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矮的炕桌隔着我们对面而坐,地上的小火炉暖着一壶酒,颇有点诗里的意思。
我们坐了一会,他试探着问东问西,问得我极不耐烦了,他才进入正题。
“你家的小公子快满百朝了吧?”沈中和叫丫鬟取了一个大盒子来,摆在炕桌上打开,是一件有点像水田衣的小衣服,上面放着一把玉锁。
“这是……?”我得了他的允许,伸手把那玉锁取出来看。玉锁长约两寸,宽一寸多。正面刻的双鱼戏莲的图案,背面是莲蓬和吉祥话儿,雕工极细触手温腻,是块好玉。玉锁系在一条五根细银链绞成的系绳上,银链上穿着各种形状的小玉珠,每隔三寸就有一朵镶珍珠的银海棠或银鱼、银牡丹固定。玉锁下面缀着流苏,一共五缕,用小蝙蝠攒着碎宝石,坠脚是珍珠。
这一挂玉锁,若是他自己买的,大约要他半年的俸禄。玉锁底下的水田衣也是拿上好的锦缎裁破了,拼在一起,看得出来为了美观很下了番心思。小碎片至少有五六十,却没有重复的料子。
“百家衣和百家长命锁。”沈中和解释道,“我不知道你们府里有没有这习俗,我们家是有这风俗的。”
我想了想,摇摇头,家里弟弟妹妹出生之后,虽有长命锁、寄名符,都是道士和长辈赠的,没听过百家衣和百家长命锁。
沈中和笑道:“在我们那儿,小孩满百朝,父母就要分发红包给各户,求几文钱、一角布。凑的钱好打长命锁,布料就拼成百家衣。意思是托百家之福,保孩子顺利成长。我想你们府里未必还要借别家的福,但好歹是一番心意。”
我轻轻把长命锁放回盒子里,道:“让你破费了,怎么好意思。这些一定费了你不少心思,我如何当得起?”
沈中和却道:“不过就是图个吉利,你还真当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别看它们不起眼,我就是想要,也没人给我攒呢。我在家有个异母弟弟,他既有长命锁也有百家衣。那时姨娘刚扶正不久。我看她日日出门去讨布料,回来给弟弟做百家衣,羡慕极了。因为我没有这个。我亲生母亲生下我,没百日就去了,谁记得给我攒这些。你家的小公子自然是万般宠爱,倒是我冒犯了。你要是不喜欢,就搁下。我不在乎。”
“谢谢。”我除了这两个字,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是多自爱的人,却为了给贾兰攒百家衣和长命锁,拉下脸去各家凑零散的布料和钱银。说不感动,是假的。
回到府里,我把沈中和送的玉锁和百家衣给李纨,让她收着,满百朝了好戴。李纨拿出来比划一下,道:“这是哪家做的,也太不精细了,哪能给这么小的孩子戴这么大的长命锁?且这链子也太长了,整个又太沉了。”
李纨边说边把把玉锁的链子挂在贾兰脖子上给我看,那锁的坠子能拖到他脚上。
“那就先放着,等兰儿大一点再用。衣服总不会也大了吧?”我问道。
“衣服也大,里子真好,不知是什么料子?当被子倒也使得。”李纨说着把百家衣拎起来一比,确实比贾兰还要长一倍。我便道:“那就这样吧。总是我朋友的一点心意,用着也能给兰儿积积福。”
李纨“哎”一声,把百家衣给贾兰包上,把他抱起来给我看,道:“这娃儿长得真快,眨眼以前的衣服就不合身了。多亏晴雯手快,又做了两身。大爷瞧瞧,好细的针脚,倒把我比下去了。”
我瞅一眼,晴雯的针脚越发精进了,便道:“大奶奶又不需要做这个,有时间只管在老太太跟前找乐子,针线做久了眼睛要疼的。”
李纨一笑,道:“在老太太跟前也是教妹妹做女红,还不如自己房里自在呢。对了,今儿晴雯收到她哥哥的信,其中有一封是给大爷的,我拿给大爷看看。”
