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铁甲的狂魔走在最前面,他一直走在没脚面的水里,绿色的苔藓已经长到了他的膝盖。
“炎帝会帮我们么?”风伯问,“这老爷子,可是盖世的瓢把子,但我觉得他已经老了,好多年都没有发威了。”
“碰碰运气,听说老爷子当年手下有八十一个勇士,都像刑天那么威猛。炎帝登高一呼,黄帝会吓得哆嗦吧?”雨师说,“如果刑天还在那该多好。”
狂魔在前面站住不动了,后面的两人两妖跟了上去,看着狂魔用脚把地上一块石头上的青苔蹭去。
那是一块碑,用蝌蚪般的文字写着:“九黎”。
“嘿,这是到了么?”风伯说着,上下左右地看,“怎么没见人来迎接?蚩尤不是炎帝的孙子么?在这里该很有地位吧?”
“它算是来迎接的么?”雨师指着面前的一具骷髅,它被一杆长枪从上而下贯穿了脑颅,枪杆紧贴着它的脊柱,把它扎在地里,保持着站立的姿势。那杆枪不知道有多少年了,铜制的枪头上满是绿锈,而枪杆更有趣,这根被砍下来削好磨光的木头居然在漫长的时间里焕发了生机,长成了一棵小树,在骷髅的头顶张开了亭亭的绿色伞盖。
“这是一个树林妖精用来作为警告的标记,”魍魉说,“警告一般人不得轻易接近,因为有危险。”
“什么危险?”风伯问。
“也变成这样子,头顶着一把伞吧。”魍魉说。
“小妖精你每次说笑话都很冷你知道么?”风伯感觉到一股幽幽的寒气。
狂魔继续往前走了,其他人跟在他身后。那根青色的发丝绞碎了灌木之后,渐渐出现了石头道路,再往前走,他们看见了房屋。那些寂静的房屋,在这个地方默默地站了不知几十年还是几百年,它们都像那根枪杆一样恢复了生机,把自己长成了郁郁葱葱的树丛,苔藓覆盖了木头的表面,红色、青色和白色的花盛开屋顶,巨大的根系从墙根扎进土里,不知名的绿色鸟儿从漆黑的屋子里露出头来,对着这些陌生人鸣叫。
“我噻,蚩尤的老家是这样?”风伯说,“难怪他有时候气质像个诗人。”
越来越浓密的树荫遮去了绝大部分的阳光,寒气越来越重了,他们走在一个树林般的九黎城里,看不见一个人。
最后狂魔在一栋巨大的屋子前站住了,那栋屋子的一半已经坍塌了,另一半斜靠在一株高大的蕨类植物上,像是个臃肿疲惫的老人,门则像是漆黑的大嘴,几十年来一直这么大张着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狂魔按住额头,似乎在冥思苦想什么,但他又摇摇头,大概没有得到任何答案。
“这是九黎?九黎怎么会是……”魑魅环顾四周,“一座死城。”
“我听说过啊,黄帝战胜了南方的炎部,把一切都摧毁了,可是过了几年,它奇迹般地又复苏成城市了。”魍魉说,“松鼠们告诉我的,它们说,不要在夜里接近那座城市啊,夜里那里只有白骨和倒塌的房子啊,阳光是那座城市的钟啊,钟声敲响的时候一个样啊,钟声平息的时候是另外一个样啊。”
大屋前的一人高的架子上吊着一口锈迹斑斑的铜钟,在徐徐的风里幽幽地晃着,却不发出声音。它的木头钟舌落在地里,长成了一蓬蓝色的花草。
“不要再学松鼠说话了,这只能越发显出你的幼稚。”魑魅拎着魍魉的领子,把他放在自己的肩上。
狂魔慢慢地走向那张漆黑的大嘴,拂开垂下来像是门帘的绿萝,走了进去。阴暗而寂静的大屋里仍然有着人住的气息,桌子上放着一盏小小的铜灯,灯碗里的油已经干了,墙壁上挂着木弓木箭,似乎在不算太久之前还被人用过,没有像其他木头那样开出花儿来,一只木马在角落里无声地摇着,苔藓已经覆盖了木板铺的地面,一行脚印清晰可辨。
“有人!”风伯说。
他们沿着那行脚印向前,走进一间小些的屋子。在一张床上,他们找到了一具魁梧的骨骸,外面穿的白色布袍子已经朽烂,每一根骨头都是火焰般的红色,蜘蛛正在肋骨之间结网。骨骸的手里握着一柄磨盘般巨大的战斧,半插入地下。床对着一扇巨大的窗,阳光照在火红色的骨骸上,出奇地温暖和安详。
“是炎帝。”魑魅说,“他已经死了,不算太久,也许几年吧?”
