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报上去就该被刷下来了,这样倒好了。偏偏他是被逼出宫廷的,宫里的厉害他自己也知道,真的要害我们,他就会让元春顺利通过。
关于端王的事我什么都没说,杨持却都知道了。他领我往北郊走了一圈,远远看了看我那别苑的风景,称赞几声,看我还是心事重重的,便拍拍我的肩,道:“看开点。主上相当喜欢你,你只要不出错,端王能拿你怎么样?”
我能保证自己不出错已经很难,何况还有家里那一大圈人。杨持也很了解,所以说完这话,他又不说了。他朝附近看了一圈,又道:“早想看看你造的园子是什么样。趁现在还没有女眷住过,不如你领我看一看罢?”
“正有此意。”我不想这些烦心的事了,策马上前往那处别院奔去。
出来散散心确实能让人舒心不少,至少我回到贾府时已经不会再去想端王和沈中和了。接下来的时间,我好好休息了一阵,准备接受殿试之后的最后一轮考试。
最后这轮考试比前三轮容易得多,而且年轻本来就是我最大的资本,所以没有意外的,我和几个年轻的进士和同进士出身的士子都得到了庶吉士的名号,准入翰林院观政。
杨持说今上对我有些喜欢,原来是真的。这时代翰林院是士林最清贵的地方,没有皇帝的青眼,我这辈子也踏不进这门槛。
和我一起在翰林院观政的人有七八个。我们将在文渊阁读书三年,每天学习相同的内容,但是会跟着不同的翰林院前辈官员旁观政事。引导我的是负责帮助草拟诏书的大学士迟慕华,虽然只是五品职衔,但是爵位却是无品的。这位年届花甲的老学士只负责教引我一个人。而翰林院那极为可观的皇室藏书也将对我打开大门。这在现代是无法想象的。有多少书毁于战火、清朝修书和外国侵略,而现在它们都能被我捧在手里去细细体会。
贾府对这番安排相当重视。因为跟着迟慕华,我就能时常接触到皇帝。贾政更是欣喜若狂。迟暮华是当世出名的儒士,讲解经书阐明义理都是数一数二的。跟着他我的学识会有一个更大的提高,而且他深得皇帝信任,为人又中正刚直,贾政早年欲求他一教而不得,如今我却能跟着他学三年,贾政怎能不高兴?更不用说那些藏书对他的意义了。
这三年学习过去,我还要再考一次,若还能继续保持优异的成绩,我就能留任翰林院,最差也能放出京外任知府,而那时候我不过才二十二岁。
原本翰林院庶吉士需要统一住在工部修建的住宅里,老太太上疏皇后,通过皇后转呈皇帝。一言我体弱,还未调理得当,二言我父母亲人均在京城,分隔两处终不是孝悌之道,三言我婚礼在即,恐于外宅不便。皇帝很通情达理地准许几个出身京城的庶吉士可任意选择在自己家中或工部的住宅居住。这让我对这位皇帝的人性化有了更深的认识,他身居高位,却通晓人情,体贴臣子。
三月二十起我就正式在文渊阁读书,早出晚归,虽然辛苦,却十分自由。迟慕华饱读诗书,腹藏万卷,却难得的开明,全不像腐儒一般古板。皇帝时常传他讲解史书,他回来总是不辞辛劳还为我讲解一遍。皇帝命他草拟诏书,能给我看的他也会给我看,教我何处为何要如此措辞,何处为何要刻意模糊语句,中间的手段,有他这般心计智谋的大学士放能运用自如。短短十几天,我观昨日之我的言行,已十分可笑,可见他每教我一日,我能进步多少。
近来皇后凤体违和,选备才人入宫的事暂停。皇帝只先公布了主持的人,果然就是端王。其他事项一起发下了诏书,内容主要是详细的过程,以及列入诏选名单的家族。贾府八房赫然在列。老太太自然高兴不已,邢夫人、尤氏也成天奉承王夫人会教养儿子女儿,一时间爵位最低的荣府二房反成了整个贾家的中心。
元春不知道是认命了,还是对我太信任,就像没这事一样自己过自己的。我只怕辜负了她的信任。毕竟主持选秀的人是我最不想打交道的那位,我估计他也不想和我打交道,所以只怕还要托了别人去办,可我又不想总麻烦杨持,况且杨持也不和端王来往。两个恃才傲物的人可能惺惺相惜,却决不可能向对方低头。
