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沈中和也忍不住回头看我的时候,离结束也只有盏茶时间了。我还翻了两遍检查书写和有没有犯了忌讳的字词。就这样我一直挨到下午太阳西移,最后的时间到了,礼部的官员收卷。
我早习惯了这样连续几个时辰几个时辰的写作,并不觉得什么,只是头晕眼花一时半刻地缓不下来。跟在同考后面完成各种礼节,又被领出宫,到礼部门后方散了。
小厮银笙、归家、寿儿、笃书、泼茶和家里的车轿早早就在礼部外面的大街上等我,见我出来就围上来,先小心扶着我到最近的一家茶楼休息。笃书先回去报信,其他人就陪着我等我恢复体力。
巧得很,这家茶楼就是常丰茶楼。
我在二楼的雅座上,边吃茶边大量四周,以前没仔细看,现在发现是个不错的地方。竹帘分隔空间,兰草盆栽点缀各处,或露一叶,或现一点花果,墙上挂着些书画,不名贵,极雅致。这个茶楼的主人在布置上很下了番心思。
笃书去了约一个半时辰才回来,带老太太的意思,并不急着催我回去,只要千万小心莫劳顿了就好。
我便安心在这里吃茶,用点心。
吃到一半,天已经发昏了,我正准备离开,有人从背后拍我的肩。
我回头一看,却是杨持。
宝玉周岁之后,我们再没说过话,此时见了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在我对面坐下来,自己动手倒了杯茶,喝一口,差点吐出来。
我喝的都是参茶,他自然要吐出来的,一般喝这个的都是老人和女子。我都做好被他嘲笑的准备了,他却没如我料想的发笑。
杨持把茶杯远远地推开,道:“你得罪今年的那群贡士了?我听了一下午他们聒噪你的话。还连中两元呢,连背后不言人的道理都不懂。”
我错愕地摇摇头,道:“不知道。可能吧,不好说。”
“如果是你……确实不好说。”杨持笑道:“我也背后说起他们,不说了不说了。”
我们又相对无言坐了一会,他突然道:“我已经二十六了,而你都十九了。别像小孩一样置气了。我第一次主动请人,结果你告诉我你‘不敢高攀’,从此后我都没再主动接近谁。想来还得迈过你这个坎才行。你也够傲的,表面看起来很会伏低做小,实际上比我还要傲一些。将来做了官,还这样,可怎么是好。”
我何尝不得迈过他那道坎。从那次与他茶楼一会以来,我也再没和京中子弟往来,焉知不是那次吓到我了。他如今已放软态度到这份上,我再不识趣就真的过分了。我于是笑笑,低下头看腰间的玉佩。
杨持又道:“几年前我大哥添儿子,前年去年我又添了儿子女儿,下帖子给你你一直不来。六月里我家的小子抓周,现在总该来了吧?”
我面上一热,他们家的帖子我从来都不看正文,直接附礼说欠安不去了,没想到他还记着。我点头道:“自然要去的。以前是我失礼了。”
杨持笑道:“如此甚好。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府?正好我要顺路去理国公府上拜访。”
“如此有劳。”我也不推拒,弃了自家的车轿,上了他的马车。
我不知道为何当年避他如蛇蝎,现在却能和他心平气和地说话。也许人和人就是这样奇怪。
听他的话,沈中和他们似不大喜欢我。那也算了,没有交好的缘分又能怎样?不过元春的事……我总得试一试。
也许是太沉闷了,杨持突然问我:“你在想什么?看上去很凝重。”
“你知道圣上要广选才人入宫。”我不觉得这个有什么不能说的,他也不屑于拿这个去操作什么,所以便说了。
他笑几声,道:“诏书都下了怎么不知道。还好我家没有适龄的女儿。莫非你青梅竹马的表妹要被选入宫了?”
杨持就算长到六十岁也还是老样子,什么事都能说笑。我白他一眼:“和你说正经事。如果有人不想入宫,除了赶紧订婚,可还有别的路?”
