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方才沈探花从旁边冲出来惊了马,还好没出事。惊马不能再用,大爷看是不是等小的回去换两匹马来?”
我撩起车窗的帘子往后看了一看,庶吉士住宅外面有人在拍门,隐约就是沈中和。门里有人出来应了门,他却没进去。很快那门又关上,他在门口立了一会,往与他家相反的方向走。
沈中和在京中举目无亲,这时候怎么会在外面?
我也下了马车,对归家道:“这离府里太远,不如去杨将军府上借个车夫再借两匹马还近些。正好我也想出来吹吹风。”
归家应了,便骑未惊的马往杨府去了。
沈中和走的方向恰是往我这里的,他走近了我才发现他衣衫不整,头发也散乱地披下来。他对自己的外表一向很在意,会这样走在外面,看来是遇到什么事。
他走到我跟前站住,于情于理我都该说些什么吧。只是怎么说我才能不拂了他的面子也不伤他的自尊?想了想,我决定什么都不问,只道:“沈编修,多日不见,没想到却在路上遇见了。”
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我,没答话。好吧,我装好人要装到底,于是又道:“既然相遇,便是有缘。家父曾夸起沈编修好文章,前日里打发我请沈编修赏光往我家的园子里走一走。择日不如撞日,沈编修今日不妨和我一起回去?”
沈中和待要说话,一个“我”字刚出口,路上响起急而快的马蹄响,他脸上一下就白了,要说的话也悉数吞回去。我没多想,道:“沈编修先上车。我让小子们把路让开。有劳大人在马车上多等一等,归家借马去了。”
沈中和没拒绝,爬上马车,我一边让晋旺和寿儿把马车赶到路边,一边有些腹诽他还真是给个梯子就爬上墙了,连声谢谢都没留给我。
正想着,有几骑人马在我旁边停下,领头的那个正是端王。
纠结
“微臣请殿下安。”我小心翼翼地看着端王的脸色行礼,生怕被他逮着一个错就不得善了。
端王略扬起下巴:“起来吧。贾大公子这么晚还在大街上游荡?”
“微臣赴直阁将军家宴,归途惊了马,是以在路旁等待。”我回道,“不想有幸拜见殿下。”
“是真觉得有幸还是只不过在逢迎,你应该比小王清楚。”他笑一笑,红光满面,又道,“起来吧。看起来你在这里等了很久,有没有看见人经过?”
莫非沈中和招惹了他?我从地上站起来,不经意间瞥见他腰间草草系着一个玉佩,正是那日我让挥墨还给沈中和的那块。再仔细一看,他身上的衣服也有些凌乱。
联想到沈中和那狼狈样,之前发生了什么,我差不多能猜到了。
“回王爷话,方才确实看见沈编修从后面跑过去,刚刚还在庶吉士的宅子敲门。不过那时微臣在马车上,倒也不十分明白。也许看错了也说不定。”谎话就是要半真半假才让人信,不过我对我脸上的遮掩工夫不是很有信心。
端王果然不信,他拍拍马脖子,上前几步,打横拦在我前面,道:“你欺瞒本王。”不是疑问,而是呈述。他话音刚落,就有几个人聚过来,一言庶吉士宅子的门房说沈中和只问了我在不在,并不曾进去,一言前后各路都追过了,没见人。端王笑一声,命我道:“他在车上。把马车打开。”
我回道:“就算是吧。但不知沈编修哪里冒犯了王爷,王爷竟深夜穷追不舍。”
端王拿马鞭指着我,道:“让开!”
“请恕微臣冒犯,微臣无错,沈编修亦无罪。王爷以私情跋扈,恐非为亲王之道。”泥人也有些气性,何况我今天还有些微醉未醒,正所谓好酒壮胆,所以当场就顶了回去。对这位亲王我从来避之不及,不过他骄横也得有个限度吧!不管发生了什么,我敢说他顾忌着自己和太子的名誉,更投鼠忌器,所以更不希望事情闹大。纵然他以后可能会给我小鞋穿,我也没什么可怕的,谁叫之前就糊里糊涂地把他得罪了,再多一件少一件,能有什么区别?
