“没规矩,怎么指起大爷来了。”李纨赶紧道:“万一叫人听见,只道我不会管教,叫我怎么活?”
夏凉笑道:“怕什么,这儿可安静了,外面听到的可敢道一句?她敢说我就敢拿大爷的令箭勾她们的舌头。以前人多口杂,大奶奶顾惜着还情有可原,现在都是自己人还这么藏着掖着,未免拂了大爷的心意。敢是大爷这几月白往外打发人呢。”说着她捧着空杯盏出去了。
秋圭布置好果盘,端上来给李纨,又道:“可别提打发人,一提这个,更可气的都有。老太太那话什么意思?咱们府里怎么就不能往外打发人了?又是要重老人,又是要贤惠,又是劝别太刚硬,又是要三妻四妾,不是指着大奶奶说么!”
“老太太真这么说了?”我略滞了一下,“不贤惠”,这三个字,太重。我可不想平日我不在家,李纨到处受气。
李纨未答话,秋圭先道:“可不是。我原拼着赶出去也要解释本不干大奶奶的事,都是大爷做主的。听老太太这话,才知道老太太哪里是为那些老货讲情,分明是嫌咱房里没人,拐着弯的敲打我们奶奶。那二太太自己忌讳姨娘像什么似的,怎么到了大爷这,就巴不得多几个姨娘?隔三差五地叫我们奶奶去挨训,说是管得死了,房里没人,大爷的一应生活照应不周全。赶明儿要是二太太还来训,我听不下去冲撞了被撵出去,就请大爷自个儿去应付罢!”
我笑道:“一直说你是个好丫头,果是好的。以后只管为你主子辩护就是了,只别胡编,一切有我呢。宫裁也是,早些告诉我,我想法子帮你,不就万全了。”
“多大事,值得烦大爷?”李纨笑道,又啐秋圭道:“就你多嘴,快去看看给大爷的汤炖好了没有。”
“哎哟哟,大奶奶体谅大爷,从不说家里的不是,大爷还怪上大奶奶了。连累大奶奶竟要支我出去,罢,自有比我厉害的接着说。”秋圭瞪我一下,掀开帘子出去了。
李纨道:“都是平日里太纵着她,如今越发牙尖嘴利了。万一触了老太太太太,可怎么是好?”
秋圭在外面回道:“大不了就赶出去,我一头碰死了,也算为大奶奶尽了心。”
夏荷本在门边拿着绷子,一语不发地绣着蝴蝶,听到这话,喝道:“死丫头,这话也是说得出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辖制主子。大奶奶叫你去厨房,你不去,还在这多嘴多舌。”
秋圭哼一声,到底往外去了。
夏凉从门外进来,推了夏荷一把,夏荷把绷子给她,自己上来继续做秋圭没做完的活儿。夏荷是个平平凡凡的丫头,但看她制得住秋圭,就知道她只有更厉害的。
“我倒有个主意,只是要看大奶奶的意思。”夏荷捧了剥好的石榴给李纨,李纨接着递给了我,我抓一粒放在手里,仍推给李纨了。
李纨便笑道:“说说看。”
夏荷便道:“我们四个打小就和大奶奶一起长,如今陪到这府里,是老爷疼大奶奶的一片心。四个里头,秋圭最爽快,最藏不住事。夏凉原是她带出来的,口角自然锋芒,也是个直性子。我会打算,而秋露最老实。依我的意思,大爷若真不想纳妾,真想一辈子与大奶奶一心一意,不妨就把秋露放在房里。一则她一心向着大奶奶,二则万一她将来起了别的心,也最好辖制她。我已和她说过了,她也愿意。”
这丫头果真比秋圭厉害得多。我看看李纨,她摆手拒绝了,道:“不妥,如此岂不要耽搁了她。再过几年,你们都该放出去,把她留下来,大爷终没那个意思,岂不是一辈子不得出去?”
