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重要。
但是黄帝不相信自己会流芳千古。
“仓颉……不是你吧?”黄帝轻轻把手拢在耳朵上等待回答,不安地笑,“哈哈哈,不是你吧,可千万得告诉我不是你哟!”
“大王真是英明!你就猜中了!”
“哎哟!”黄帝的脑袋耸拉下去。
“大王你没事吧?”
“还好,就是听见你的声音有点腿软,要不是我行伍出身多年戎马,已经给你吓得掉坑里了。”
“大王老当益壮,后代明君都该如此。”
茅厕里幽幽地吹着小风,仓颉蹲在黄帝的身边大书特书。黄帝也蹲着,攥着团用来清洁的干草,一手托腮,翻着白眼儿。
“喂,仓颉,我们的质子没有都逃跑吧?”
“没有!绝没有!他们都在学写赞颂大王的诗。”
“他们的诗已经写得很好了么?你没事可做么?”
“有个叫做风伯的比较出色,其他人还要等我教导他们。”
黄帝摊摊手,“你既然有事情做,为什么还来茅房埋伏我?”
“唔,除了记录大王的起居,我这次是来和大王讨论庆典的事。大王你还记得这件大事吧?这可是四方部族来朝的大日子,我们该办成什么样的规模呢?”
“规模?”黄帝来了点精神,“庆典是好日子。当然要大!要气派!要风光!要有各色瓜果,漂亮女孩儿唱歌跳舞,先酿它一千斤老酒,再砍两百头肥猪,架了火烤起来,大家尽兴!怎么能把你们这些人都给我喝晕了怎么好。”
“臣是说四方部族来朝,祭祀天帝的五方玄天大典。”
“五方玄天大典啊?我还以为大庆战胜神农部十六年呢。”黄帝失去了兴趣,他对于这种外交性质的庆典没有太大的兴趣,在外人面前他得维护自己的威仪,很是辛苦。
他想了想,“就交给你去负责吧,越体面越好。还有,我要穿一身新甲胄参加,请巫师为我祷告上苍,取铁铸甲。”
“好,臣都记下来了。”仓颉连连点头。
“记下了你还蹲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去做事?你是拉肚子么?”黄帝等了很久,看仓颉也不动作。
“臣正在努力……蹲太久麻了。”仓颉露出几分痛苦的神色。
早晨,涿鹿城里下了今冬的第一场细雪。
几千年前的黄河流域没有今天那么冷,寒冷的冬季只是短短的两个月。这两个月一不能耕种,二不宜出门,涿鹿城的人们多半猫在家睡觉。酒鬼们会泡在暖融融的酒肆里,喝得醉醺醺,有些酒鬼出了酒肆在雪地里一躺就直接睡死了。丞相风后心里很是高兴,这样到明年开春城里就会少一大批酒鬼。所以他也在家里喝酒庆祝,畅想自己将涿鹿城变成一片没有酒鬼、没有懒虫的乐土,人人勤苦,城市一日日地繁华起来。
“风后有理想。”这是黄帝对他的评价。
但涿鹿城偏偏有一群没什么理想且整天无所事事的家伙,他们是风后最大的心病,这些人叫做“质子”。
此刻学舍里烧着暖暖的火盆子,铺着苇席的地面上四仰八叉的躺满了质子和他们的侍卫,多半还没从昨夜的宿醉里醒来。而醒着的也没有打算读书,书简和墨笔扔得遍地都是,一帮人聚成一团,中间一个满头大汗的摇盅儿,摇得相当卖力。
“单!单!就押单!”
“双!双!双!开双开双!”
“妈了个巴子的我押小!我就不信你能连开十二把大!”这是一个输红眼的。
“切!你不知道昨天神农部的刑天连赌十六把小,最后把随身家伙都输掉了么?”摇盅的少君带着睥睨群雄的豪气,“这赌桌上啊,管你是少君还是神将,总之就是愿赌服输!下好离手下好离手!”