杨持摇摇头:“除非品德不佳,否则无路可走。但是若是品德不佳,只怕待选过后,也没大户人家肯要,如此就要耽搁一辈子了。”他说着咳嗽一声,压低了声音,道:“还有个巧宗,当初家母就是以此逃出来的。你找到主持这件事的人,第一轮审家世容貌和身体的时候造好病册,买通他,让他请太医帮忙通过病册,以疾病刷下来。我记得你有个妹妹已到了年纪,你是为这个心烦?”
我没点头,也没摇头。贾政不屑做这样的事,老太太更不愿意了,可我除了杨持谁都不认识……真是朋友到需要时才知道少。
“我帮你打探着消息。”杨持道,“总不过是那几个老头,如果是认识的我帮你引见。但如果是和我素来不合的那一帮我可真没办法了。眼下谁主持大典又没有确定,只能等着看了。”
我谢道:“这样不会太烦你?”
“有什么烦的。难得有让你顺从服帖的机会,就是多费点心也值了。”他笑道,“看来今后有段日子,你得乖乖听我的话。”
我卸下部分压在心上的石头,由他说去吧,反正他也就嘴巴厉害!
琼林宴
我回到府里,已经疲倦异常,所以也不往各处去。好在他们也都在老太太房里。我先见了贾政,又在老太太房里给其他长辈请安,用了晚膳,倒头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过去,我没有接到要入宫面圣的诏命,心知已不在前十之列。不过无论如何也不会掉出进士的队伍,所以我一点也不着急科举的事。反而是元春更让我担心一些。她如今在我面前都懒怠哭笑,时常冷冷淡淡的,下午她在老太太跟前绣花,扎破指尖流血她也不觉察。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老太太一贯疼孙子孙女,此时也不容她反抗,就一直晾着她,又命将探春也接到自己跟前带着。此时老太太身边有迎春、宝玉、探春,摆明是元春怎么做都不会影响她的决定。
晚膳后我和老太太提了沈中和,拐弯抹角地暗示一番,原以为老太太对这个书生应该有些喜欢。未料老太太连连摇头,直说此人出身寒门,上无父母扶持,下无兄弟分忧,既非大族,又非清贵,纵然懂些书,却不懂世家大族的生存之道,又一昧的孤高清傲,最容易得罪人,处分失当不合时宜。老太太一顿批驳,还劝我不要与他多往来,接下来的话我都不用说了。
考后两天,放了金榜,我果不在前十之列,却也没如意料中的呆在第三甲,而是在第二甲倒数第三。殿试之后我还要参加一次考试,这次考试一般不会很难,却更加专业一些,为的是加以区分。
荣国府这一房为我这次题名很热闹了一番,各处报喜,只等琼林宴过就要治家宴。老太太和贾政也放下心来,从此往后,至少我们这房不用担心第四代无爵可袭沦为普通富户。但是我身体不好,是贾政最担心的事。现在我就算考出来,也只是庶吉士,庶吉士往上再三年才能做到翰林,再往后才可能做到能让子孙袭爵的品阶。因此虽然已有了我的功名,贾政丝毫没有放松对宝玉的要求。
宝玉才四岁,已在元春手中发蒙,贾政急着就要送他去学堂。迎春早已有了老师,就是教我围棋的那位王师傅。王师傅和我夸了好几次迎春的天赋,有日醉了还道迎春若是个男儿,他也算有弟子了,可惜是个女儿。
这么说来,我们府里的男子加起来也比不了她们姐妹的小手指。可是上天就是这么不公平,给了深闺女子天分,却不给她们天空。
我忍不住悄悄和元春说了杨持的话,虽然只是个遥远的希望,但我分明看见她眼中动了一动,脸上也难得的有了笑意。
她笑了就好,将来不论遇到什么,我至少有动力坚持下去。
放过榜,殿试还没完。还得由状元携所有进士赴礼部专宴。