在文渊阁的学习让我有一种鱼潜于渊的归属感,唯有在这里我才能摆脱家中的俗务和杂事一心一意做自己想做的事。那种书山书海都归吾有,天下鸿儒尽是我师的自豪,是其他任何地方都不能给我的。
单从学识来说,我不仅不算同辈中出头,连中间的都算不上。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迟慕华接受了我这个学生,他如果不愿意皇帝也不会下诏书给他命他做我的师傅,所以应该不仅仅是皇帝的诏令。迟老先生不说,我也不问,就当他真喜欢我好了,偶尔我也想自得一下。
卓子郡、吴虔和沈中和已授了翰林院修撰和翰林院编修,我时常能遇见他们。有时正在翻书遇到不解的地方,偏迟老先生又给皇帝讲书去了,我遇见哪个就抓住哪个问。卓子郡和吴虔是两个老好人,知无不言,沈中和虽然也会和我仔仔细细地讲,但那讽刺挖苦的水准真是……反正我不到无人可问的时候,绝不会找他。
舒衡和另几个人没有考入翰林院,将被送到六部主事观政,成为观政进士。后来我只在同科共聚的宴席上见了他们一次,舒衡将自己熟悉的几个人都介绍给我认识,我才和同科的几个人相熟起来。沈中和也是其中之一。
处得久了就能发现,沈中和只是习惯了以刺猬一样的态度应对外界,人还是不错的。可以说同科之中,他是书读得最多,也是最聪明的那个,也是最能提点我的。
沈中和最亏的是他捞着了探花,他不是全国士子中最拔尖的状元,也不是二甲进士出身能拜个师傅。他一进翰林院就是编修,不像我以观政的身份跟随大学士学习,沈中和以编修的身份进入翰林院,没有师傅带领提携。他又举目无亲,虽然和端王关系良好,但端王自己本就不通人情世故。于是没有人提点沈中和该注意什么,更不会有谁告诉他上下的关节窍门,甚至连官场上各重要人物的喜好他都不清楚。他又倔强,又轻蔑父母摁荫上来却没有真材实料的人,纵然碰壁碰得头破血流也不会拉下脸去问同僚。我有时会暗示他一些规则,他不听,那就算了,反正最后绕来绕去他总得依照那些条条框框去做。
沈中和自己也很清楚他在翰林院的位置,表面上强硬不服软,实际上他要费多少心思才能维持他的骄傲。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底下受到的伤,我想他也是唯一一个能看出我的处境的人。他若看不出我对荣宁二府那些龌龊事的厌恶,他也不会放下身段和我来往。
文渊阁、翰林院离我家都有些距离,看书看得晚了我就会留宿在东华门外的住宅。那里只有简简单单的必需品,老太太很不放心,一般歇一晚,第二天一定要回家。和我同住的人有笑我还乳臭未干的,后来也都知道我身上不好,回家图的是安家人的心,保自己的命,慢慢的也就不多笑了。
皇帝隔三差五地会来文渊阁检视我们的学习。五月初三我本打算提早回家陪宝玉的生日,皇帝突然驾临,一一考教,提问完了还要命题考试,便走不了了。皇帝不仅亲自命题,还要我们当堂完成,他当面看,当面评。只是他的评语都相当简略。
这次皇帝随手拈了王维的一句诗“每逢佳节倍思亲”,应景,又不拘文体,我写起来也容易,不过我还是最后一个写完的。
皇帝拿了我的卷子,粗粗看一遍朱笔画个圈就交给了迟老先生。迟老先生接过去微微点了点头,并不与我说什么,继续看皇帝手中别人的答卷。等皇帝回寝宫,迟老先生又留我到他的书房与我细细点评文章的每字每句,直到蜡烛都烧去了一半,那卷子上朱红的批语密密麻麻,比我的黑字还多。
这天晚上我就不能回家了,所以卷了卷书本题纸就到东华宅子留宿。
我才进大门,早有门房来说沈中和在等我。
跟着我来的归家给那门房打赏了一些,脱口便问:“探花郎素与大爷不来往,今日这样,大爷若不想见他,不如回府?”