据说夫子昨夜蹲坑辛苦,现在感觉不到腿在哪里,所以学舍里就是联欢的好日子。
白衣胜雪的云锦跪坐在席子上,有些局促不安。她周围一圈都是少君们痴痴的目光,温柔的眼波如春水般流淌。
“一个个说,一个个说。”云锦说。
“云锦公主,你上个月说身体好了就和我去郊外采野花。可你已经放了我半个月鸽子了。”一个少君用怨尤的语气说。
“可是现在是冬天诶,郊外没有野花,”云锦尴尬地说,“下一位。”
“我这事情公主你可赖不掉了。”下一位少君眉飞色舞,“公主可是答应要和我去尝尝我们家自酿的好酒的。”
“啊?我说过么……”女主角用手指绞着自己的长发看着屋顶,露出天然呆的表情来,“诶?好奇怪,怎么就完全想不起来了呢?”
“公主,你居然忘记了!呜呼,好生的绝情!”少君拉着云锦的袖子。
“喂!小子,命里不带桃花要怨你爹娘,看你长得蛤蟆样儿云锦公主不肯跟你约会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么?不要拉拉扯扯。绝情怎么了?绝情你去死啊?”有人嚷嚷。
“唉!生无可恋,让我的人生就这样吧,春天河开了我就去跳河!”
“要去趁早,你还在那里啃大饼做什么?公主,别理他,让他去跳,他游泳好着呢!不过公主,”使劲挤上来的质子是个粗犷派,黑且圆的鼻孔里支愣着枪戟般的鼻毛,满脸诚挚,“公主对我可不会忘了吧?我帮公主写过诗交过作业呢!公主答应过说若是我帮这个忙,就与我共游若水的!”
“是写‘那三春紫色的小雨点淋在我柔弱的双肩,你叫我怎么能不在这浓情化雨的季节想你’的那位少君么?”
那位少君对着周围的兄弟得意地一笑,满是胜利者的倨傲,“小生的诗还过得去吧?”
“可是夫子把我交上去的作业批回来了……说是不合格诶。”云锦歉意地说,“那少君就是没有帮上我的忙,共游若水的事情是不是也就不算了?”
“怎么可能?我那诗比起风伯的‘日头照在黄帝的宝剑上,黄帝的宝剑闪金光’岂不强出一万倍?”少君大怒。
“夫子是说我虽然身为女子可是写出这样矫揉造作的诗来也绝不能忍,罚我补写了二十首,还不得用‘紫色’、‘小雨’、‘浓情’、‘柔弱’的字样……”
刑天像座小山似的坐在云锦背后,维持着秩序,“一个个来一个个来!每人都有三个问题可提,公主童叟无欺,今天有问题的统统都轮得上回答。”
学舍门的雪地上忽然升起接天的龙卷。龙卷中,青衣乌发的少年乘风天降。一时间风采无二,恍如天外飞仙。
“嘿,风伯,不就是开了神窍么?又玩这个?”一位少君不服地哼哼。
风伯拧动肩全身款款踏入学舍,一付得意的嘴脸,“公主公主,终于下雪了,你说下雪了就一起去城外面堆雪人的,不至于我们的鸽子你也放吧?”
“喔,”云锦终于点了点头,“不过雨师不是也要去的么?他还没来呢。”
“不必等他,”风伯摆摆手,“你知道这雪怎么下下来的?就是雨师那个傻子为了和你出去玩,昨晚在自己家里念咒施法,步斗禳星,足足忙了一个晚上才降下雪来。今天早晨就真的下雪了,这是那家伙开神窍以来第一次用好他家传的本事,所以说爱情是无所不能的!不过那家伙筋疲力尽,如今趴在床上只能喘气儿了。”
“可是我和他有爱情么?”
“单相思也算啦。”
“可是他单相思我么?我没有看出来诶。”
“一头狗熊经常对鸭子流口水,鸭子还会问大哥你是要吃我么?你不要唧唧歪歪了,到底去不去堆雪人?”风伯失去了耐性,“让我们用一个硕大的雪人缅怀太昊部少君雨师的成果吧!神山上的英雄们会保佑我那奄奄一息的兄弟!”