端王冷笑道:“怎么,你也想当一回英雄?”
“不敢,微臣自知做不了什么雄,又是什么侠。”我道,“但是微臣认得法,识得理,懂得是非。假如沈编修冲撞了殿下,殿下直接拿他到刑部、大理寺就是,何必深夜亲自追捕?且微臣自认到此为止,都还未初犯律法,殿下无故,焉能擅入微臣的车马?”
端王眯了下眼睛,我被他的目光激得一震,突然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有些后悔方才太没分寸。但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我和他必有一人先后退。他与我对峙片刻,道:“贾大公子既然有此胆量,那本王就只好‘请’贾大公子和沈编修一起去小王的园子小住几天了。”
此言既出,他身后的侍卫作势要包围上来。我可真没办法。大不了就往他的端王府去,在他府里,他投鼠忌器,为了自己的名声反而不能擅动,我们倒更安全些。
我已经盘算着怎么从端王府全身而退,沈中和突然打开车门,怒道:“你欺人太甚。就是死,我也不能跟你回去!”说着他已摘了马车上装饰的剑在手,就差拔出来了。
我的小祖宗!我差点哀嚎出来。他这话一出口,打算怎么让端王下台?端王心气极高,摆明吃软不吃硬,我都后悔刚才没说几句软话,沈中和这样算什么,威胁?端王能受别人的威胁?我在这个时间从这里经过简直是倒了十辈子的霉,我还主动下车找沈中和搭话,看来是要把未来八辈子的霉也一起倒了!
我正在心里惨叫,寂静的道路上又响起马蹄声和车轮轱辘的声音。不知又是哪位神仙路过。
因这突然来到的路人,端王已端端正正地坐回去,把马引到正路上,鞭子也放了回去。沈中和把剑放回原处,却依然警惕地看着端王。
一辆深色的马车,由两匹老马拉着,前后各四五个侍卫,一路行来。最前头的几个我认识,是迟老先生的侍卫。看到他们,我几乎要谢天谢地。这世上能降得住端王的,也就是他的几个哥哥和迟老先生了。
迟老先生的马车在端王旁边停下,车夫打开门,里头果然是老先生。他看看我们三个,道:“端王今日没去文渊阁,说是告病,怎么老臣看端王似乎神采焕发?”
端王已下了马,到迟老先生跟前站了,被他这一问弄得有些语塞,低头半天,道:“今日早晨小王略感不适,恐惹了几位兄长,是以告了病假。下午御医来看过,说是无大碍,要喝两剂药。出来走走也是有用的,小王觉得好了,便趁夜色出来走动走动。”
迟老先生摸着胡子点点头:“端王一片敬爱兄弟之意,老臣一定转告几位亲王。未知珠儿、沈编修如何也在?”