“他能吃了我不成。”我大约猜到他来做什么,道,“你去下房烧壶水来。”
归家依命去了,我走到小院里,沈中和正在我房门前的芭蕉下来回走。
我先向他拱手,不和他寒暄,直接开了门请他进门坐下,道:“准平大人今日趁夜前来,莫不是为了圣上今日的试题而来?”
他有些惊讶地望着我,我放四只蜡烛在烛台上点着,把带回来的题纸放在他面前。他翻他的,我找出茶杯,等归家送水过来。因晚上凉,又从存在这里的衣服中挑一件旧青衫披上,然后在沈中和对面坐下来。
沈中和翻看我的题纸的时候,始终带着不屑的笑。我相信凭他的能力,要做一篇比我的答卷好十倍的不过是轻而易举。只是他这个好答案能不能让皇帝评价“好”,不好说。
我们安静地坐了一会,归家提着热水来,先把杯子洗了,然后沏上茶,把水壶放在暖桶里暖着。他在我的示意下不大情愿地取出披风给沈中和披上,一声不响地退出去。
蟠龙佩
沈中和像雕塑一样坐在椅子上,他已经看完了最后一页。茶凉了,我又给自己倒了一回热水,看他脸上不甘的表情,微微有些可怜。不送走他我今晚就不能睡了,今晚不睡明天还不把我累死在文渊阁,所以我先道:“不知道准平大人听没听说过,今上不喜欢奢侈富贵的装饰,起居生活,一应是极简单的?”
“与先皇在世时相比,确实简单些。”潜藏的意思就是他不觉得现在皇室的花费很少了。我想这是因为他不知道之前的花费是多少,只能从进贡的用度上猜。
我又道:“主上所厌恶的,就是过于装饰,溢美之辞过于繁芜。即使言之有物,也未免触了主上的大忌。且主上多少年,重贤德已是众人皆知,准平可知主上最厌恶的不过‘世所难容’‘不敬尊上’?”
他当然不服,京中子弟多轻薄,端王自己照样是不敬皇后,不抚臣下。所以我继续道:“皇子皇亲,是圣上的家人,准平若以他们自视,就更难发现该避讳些什么了。且准平只看如今主上命端王主持琼林、大选,何尝不是希望殿下多经些事,知晓世情?我说的这些,准平心中焉能不知道?准平不愿相信自己过去错了,宁可死守自己的那一点明白也不愿跨出来,准平的才华翰林院谁不知道,主上自然也知道,可是没有磨平准平的棱角之前,主上如何能用你?”
沈中和端直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说。我再说他也听不到心里,再说下去我就真犯忌讳了,所以也不说了。
一时归家又在门口道:“大爷,厨房送了糕点来,大爷将就着用些?”
“进来。”我道。和沈中和的话说到这里就好,接下来他要走要留,随他去。
我脸皮还没厚到可以赶人的程度,而且就算我赶他,他也不过在发愣,那我何必浪费口水。我等不到他主动离开,撑不住就趴在桌上睡了。
第二天早上我像以前一样很早就醒了,只觉得像是被拆了骨头架子重组的一样,又酸又麻又疼。我让归家打来热水,一边暖各处关节,一边在心里把沈中和骂个狗血淋头。他倒是不知什么时候回去了,害我在桌子边上趴一夜。
归家满脸不高兴地来收拾他坐过的地方,我草草洗漱完毕,忽听他道:“大爷,这是沈探花的玉佩吧?”