她说着,让秋圭从桌上拿一个信封给我,我坐到烛台底下看了,几乎没手一抖把信烧了。
挥墨说他知道晴雯不是他的小妹妹,因为张老汉从没跟他说小妹妹身上有胎记。他只是怕小妹妹凶多吉少,而我不敢告诉他,所以才耍了点手段。多姑娘说“正是了”的时候,他就知道小妹妹已经找不回来了。他原想当时就说出来,却不忍心伤了晴雯,他也不想这样告诉张老汉真相,所以就瞒住了。晴雯又可爱又机灵,张老汉听了他的描述对这个小孙女儿无限期盼,他更不敢说实话。将错就错,也未尝不是一条路。
我把信折起来,走出房门,在外间丫鬟们生活的屋子里,晴雯正在做针线,给一件小衣服绣花。她绣得认真极了,我进门她也没察觉。
自挥墨来认了妹妹,晴雯的性子就变了,虽仍然像块爆炭,却没以前那么好强爱争。她有个哥哥可以期待,又有以后的生活可以等待,挥墨认了这个妹妹,我又何必让她落空呢。
这样想着我退回卧室,将信放在蜡烛上,烧了。
过完年,马上就是贾兰的百朝。按贾府的习俗,贾兰要认个干爹干娘,还要往道观里寄名。清虚观里早备下了寄名符,大清早就送到了贾母处,老太太又送给李纨,命小心佩戴着。寄名干爹也找好了,不是别人,正是张耆老。张耆老与我家来往得多了,老太太偶打听起来,说他膝下儿女成群,自己又德高望重,家里的老婆也是身体强健又有福气。老太太便指着贾兰认他做了寄名的干爹。我担心张耆老觉得低了辈分,没想到他满口答应下来。这也好,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福气呢。
林如海从姑苏也发了一封贺仪来,随贺礼有贾敏的书信。迟老先生来讨了杯酒,被贾政、贾赦急忙忙迎到上座。
杨持大剌剌地闯进来,捉着我儿子调戏一番,小脸都掐红了,还在叹可惜不是女儿。我一面安抚哭叫起来的贾兰,一面把他请到内间的宴席上,其实心里恨不得把这个欺负儿子的人打出去。宝玉在一旁附和道可惜是个男孩,杨持听得高兴,便撇下我,只和宝玉说话去了。宝玉原和他们一样,是不在乎世俗眼光的。莫怪一个二十七八,一个才五岁,竟能说到一处。
杨拭和杨持是一起来的,他却在上座端端稳稳地坐了,只最后问我北郊有处别苑,听闻是我的,可真有此事?
我俱实以告,他便说有件为难的事想告诉我。因他夫人往城北游玩,乍见那园子实在漂亮,很想进去看一看。之前他夫人有身子,不便出行,他只当夫人一时兴起就没问。如今眼见着快生了,他夫人又念叨起园子来,所以他才来问我。
我笑道:“多大的事,原来是为这个。我修那园子本就是为了给家中姐妹一个散心的地方,难得入了杨夫人的眼,怎么会为难。若是想看看,只提前与我说了,我好安排。若是杨御史放心,可以请夫人直接书信给内子,她也会料理。”
杨拭明显放下心来,看来他夫人烦他也烦得厉害。他在朝中素有“笔刀斩千石”的凶名,贾赦看了他都得绕着走,生恐被他拿住了错,参上一本吃不了兜着走,却未料他竟然会被夫人辖制住。杨拭明显看出了我在想什么,不自在地咳嗽一声,努力板起脸来装严肃。
韩奇和杨持一样,进门先掐贾兰的脸,然后就和杨持躲在一旁说话去了。我儿子的百朝,他最受罪,我最心疼。好在这样的人好像也就他们两个。
沈中和是最后一个到的,他拣了个角落坐了。我把他请进内间,他不和别人多说话,还是有些疏离,不过至少看上去平和多了。杨拭主动过去和他窃窃私语,看来沈中和只磨去了少许棱角,就足以让杨拭这样耿直的人记在心上。杨拭和他年纪相差不大,若沈中和将来真不愿意留京任职,出任外省也好,而太子的心腹重臣杨拭恰恰可以保他不受朝中的风雨侵扰。