“那……蚩尤去我就去喽。”云锦终于松了口。
几十双火辣凶猛有压迫力的眼睛看向了蚩尤,如果那些目光都是利箭此刻他已经被穿成了一只刺猬。而这个故事的男主角蚩尤仿佛置身世外的老僧,正坐在屋檐下发呆。屋檐下的冰棱上垂下一滴一滴的雪水,雪光照亮他雾蒙蒙的眼睛。
魑魅用双腿勾住椽子,倒垂在蚩尤的身边,一缕青丝就在蚩尤脸上扫啊扫的,“蚩尤,你又发什么呆?”
蚩尤抓了抓脑袋,“没事情做嘛。”
“很多少君在约你的云锦公主出去踏雪,”妖精吹气在蚩尤脸上,同时向云锦那边飞过去一丝飘忽的目光,“你还在这里不慌不忙?”
“哦,云锦很懒的,肯定不会和他们一起出去。”万众瞩目的男主角很有把握地说。
除了赌骰子的少君们,其他人都沉默起来,他们都看着蚩尤,三成的人展现伤心的目光,三成的人展现鄙夷的目光,三成的人展现“你想找死么”的愤怒目光,还有一成的人左看看右看看,思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真的是一个呆子!”陈峰氏的少君叹息说。
“还是一个多吃多占的呆子。”有熊氏的少君也叹息,“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主角模式?我们这样辛辛苦苦千难万险追不上的妞儿,就总是把目光投在和一个长腿女人总搅来搅去的男人身上?说起来这个女人哪来的?以前怎么没见过?她青色的头发好漂亮!”
“看来等不到春天河开了,我现在就得去跳河!”那个啃着大饼的少君坚定地说,“顺便说你这个‘搅’字就用得很好,很能体现蚩尤的淫荡不专!”
他抹了抹嘴上的饼渣,转向那边的魑魅,用情圣般的声音说:“嘿,那边长腿长头发的妹子,说起来你喜欢诗歌么?”
蚩尤觉得那些闹哄哄的声音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仿佛有一层透明的壁障把他和这些人隔开了。他扭回头来,对着冰棱上垂下的水珠吹了口气,水珠破碎纷飞,星星点点的水,一片晶莹的背后是千里素衣的涿鹿之野。
白茫茫的大地,白茫茫的天空,白茫茫的雪落如羽。
“又下雪了啊……”蚩尤说。
魑魅想这个下雪的上午蚩尤有心事,但她不想问,她觉得蚩尤的心像个螺旋的蜗牛壳一样弯弯曲曲,最是烦人。在过去的几百年里她始终过着属于妖精的豪迈生活,脏了洗澡困了睡觉,饿了就吞吐日月精华混个饱,她不太懂这个十来岁的人类的脑袋里都装了什么东西。可恨这家伙又不主动告诉他,魑魅也不耐烦总是问他,于是她背气扭过头去,一片巨大的黑影笼罩了魑魅。她扭头看去,是一个高大魁梧的身体挡在了屋檐前。一条大汉,熊躯虎步,双目有神,无声地站立在屋檐前,静静地凝视着蚩尤,好像云锦公主的凝视那样不离不弃。
魑魅看清了那家伙的脸,觉得有些惊悚,勾在屋檐上的腿都有点软。
在她翻身落地之前,大汉用一种轻柔讨好的语气说,“少君,能跟你借钱么?”
“既然你已经把自己定位成一个阳刚猛男了,你能不能就不要用这种让女妖精都肉麻的声音说话?”魑魅冲共工比了一个鬼脸。
又一片更大的黑影挡住了共工,天神一样的大汉双眼喷着怒火,岳峙渊停地遮挡了共工所有退路。共工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去。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刑天恶狠狠地揪起共工的领子,“上次你借了钱,我整整吃了半个月的素,你又来借钱。还要我吃素?你还让不让人活了?”
刑天一把从腰间抽出战斧来,怒目而视。
“你可要想清楚不能在公共场所用强!”共工战战兢兢地,“不要仗着你是神将……”
刑天一把把斧头刃贴在自己脖子上,“谁用强?我只是告诉你,你再敢说‘借钱’二字,我就自刎在你面前!反正总是吃素的人生我也不稀罕了!”