我道:“宫裁说的不错,虽解了我们的忧,终究耽误了她。还是罢了。”
夏荷便不说这个,道:“如此再拖两年,大爷就更没办法了。”
“没什么,还有我,我自然能护下你大奶奶。再说现在有了兰儿,老太太和太太也就是说说。”我说着叫夏凉把王嬷嬷叫来,又补道:“最多管家的事派不到我们房里,那本也没什么。前年看宫裁管家,忙得脚不沾地,可知管家也不是好事。”
李纨点点头,又道:“大爷说的是,其实现在这样就很好。”
反正我说什么,她都说“大爷说的是”,王夫人还说她不贤惠,分明古今第一贤妻。
正说着,厨房送了日里给我调养的汤来,李纨亲自捧来,我强忍着恶心喝了,那种中药混着荤腥的味道,奇诡无比。随手把碗塞回去,小丫头刚收好食盒退出去,王嬷嬷就抱着贾兰进了门。
李纨接过儿子抱在身上哄着。我在旁边坐着想对策。夏荷的主意我给撇开了,现在我就得想个办法,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帮李纨顶着?莫说我平日不在家,王夫人拿李纨随时都可以,我却鞭长莫及。就算我能赶回来救场,更不能帮她说话,一说就是因为妻子顶撞父母,更连累她了。古训有七出之条,还有一句叫“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
我反复思量一阵,听贾兰在一旁“咯咯”地笑,便凑过去和李纨一起逗那小家伙。李纨还只是轻轻地抚摩他,我下意识地去掐贾兰的脸,终于把他掐哭了。
李纨嗔我一句,转到一侧不叫我碰贾兰了,我和她笑闹一会,看她倦了,便让夏荷进来服侍她午觉。
李纨在里间睡下,我因才刚喝了汤,不想午觉,便出来走走。才出房门,就见廊下宝玉正和一个抱着哈巴狗的小丫头瑞儿说笑,眼见着就要猴她的胭脂了,瑞儿想躲又不敢躲。我便咳嗽一声,宝玉唬得一跳,瑞儿也放下小狗起来请安。
那哈巴狗是我从外面买回来给李纨耍的,才刚抱回来不到三天,李纨很喜欢,起了个名字叫点点,单指了一个丫头照顾它。我命瑞儿带点点到阴凉的后廊上去,她应一声,不看我们一眼,抱起点点就走。
宝玉也大了,如今我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什么都不跟他解释就说他错了或者禁止他做这个做那个。所以我在他旁边坐下来,拍拍身边的栏杆让他也坐下来,道:“大中午的,宝兄弟不在老太太房里午觉,来做什么?”
宝玉嗫喏道:“老爷叫我来找大哥哥问功课。”
我笑道:“那你刚才在做什么?素知老爷最厌恶你在胭脂里打滚,还故意招惹老爷?”
宝玉没回答,我估摸他只是看瑞儿抱着点点的那情景着实可爱,情不自禁地就想加入。莫说他了,我看见李纨哄兰儿,不也想掺和么。理是一样的,只是名分的道义上,终不能容他这样。我想起原著里的茜雪、金钏儿,又想起自己身边的阿福、风香,情不自禁地就道:“其实我以前,也喜欢给妹妹做些小东西,老爷也和厌恶你淘漉胭脂一样厌恶我做这个。我原没放在心上,不过后来就不得不罢手了。”
“大哥哥要学仕途经济学问,自然不能再做这些。”宝玉突然顶我一句。他嘴里的“仕途经济学问”不是好话,却没说错了我,只是从他这么大孩子口中说出来,未免有些太可笑,所以我道:“一家子总得有人去做这个,不然谁养你自由自在?我打会认字起就要做功课,你还身在福中不知福。成天捣鼓这个,这也罢了,你知不知道,万一被老爷撞见,你不过一顿骂,素日你关心的女孩儿,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说得严肃,宝玉便站了起来,低头听训,我继续道:“我身边原有两个极好的丫鬟,不怕你不服气,一个比老太太才给你的珍珠还好,另一个全府里的丫鬟加起来不如她一个出秀。只因我那时候年少轻狂,一日做簪花的时候让老爷撞见了,不仅我挨了打,她们也被逐出府去,若非有人搭救,早不知轮回几遭。你倒好,直接吃起丫头脸上的胭脂,不说老爷看见了会如何,只说让太太看见了,我那丫鬟焉能逃出命来?”