我在东想西猜的时候,沈中和已经与杨拭说完话,走过来看看我儿子。我怕他没见着自己送的玉锁和百家衣有所误会,解释道:“因为兰儿还小,所以暂时还没给挂上长命锁,等他大些,你送我的正好可以用上。”
沈中和也伸手掐一把贾兰的脸,道:“傻不死你。我给你的时候,又没说是给婴儿使的。今天出门前接到太子急诏,得立刻过去,所以来不及吃你家的酒了。我看看就走,回头,你再补我这顿酒吧。”
试探
过了年节,开春快到上巳,杨夫人果然书信给李纨,说想到别苑里游玩一番。正巧我也想让李纨出门散个闷儿,带上迎春和熙凤,以及李纨家中的姐妹,几个人好好玩一回。
李纨被我说得动了心,当晚禀了老太太,老太太琢磨一阵,又问我的意思。这事本是我撺掇的,哪有不赞成的道理。老太太便准了,一面打发人去王家接熙凤,一面叫人去李家下帖子,又叫准备好出行的车马随从、丫头婆子,别苑里也要好好关照一番。诸事都备了,方定了上巳这日让几位女眷出门游玩。宝玉本也想跟着去,因有别家的女眷,老太太劝住了,不过也准他这天在府里和姐妹们玩耍,不必跟着先生认字。
上巳是她们女子的节日,没我什么事,后来一系列的踏春活动也一样。我照样得上我的学,看我的书,作我的文章。其实清明本来要去踏青的,只几个交好的朋友都不能去,我一个人也没什么意思,就搁下了。倒是沈中和给迟老先生和我各赠了一些家乡的特色食物。江南独特的清新,让我喜欢极了。回家交代厨房里的两个婆子做了一些分给各处,又攒了两盒给沈中和当还礼。
沈中和收了果子,没过多久,给我递了个条,催我补上儿子满百日时欠的那顿酒。其实之前我和他你来我往的,也聚了不少次,早就扯不清谁欠谁了。谁知他一顿酒,竟能记到现在。
中午从文渊阁出来,沈中和早早就在常丰茶楼等我,不知他今日怎么突然来了兴致,包了个雅间。掌柜听说是找沈中和,一路把我领到三楼上最靠里的房间。
沈中和正在房间里,拿竹钳夹住一个杯子往外倒水,等我坐定了,他方道:“这里的雅间好说话。”
他说着倒了一杯茶给我。我没动杯子,只道:“我知道你这样风急火燎地找我,必定有事。是不是和太子有关?”
“嗯。今年来我和太子走得近,你也很清楚。”他倒是没回避,很痛快地告诉我了,“太子……最近在查亏空,虽然一时半刻不会抖出来,但是不过是迟早的事。我怕你不好脱身。”
我皱一下眉,道:“为什么告诉我?你不是这样的人。如果走漏消息,你得罪将来的主上,岂不是全完了?”
“知道你会懂,所以本就没打算瞒你。”沈中和看起来确实不像很惊讶,而是早有准备,“他们确实对我还没放心,以此试探。虽说是试探,却也是真的。说难听点,你们府里没得救,更没谁值得救;我不希望你陪葬,他们也不值得你陪葬。”
“谢谢。你已经尽到一个朋友能做的所有的事了。”我诚心诚意地感谢,好像最近我常谢他,也不多这一句。停一下,我又道:“接下来,你不能再插手。你担心我不得脱身,我也担心你前途尽毁。迟大学士对你报以厚望,几乎要视你为关门弟子,你若连这关都闯不过去,倒叫他失望了。”
沈中和道:“我若连你都不提醒,大学士就该真对我失望了。你不能出来,那打算怎么办?”
我一直以来筹划的不就是这个么,便道:“主上仁德,想必不会连累满门,只会诛首恶,贬旁人。我能尽力为无辜的家人谋个退路,将来有个安身之所,便再无所求。善恶分明有报,天理自在人心,该来的,逃不掉,不该受的,总会过去。横竖还有几年,慢慢筹谋也便罢了。”
“横竖还有几年?”沈中和狐疑地看着我,道:“难道圆泽会掐算不成?”