我转头看一眼,好漂亮的蟠龙玉佩在归家手中晃荡,不知是不是沈中和的,反正不是我的,道:“可能是吧,回头打发个人问问。以后他要是还大半夜的不走,你就进来催我就寝,我不信他还赖。”
“小的明白。”归家把玉佩揣在怀里,道:“我昨晚就想这样办来着,只怕惹大爷不高兴,所以在门口呆了大半晚,没敢进来。既然有大爷的话,那小的自然明白。”
“就你机灵。”我笑道,“端午过完了,你找人走一趟张家村。”
归家点点头,拿上要换洗的衣服出去了。我给自己梳好头,归家又回来,道:“大爷,可巧了。张挥墨来求见大爷。”
我看一眼时辰,离上课还早,便道:“请他进来。”
挥墨来找我,不是地里的收种,就是我托他的那些事。阿福和风香他照顾得好好的,张老汉拐着弯地给我带信,对阿福十分满意,有给挥墨娶了当媳妇的意思。我没什么可反对的,挥墨和阿福都觉得合适那就办了,不行也就不行。他们的事,我在中间掺和有什么意思。
今年家里给我的各种零花、赏钱特别多,庄子里的收成也好。挥墨和洗砚计算着加上这一笔,别苑今年上半年就可以全部完工,连房子里的呈设一起办全了都有剩的。
他们两办事可靠得很,我只问进度就可以了。张挥墨说完庄子的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去年底我找人牙子打听到了我那妹妹的姑舅哥哥吴贵的去向,说是到了大爷府上做传话的小厮。未知我妹妹可到了大爷府里,是以想烦大爷做主,容我和吴贵见一次。”
“吴贵?”我想起家中确实有这房人,却是晴雯的姑舅哥哥。这可巧了,我笑道:“你妹妹今年才六岁?”
张挥墨连连点头:“却是六岁。”
“这也巧。”我道,“前年里老太太把一个小丫头给了我,她有个姑舅哥哥叫吴贵,兄妹两个都是赖嬷嬷孝敬老太太的。问她姓名来历,一概不知,难道就是她?”
张挥墨惊喜道:“错不了,应该就是。吴贵可不是被赖大家买走了。我去了赖嬷嬷的花园打听,小子们却说没这房人。原来是孝敬了老太太。”
接下来的话他也不用说了,我没霸着他妹子不放的道理,当即答应安排他和吴贵见一面,再找机会带晴雯见见他和张老汉。张挥墨喜不自禁,连说不知怎么谢才好。
归家在下面插嘴道:“可别说不知道怎么谢。我这有桩事,你帮我办了,我好谢你,就代你还这个人情。”
张挥墨便问什么事,归家把那玉佩扔给他:“大爷打发我去沈探花家送还这个,我讨厌他做人轻狂,不想去。但是大爷的话我也不能违,正好你要谢,那你去吧。”
归家这一扔让我刮目相看,道:“不知你哪来这么多肠子,沈编修不过就是锋利了些。府里比他厉害的多了,也没见你说讨厌哪个。”
张挥墨放好玉佩,道:“往探花郎府里去也便宜。可是今年新科的沈探花?府上在碧永巷?”
“正是。我写个帖子你拿着去拜会罢。”说着我拿空白的拜帖写了一个交给张挥墨,张挥墨也收了。看看时间,再晚就赶不上沈中和出门,张挥墨便请辞走了。
我在房间里还等小厨房做了早点来吃了些才往翰林院去。
端午节正是我们的休沐之日,初四我回了府,初五没出门就在家陪着老太太和王夫人玩笑一天。贾政自我进了翰林院之后再也不管我了,宝玉现在被他强迫着读书,他也没时间管我。不论是以前的贾珠还是现在的我,都比宝玉老实听话得多。且贾政打我打得狠,现在老太太和王夫人护宝玉护得像什么似的,贾政为了管儿子还要多费点心思躲开老太太和王夫人,我更自由了。
端午下午,我用完晚膳,就着夕阳,和元春、迎春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