“大个子,”一只小手从刑天背后探出来,拍拍他的后脑勺,“你是不是因为输钱给我了心情很低落?你不要冲动啊!”
“别烦别烦,”刑天一把打在绿头发的小脑袋上,“我不冲动!我得把晚饭的荤素搞明白了才能跟你算账。”
魍魉只好用两个胳膊勾着刑天的脖子,露出小脑袋来,露出两个尖利白亮的小牙齿,冲着少君们点头打招呼。
“诶……妖……妖怪!”陈峰氏的少君打着旋子晕倒在地。
整个学舍都被他的惨叫吓到了,不知多少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这边。
魑魅脑袋轰的一响,把魍魉从刑天背后揪了下来,“叫你老老实实地藏着,你出来干什么?你不知道自己长了一张妖怪的脸啊?”
“里面很闷诶。”小妖精委屈地说。
一直跪坐在席子上的云锦公主忽然跳了起来,丝毫不见娴雅宁静的气质,闪身在门口挡住了质子们的视线嫣然一笑,质子们的脸上都幸福地浮起红晕,心头咚咚地打起小鼓。比她更快一步的风伯显然没有什么智慧去阻止骚动,而是窜上去对准骚动的源头,陈峰氏少君,踢了两脚,“幻觉!那是你的幻觉!”
蚩尤趁着云锦挡住大家视线的工夫,呼地扯下了刑天背上的口袋,当头把魍魉罩在里面,一把抱起来掉头就跑。他的兄弟们和小公主也追着他的步伐而去。
对晨跑再熟悉不过的刀柄会英雄们和两个妖精、一个神将、一个公主又一次飞奔在涿鹿城的大街上。如果,我们是假设,蚩尤能够平安地老死在床上,回忆他的青葱岁月,他会对自己的儿孙说,我那时不知道为什么,总在奔跑奔跑,像是追逐,又像是逃避,总有一些理由,让我不能停下。
“少君,对不起啊。”魍魉在口袋里小声地说。
“没关系没关系,你先忍一忍,我把你带到没人的地方再放你出来。”蚩尤说。
“我能不能有个小小的要求?”
“什么?”蚩尤有点诧异。
“能不能换公主或者魑魅抱我……你胸口的肋骨有点硌诶……”
“喂……喂……只是借点钱,借点钱……不必搞那么夸张吧?我会还的……”共工搓着两根手指,看着那些绝尘而去的背影说。
〖九〗红豆
“嘿,红豆。”共工蹲在酒肆外的雪地里,雪飘飘地洒在他狮子般的乱发上。
“疯子,你回来啦?”屋檐下的小女孩伸出瘦弱的小手摸在他的脸上。
“红豆,我去借钱,很快就能有钱帮你买了,你要个多大的?”共工黝黑而粗糙的脸上浮起温柔的笑意。
转过一个街角,几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正攀着彼此的肩膀在那里偷窥。
“少君,你说我是不是已经老了?”刑天不解地发问。
“没有看出来,”蚩尤被压在刑天巨大的身形下,“昨天我们还被那些寡妇追着,跑得快断了气,你还是受女人欢迎的。”
“可你看疯子对那个小女孩又温柔又耐心的样子,我是觉得我对幼女已经失去了兴趣,那就说明我老了。”
“嘿!兄弟!”魑魅用力拍他的大脑袋,“你就能说出这种淫贱的话来么?”
刑天指着那边的共工和小女孩,“淫贱的是他……是他!”
“你们少废话一点会死么?”蚩尤说,“我想不明白共工最近怎么老借钱,他要给那个小丫头买什么?”
“管他的,”刑天恶狠狠地说,“总之我已经受够了吃素的人生!”
小女孩和共工都没有注意到那帮涿鹿城的害虫躲在墙角里。他们对话的世界里只有细雪飘落在街面上的声音和彼此的呼吸声,六角形的雪花落在小女孩冰冷的小手上不融化,共工用两只粗糙的大手搓着她的手儿,冲她脸上哈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