老太太是个厉害人。我看沈中和很好,她能挑出一大堆缺点。而最后的结果,状元也确实不是他,而是卓子郡,榜眼是吴虔,这两人都出身京城清名在外的仕宦家族,虽不是我家这样的国公大族,也绝对是不小的世家。沈中和只中了探花,赴宴的时候他什么都表现在脸上。
他没有任何比人差的地方,但是状元不是他。卓子郡和吴虔的学识均不如他,却胜在懂世俗的道理。
这一日我们俱穿进士巾服,深蓝的罗袍,乌纱帽系着皂纱垂带,帽上戴簪花和铜牌。只有卓子郡的簪花为银叶翠羽,牌上银底金子,闪闪的十分醒目。
以前的琼林宴最多不过是礼部尚书主持,而这次礼部尚书却陪在主座之下,不知还有哪位“高人”要来。
我只看了一眼空座,并不多加猜测,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等着开宴。主持之人还没来,礼部尚书金赫看气氛有些沉闷,已经开始在说些寒暄的话,场面慢慢的活跃起来。这里坐着的人年纪最大的是吴虔,已经三十多了。最小的是一个才十六的少年,前十之列。按年纪算我也在倒数之列,倒也正常,有能力获得我的学习资源的人往往不需要科考,要科考的人未必有我家的势力能召集那样多的人提携我。
至少金赫等等礼部一大群官员我是认识的,贾珍带我去拜会过他几次。而这次考上来的人中的京城人士,我也多半都认识。
基本上每个人都能找到事做,信息就在宴会间传递。知道的不知道的,没多久我也都知道了。比如沈中和出身寒门,后母不容,愤而出走,一心求学。如今长到二十二岁,也无家室,虽然聪明绝顶,处事不免有些偏激。听到这里我就知道今上为何不喜欢他,后母不容,虽后母有错在先,他亦背上了不孝无德的罪名,二十二岁无故未婚,是人伦之忌。卓子郡就和他刚好相反,家庭和睦,有妻有子,沉稳可靠。
有人也向我打听京中的事,我知道的都挑好的说了,也随口说愿请他们到家中坐坐,以尽地主之谊。再要打听这个人那个官如何如何,我只能用不知道搪塞过去。
话说了两刻,金赫突然起身让大家安静,自己离座到门边等着,大家知道正主儿要来了,纷纷噤声,肃立静候。少时有丝竹声响起,一队人马立刻就到了。
我们当然不认得这位主持。他年纪和我差不多一般大小,赤色金蟠龙的袍子,翼善冠,玉带皮靴,是亲王的常服。我算着这般年纪的,也只有先皇后的嫡子,今年才刚满了十八却已经封了四年亲王的端王。
金赫率我们上前请安,一听称呼,确是端王。
端王也是个少年,性子带着些霸气和骄傲。我归座之后,度其言语,恐怕他最喜欢的,是沈中和一类的士子。不光他们都有些孤高,也因为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端王这么早被开府封王,有一多半原因是现在的这位皇后极为忌讳他,他怎会屈居人下,当然就上疏请旨离宫。后母不容,愤而出走,这八个字,既是端王,也是沈中和。
可怜他们被逼离家,可敬他们离家之后,还能努力不懈,一得贤王之名,得主琼林宴,另一个连中会元解元,如今又是探花。
果然端王一路问候下来,最终和沈中和最投机。端王命人在自己旁边另设一席,请沈中和坐了。那地放恰在端王和金尚书之间,多亏了金尚书是个有度的人,只说要关心关心将来的同僚,便与我们同吃同坐,这才不大难堪。席间年纪与端王相差不大的人多半能与他搭上话,而我是那个唯一的例外。所以开宴之后,我就老老实实地闷头吃喝,努力做到不听,不看,不说。
也因端王到来,沈中和总算露出了今晚的第一个笑脸。他生得就不错,一笑起来更加俊朗,端王也是个美男子,两人凑在一起,活脱脱是一幅画卷。刚好这时候结婚大礼,平民男子可以着青色的九品礼服,女子则着红色的礼服,颜色正有点像他们今天穿的颜色。