我一惊,连忙解释道:“亏空也不是那么好查的,中间的盘根错节,没个三年五载,连我都不敢说能查清楚。准平想一蹴而就,那就托大了。可不得要好几年?”
沈中和这才打消疑虑,笑道:“果然是身处其中方知厉害。你既然下定了决心,我也不好指手画脚,若有难处,请你告之一声。我没别的用,统共你一个朋友,如果连你的忙都帮不上,只能做一辈子孤家寡人了。”
“不说这个了,莫辜负了这家茶楼老板的心。”我转头品起茶来,见他还要往后说,忙道:“准平今年该二十三了吧?可有了婚约了?”
“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谈什么婚约。大学士和我提过几个女儿,不过我这寒门清贫的,那豪门大户固不敢高攀,不识诗书的农妇,也不愿低就。就这么拖着罢。”沈中和说到这里,真笑开了,道:“素闻直阁将军家有河东狮,是以连累御史杨大人和参议杨大人都怕老婆的,又闻你家那位也厉害,故莫说小妾,竟连个通房都没有。看看你们,我还是不要娶了。”
我听他竟连我房里的事都拿来说笑,万一传给别人知道,李纨的名声可都毁了。忍不住和他拍了桌子,他才好言道歉。但不知他又是从哪里听来的?我再追问,他三缄其口,我也识趣地不问了,只逼着他答应再不说这些话算完。
这天中午我才得到上面在暗查亏空的事,下午贾琏找我支银子,就说起家里的管家买办们,拿了银子不干事,还总想着多吃多占。不过是个买果树苗,从归农叟看的几个苗圃里直接买,满破着花上八十两也就到尽头了,只管紧干粗根健大的壮的挑。交给买办去做,回来就翻了几番,那苗还不好。贾府的亏空大,亏的主要是穷奢极欲,而那平日里的花销,有几个落到主子身上?大多都叫这些办事的人给贪了去。
我没办法,叫贾琏管紧了钱。平日府里头,花的是官中的钱,我管不着。这几个庄子花的都是我的钱,这我倒要卡一卡,先有话说在前头,此后再犯,就换掉。横竖外面办差的人关系不如里边的复杂,且出一个空缺,多少人赶着来抢呢。
贾琏得了我的意思,回去就狠惩了几个办事的管家老爷。当然又在老太太那里闹了一场,只因那钱从我手中走,所以老太太也没违了我的意思。外面帮贾琏办差的人总算干净了些,家里却越发不堪。
因这次换人得罪了好些管家奶奶,内院里风言风语的也实在多,一来二去竟扯到了李纨,暗指她在背后戳弄我这般那般。以前我因为家里的规矩,还敬这些老人三分,既然已饶上了我,焉有不查之理,此后这样搬弄口舌是非的,我见一个打发一个。自然我没有管内院事务的道理,只撞到我身上了,难道还不能处理?因此连带着我房里也安静了许多。
二太太和大太太的陪房以及老太太的老人都有不少亲眷被我打发了,她们未尝没有告状。老太太为这个特意把李纨传过去说了一番,李纨回来倒没什么,独秋圭气得给我斟茶的手都在抖。
我随口问了一句,谁知不问还好,一问,秋圭把换下来的茶杯推给夏凉,抱怨道:“大爷倒是威风了,却不知那些奶奶怎么编排大奶奶的不是。今儿老太太把大奶奶叫过去,责问了一大通。我都为大奶奶抱不平,明明是大爷的错,却都推到大奶奶身上,大奶奶连声解释都没有。感情当我们都是死人了!纵这里的奴才个个都不为主子想的,可别沾上我们。”
“没规矩,怎么指起大爷来了。”李纨赶紧道:“万一叫人听见,只道我不会管教,叫我怎么活?”
夏凉笑道:“怕什么,这儿可安静了,外面听到的可敢道一句?她敢说我就敢拿大爷的令箭勾她们的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