我上前解释说惊了马,正在等归家借马回来,恰好遇上沈中和,便邀他一起去我家的园子欣赏欣赏。
迟老先生笑道:“倒也风雅。昔日荣国公尚在时,也爱趁月赏花,以静听风。不想珠儿承了荣国公的喜好,真不愧荣府嫡孙。我看今日天清风惠,难得的佳夜良宵,我的园子倒与别处不同,不若你三位青年才俊陪我这近似枯骨的老头子往我那园子里去转一转?太子殿下时常在我那里留宿,便留三位在那住一晚,也不会辱没了三位。”
我大喜过望,这老先生真是太可爱了!沈中和也忙道仰慕已久不敢辞,端王强抹着笑道:“大学士抬举小王,小王不去也太目中无人了。何况是在草堂住一晚,小王深感惶恐。只求老先生明日千万莫在圣上跟前说小王文章做得不好才是。”
迟老先生微笑道:“说不说,要看端王今晚的文章写得好不好。其决定不在老臣,却在王爷。老臣先走一步,前头带路。端王,请。”
端王无奈地打马跟在迟老先生的马车后面,迟老先生请我和沈中和上了马车。我留归家和晋旺跟着,银笙和寿儿留下来等归家,交代他们回去如何转告家人,便高高兴兴地上了迟先生的马车。
迟老先生果带着我们在他的草堂里转了半个时辰,晚间我和沈中和、端王就在草堂歇了。不愧是能让太子留宿的地方,吃穿用度俱是不凡,也真是迟老的地方,竟没有一个房间不存书。
第二天早晨,迟老先生带着我和沈中和返回翰林院。端王哈欠连天地连连瞪了我们好多次。昨晚迟老先生很愉快地命我们一人做了一篇文章,单挑了端王的评述,让他重做了七八遍。我和沈中和回房就寝的时候,他似乎还有三四遍没写。难怪他今天萎靡不振像霜打的草叶。
临出门的时候,端王特意从我身边过,低声留下一句:“咱等着瞧,有你哭着求我的时候”,高仰着头走了。
我确实有求他的时候,元春的一辈子可都押在他身上了。所以当天下午我就接到他允了我拜见的帖子,一点也不意外。不过在求见他之前,我还需要做些准备好筹措理由让他放过元春,所以时间就定在了六月二十五。
那天沈中和与端王的事,后来我断断续续也知道了大部分,我再七拼八凑一下,基本上就全了。那日端王与沈中和在沈府小宴,不知怎么端王就起了那心思,沈中和当然又惊又怒百般反抗,两人便打闹起来。采萍为了给沈中和解围,自己进了穿花厅绊住端王,沈中和趁机逃了出去。
采萍倒是有勇有谋,她那日救了沈中和之后,因为得罪了端王,便想着方法要离开沈府。她给我的小厮带了口信,我便让挥墨便出面赎了人。沈中和很大度地同意了,当天就销了采萍的奴籍。
沈中和从家里出来,往庶吉士的宅子去,原是为了找我。想来除了找我,他也别无选择。
这次之后,端王老实了一段时间。偶尔在文渊阁遇见他,他那目光,让我浑身难受。
沈中和在京里朋友不多,好容易交上一个知心的,却存着那种心思。难怪他之后消沉了很久,几乎成了惊弓之鸟。自打把采萍的去向安排好了之后,他再没找过我。也罢,之前就是这样,我不能指望上次那个不成功的帮忙就能改变什么。只不过他对迟老先生也还是淡淡的,让我有些不能理解。
迟老先生自己倒是看得很开,说他不过就是放不下面子,他才不想和一个小辈计较。老先生真看得开,换了我,是做不到这样不计较的。
事情不紧不慢地走,很快六月二十五就到了。这天登门我没准备什么贺礼,他一个备受宠爱的王爷,我能有什么入他眼的。我也不怕他会做出什么折辱我的事来,他和他的太子哥哥是站一边的,就算他自己可以狂傲,为了他哥哥他也不太能折腾。至少我人身安全很有保障。
我去王府的时候,他正在听戏。侧门上的门房找了人带我进王府,一路上引路的换了三四个,我才到了他的花园里。
几个小戏子正在花园中间咿咿呀呀地唱,他拿着把扇子在手敲着节拍。我从一座九曲木桥上过一片池塘,引我进来的小厮请我在木桥的最后一个转弯处等候,自己上前低声禀告。端王摆摆手让他退下去。那小厮只让我在边上等着便离开了。端王却当没看见我一样,专心致志地听他的戏,饮他的酒,间或叫其中哪个停下来重新开始。
我百无聊赖地欣赏他的花园。一路进来没怎么看四周,现在站在这里却可以偷偷看一看了。假山奇石,异花仙草,大约只是个小花园,是以布局不同其他的皇家园林,突出一“奇”字,却更加有仙灵之气了。
端王听戏的地方在假山前面的空地上,那段空地背后是弧形的花园,而假山背后是一片池塘,荷花开得正好。我现在在桥上,离荷叶荷花菱角浮萍格外近,一段脉脉的清香就在四下浅浅地浮动,和着蒸腾起来的水气,有些黏腻的感觉。
我总觉得不安,难道这桥一会要塌?端王想让我在水里走个来回?为了整我把自己家的桥给拆了,端王应该没这么蠢吧……又或者他就是想晾我一整天?莫非等下还有他的狐朋狗友来看戏?