想到这里,赶紧打住,上头的两个可不是我能在这里浮想联翩的。
这个宴会,所有人都吃得尽兴,端王给我们每个人都发下了帖子,可以随时登门造访。一大群人喝酒游戏,直闹到快宵禁了才散。
我有车马来接,不过也按礼节等有官职在身的人和排在我前头的人先走了,再问剩下的人有没有住得远又没有车马可乘的才能走。恰好就有一个年纪只比我大两岁的同在二甲的人住在城南,又没有车马,于是我便一起带走了。
我和这位叫舒衡的书生互相交换了名帖,不过说了两句话,马车突然停了。
银笙在窗边道:“大爷,是端王府的车驾。”
端王回府的路与我回府的路并无交汇,怎么突然遇见他的车驾了?我和舒衡下车,看前面确实是端王府的车,于是连忙退入旁边的小巷等他们过去。
那华盖大车慢慢驶到巷口,却停下了,车边一个侍卫模样的人得了命令过来,道:“哪位是荣国府的贾大爷?传王爷的口谕,请贾大爷见驾。”
我只觉不妙,我和他又没什么话可说。不过也不容我不去,是以我只对舒衡叮嘱两句,让银笙陪着他,便跟着那侍卫过去了。
端王没下车,连车上的帘幕都不掀,隔着帘子受了我的礼,也不叫我起来。沉默了半天直跪得我两腿发麻,才听他慢腾腾地问:“你家是‘贾不假,白玉为床金做马’的贾府?”
冷汗刷地就下来了。我措辞片刻,恭恭敬敬地答道:“学生确系贾府出身,但不知是不是殿下所言之贾府。”
里头哼一声,没在这事上纠缠,又道:“听闻你最后一个答完对策,连累同科一起空等了几个时辰?”
“学生才疏学浅,不敢不殚精竭虑,不能一笔而成。”
“既然才疏学浅,竟也能列进士出身,可见你也未必干净。朝堂清明,焉能容尔等污浊不堪之人。休叫本王查出什么龌龊!”
他撂下狠话,也不管我就走了。
他一行去得远了,归家和笃儿才扶我起来,哪里站得稳,慌得他两个一人架住一只手把我送上车,急急忙忙就往贾府去。
舒衡居住的客栈离贾府有段距离,归家和银笙大约不会空出时间先送他去客栈,于是我便邀请他今晚在我家住下。舒衡是个妙人,不与我推辞,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在那园子里住一晚,是衡几生的造化。在此谢过了。”
我揉着膝盖,盼望着赶紧到家用热水烫一烫。舒衡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与我聊着,注意力一分开,倒也没那么难受了,回家的路也显得不那么漫长。
翰林院
回到府里,端王的事我只字未提,舒衡也很聪明地没有说,是以家人并不知道我已经和这位被今上爱若珍宝的殿下闹僵了。我只自己找了药酒揉过一遍,好在我这个药罐子的房间里,各种药是常备的,不用到上房去找。揉完药酒,我出来客房看看舒衡的起居是不是已经安排好了,舒衡才喝了醒酒汤,空碗还放在旁边的托盘里,他正在门口坐着不知道想什么。
我只问了他可还缺什么,再三确认,不过几句话就回房了。
第二天早上送走了舒衡,只休息一天,隔天早上就要随状元去孔庙祭孔。从孔庙回来我接到杨持的请我一起踏春的帖子。算算离考试还有几天,我也想出门走走,便应下了。
杨持毕竟上头有人,消息来得快。路上他就告诉了我,主持这次才选后宫的正是那日与我不对盘的端王。他若真的看不起贾家才好,说不定不用我说,元春的名字报上去就该被刷下来了,这样倒好了。偏偏他是被逼出宫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