宝玉却道:“太太是最和善的,大哥哥未免太杞人忧天。”
话说了这久,我再多说他只会觉得烦,所以我只道:“赶我那两个丫鬟出去的,不正是太太。如今太太看你比那时看我还紧,你不信,你尽管吃胭脂。只一条,你不管你的丫鬟的死活,别带累了我的丫头!”
惠绥
宝玉被我训一顿,没精打采地回去了,不过午觉完了却又被贾政打发过来。原来自元春入宫之后,府中再无人教他读书识字,纵有师傅,也因老太太和王夫人溺爱三天两头地缺课。贾政自己没时间管他,便打发给我来了。只我也成天的不在家,便由李纨教他些诗书,李纨只当多了个弟弟,拣浅显易懂的慢慢教来,他倒还听得进去。
我不期望一个中午能让宝玉改了,他天生这一段癖性,哪里这么容易改?只要他多顾忌顾忌家里的规矩,少让丫鬟受些罪就够了。所以他照吃他的胭脂,我看到了必要说的,他在我跟前也就不敢乱来,时间一长,他畏我竟也像老鼠畏猫一样,仅次于怕他老子了。我不求他背书,考个功名,只希望他能学个生存的手段,将来贾府败落了,若我也逃不出来,好歹他能守着他的姐妹们活下去。想来想去,他最出色的,竟是淘漉胭脂。他在女孩儿的用度上下的功夫,若能花十分之一二在学业上,便是十个状元也能考回来。
宝玉的心思,最厌恶的就是满口里仁义道德,报国尽忠,实际上不过是些国贼之流。他既然有这样的价值观,我也不想强迫他去考功名。只是书多看一点总是好的,不拘于哪一家,不拘于哪种文体,也无关内容,他喜欢就让他看。如此没几天,他念叨着唐诗宋词,身边的丫头叫他改了一圈名字,珍珠从此更名袭人,媚人、可人也就顺理成章地定下来了。我除了佩服他做什么都能和这些女孩儿联系起来,再没别的话可说。日子横竖就这么过着,我的时间不能都花在他身上。
沈中和与我说的亏空,我思前想后,没和家里说。一来沈中和出于信任才提醒我,我不能辜负这种信任;二来说了他们也只会嗤之以鼻,还会说我危言耸听;三来即使躲过了这次查亏空,我家既然已被他们惦记上,只躲过一次是不够的,他们不能约束自己,过不得节俭的日子,就靠我提前报警应对检查,终不是个长久之道,反而而时时提心吊胆;最后,正如沈中和说的,这家子并不值得一救,若能从此自省也还罢了,显然做不到,那不如趁早倒了,少害些人。
因此我也只能一面让自己房里尽量干净些,一面劝着老太太和王夫人俭省点。大房里和东府花天酒地的,却不是我能管得了的。
沈中和带给我消息之后没多久,我就面临散馆考试。家里为这个又紧张了一番,连贾兰的抓周都没好好过,只请了亲近的宗族来观礼。这孩子抓了小金印在手里不放,让老太太颇为高兴。
年底的时候有频繁的人事调动,沈中和从翰林院出来,改任户部福建清吏司郎中。历来六部最重户部,沈中和从翰林院改任户部郎中,前途自然无限,而基本上也再难登上高位。因内阁总在大学士手中把持,他脱离了清贵的翰林院,在京城就不可能揽得大权。也许他真打算外任,而皇帝准不准,只看他是否会在其他各部各任职一次就知道了。
我得了迟老先生的保举,只要过了散馆一关,留任编修,就会正式跟随他拟奏折和讲学。我要承担的工作,就是迟老先生发派任务,我根据要求拟几分不同措辞的折子,再交给迟老先生挑选。讲学上的事主要是帮迟老先生誊写一些学生的题纸,做初步的分类和评论,以及给一些书写注脚,修订和重编旧书,根据起居注编撰新志,零零碎碎的,比之前复杂得多。