起初我只是在提防端王耍手段。当那戏已经从《玉簪记》跳到《白蛇传》又改到《浣纱记》,我已经从提防他耍手段变成了巴不得他快点耍完好放我回去。
端王听了一上午戏,有人从内院过来禀报了些什么,他才懒洋洋地起来让戏子都散去。花园里一下子只剩下他和我以及几个侍女,他让身边一个看起来非常温柔敦厚的侍女请我到他旁边。我依言上前,端王准头吩咐那侍女道:“今天就在花园里用午膳,你去传膳。”
那侍女听命退下。端王请我在他下手的席上坐了,旁有侍女奉上一盏茶给我,我接过来啜一口,听他笑道:“上月初小王出去游玩。不期只遇见了一只野兔,它落到我手里的时候,表情真有意思。”
我把茶杯捧在手里,睁大眼睛看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个。
端王笑笑,慢慢地以一种略带回忆的口吻道:“你今天的表情和它很像。似乎是认命了,但是只要给它机会,它就会立刻逃跑。”
我连忙把表情调整成诚惶诚恐的样子。端王一手搁在茶桌上,扇子揽在胸前,道:“我本想带它回来,给沈编修做个伴儿,看它乖乖的,就掉以轻心了。你猜最后发生了什么?”
“它逃走了?”我顺着他的意思说。
端王却不说了,只拿扇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桌子上。
几个侍女抬着食案、捧着食盒上前,端王身边的几个侍女帮忙把饭菜布置好。方才领我过来的侍女小声点每一道菜的名字。最后一道小菜是熏兔肉。
好吧他不用说我也知道那兔子现在在哪里了。
落空
一顿午膳,我食不下咽。一则太油腻,二则我总忍不住把自己和倒霉的野兔等同起来。
午膳之后,端王才正式与我谈我想求他的事。我们沿着花园中的小路一边走着一边小声说话。
“你说想请我放你家的女子以疾病落选?”端王听了我的来意,有些惊讶,“我怎么听说你府上一心要送女儿进宫?”
我回道:“说起来是我犯上了。因为确实没有长辈同意。但是这事关小妹一辈子,便是犯上也得做。”
端王竟然很温和地笑了,笑得我毛骨悚然脊背生寒,他明知故问:“进宫,当上皇妃,难道不好吗?”
“王爷自己心里不是很清楚吗。”我道。
端王斜睨我一眼,道:“如果我这条路走不通,你打算怎么办?”
“说亲。”我说,也许可以小小地利用一下沈中和,我于是又补道:“沈编修好才学,年纪也相当。”
端王收起折扇,笑道:“举手之劳,我答应就是。不过前提,是你得把病册送上。我保证,只要有理由,我就会让你家的女子落选。”
这么容易就答应了?我未及喜先犯疑。端王接着道:“当然,你得为我做两件事。”
他就算要我跳河我也得跳,所以我只道:“只要与别人无碍,什么都可以。”
“当然与别人无碍。”他说得很干脆,我怀疑他今天一直在想这个。端王看着我道:“我要与你打赌。我赌即使你已经在我这里得到了允诺,但是你的打算会落空。”
这人太奇怪了,说打赌,却不说赌注。我便道:“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输了赢了又怎么样,不过就是图个乐。”端王很不在意地说,“你赢了我再不找你麻烦,你输了我帮你照顾妹妹。怎么算你都不吃亏啊。听好,我要说第二件事了。”
“王爷请讲。”
端王将手中的折扇扔入池中,看着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