迟老先生因沈中和最终选择离开翰林院郁郁寡欢了好一阵,直烦得沈中和答应常去他家讨论典籍才又高兴起来。没多久迟老先生又向我炫耀收了个好徒弟,我问他是谁,他又不肯说。直到十一月中旬旁观了拜师宴我才知道,原来是杨拭的儿子杨晚。老先生对这个才七岁的弟子非常满意,就拿他当了关门弟子,从此再不收徒了。
有变动的不仅是沈中和。林如海将出任巡盐御史,也已经下了诏书,过了年就要到任。我随贾政写信向他祝贺,林如海有回信给我,是关于挥墨的。他对挥墨的办事能力相当满意,想带了他往任上去,张老汉也同意,因此林如海特意向我打声招呼。我看见挥墨的名字,加上沈中和的提醒,猛拾起当初的一段心思。我最开始想修别苑,可不是为了清修,而是为了找一个避难的地方。如今北郊的别苑仍在我名下,将来抄家也属被抄的范围,必要托别人再买地才行。我当即与林如海写了一封长信,托他或挥墨用自己的名义在姑苏买一处小庄子。
结果林如海没问为什么,满口应下来。我大喜过望,随回信打发了银子去,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家里的事主要是贾琏和熙凤的婚事,双方的长辈互相通了气,都知根知底,也没什么不满,就这样定下来,已定了婚约,一开春就纳采,最晚到秋季亲迎。王夫人迫不及待地要把侄女儿弄进来,从此外面有我,内院有王熙凤,她才能睡得安稳。
贾琏在外面办了一年多的差,眼见着出息了。我管他也管得严,既不准他吃酒赌钱看戏,更不让他在外面寻花问柳,把他逼得紧了,他也想早些娶妻。我看他平日和我说起话来,未必是个那么浪荡的人,尤其全府里都为我身边没妾室对李纨颇有微词的时候,只他并没什么想法。由此看来王熙凤能得个妒妇的名声,也有他自己的意愿在里头。
年节时元春在宫里也有了消息,说是贤德懿容,举止有度,上甚喜之,调进了皇后寝宫。消息照例是端王传来的,他比往年消沉了些。当然,这并不代表他对我有什么改观,这个人一如既往的讨人厌。
宫里今年竟准女史及女史以上的宫女的家人给她们送些节礼,家中自然准备了一份厚礼,我把以前的画像也卷成一卷拿绸子裹了系上宫绦算在礼物中给她,想了想,也付了信给元春,左右就是劝她想开些,有委屈别惦记之类的只能听听,没什么实用的话。我也只能这样安慰她了。
未料这封信越写越长,我看着有些分量了,干脆再努力写长一些。按各节气记录了往年的时光,又添些祝福的话,一共拼成十二封,元春刚好可以一个月拆一封,也许不会寂寞。
也因为端王的突然露面,让我对家里的压力有了主意。这天我找来李纨一番絮叨,她虽十分为难,到底按我说的去回了王夫人。王夫人果然再不逼着她给我纳妾,反而怕她惹恼了我。只我的那些小厮倒了霉,一个个被王夫人的心腹盯得死紧,连偷懒打盹儿的事也不敢做了。
过完年,家里的丫鬟小厮也有了调整。我跟前稍微平头正脸的小厮都被打发到外面去了,换上来的都是又木讷又老实,丢进人堆再找不出来的十八九岁的……少年。我乐得把知根知底打小一起长的“心腹”派给归家、洗砚帮忙,所以故作不知地让王夫人放手去处理了。
老太太跟前的鸳鸯已经表现出了管家钥匙的特质,老太太对她越来越倚重。眼见着明年或后年,翡翠去了,空的位子必定给她,许多正牌的主子都对她恭恭敬敬的。合着是那句话,老太太房里的猫儿狗儿都珍贵,何况是这样一个丫鬟。同理还有太太跟前的金钏儿,老太太给我和李纨的丫鬟晴雯、朵云,给了宝玉的袭人,都愈发可敬了。
外头的事,退步之地已有了眉目;我的学业事业也有着落;里头因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