“是前辈英雄啊?”风伯说,“应该拜拜的。”
雨师拜了拜,神态虔诚。
“我猜你许愿是干翻黄帝。”风伯说,“我也拜拜。”
“小妖精你许愿干什么?”风伯发现魍魉也在拜。
“许愿这件事结束了魑魅嫁给我,每天都不离开我,听我讲松鼠的故事。”魍魉说。
“那你拜错人了。”魑魅说。
狂魔走上前去,伸出金属的手,轻轻抚摸裂开的斧刃。他抓住了斧柄,用力拔起。第一次他没有得手,炎帝的骨骸死死地抓着那柄斧。狂魔再次用力,他力可拔山的胳膊没能敌过那几根干枯的手骨。他们僵持着。
“老爷子显灵了!”风伯说。
狂魔漆黑的眼孔和骨骸硕大的眼眶相对,狂魔把骨骸拉得上半身离开了床。
“这爷孙两个现在是不太方便用眼神交流。”风伯说。
他忽然愣了一下,看见骨骸的眼眶里有一抹光流过,他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个老人的眼神。混杂着悲伤、淡然、欣慰、苍凉等等等等的表情,是一个人活了一生几十年积累下来的一切,居然就在那一抹光里一闪而过。
骨骸的手慢慢松开了,无力地躺回床上,狂魔提着战斧转身走了出去,骨骸巨大的眼眶里,飞出了一只有着蓝色磷光翅膀的蛱蝶,在阳光里轻轻地舞蹈。
众人走出了大屋,走到铜钟边的时候,背后传来了轰然巨响。那屋子崩碎了,掩埋了以前的一切。
夕阳西下,他们站在大屋废墟后的石碑边,石碑上刻着八十一个人的名字,狂魔抚摸着每一个名字,似乎在竭力思考。
“你记起来了什么?”魑魅拍拍他的肩膀。
狂魔摇摇头。
“那我告诉你,他们都是你的兄弟姐妹,炎帝的孙子辈,他们已经死了几十年,被黄帝杀死在坂泉的战场上。”魑魅说,“足够你悲愤的。”
“我感觉不到悲愤,”狂魔敲了敲自己的胸口,发出“空空”的声音,“我只是想让涿鹿城消失,还有黄帝。”
“如果不悲愤为什么要毁灭掉涿鹿城?”魑魅问。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来觉得很难过。”
石碑后是一座坟墓,坟墓被挖开了,墓碑歪斜,雨师、风伯、魍魉围着那座坟,魍魉辨识着上面古老的蝌蚪文字。
“确实是写的‘刑天和山葵’的合葬墓,”魍魉说,“用斧头刻出来的,炎帝干的。”
“这么说那家伙一直是个行尸了?”风伯说,“他在坂泉一战就死了,可又活了过来,一直跟着蚩尤。想起来真让人头皮发麻,你说那个大个子总是一脸淫贱而阳光的笑容,还有那密林般生长的胸毛和一身腱子肉,哪里就像行尸了?我们居然跟他一起生活了那么久!”
雨师看向狂魔的方向,“跟那边那个差不多吧,我们现在也没觉得可怕。”
“我在那块石碑上看见了‘山葵’这个名字。”魍魉说。
“蚩尤的姐姐,”雨师说,“这么说来刑天是蚩尤的姐夫。”
“他跟涿鹿城里那么多寡妇有勾搭,那些人都是坂泉之战时候轩辕部死鬼们的老婆吧?”风伯说,“难道这家伙想在另一个战场上讨回他失去的?”
“他大概也记不得了吧?只是想找当初那个女人。”雨师说,“找了一个又一个,像狗熊掰苞谷一样,然后丢掉,因为找不到他想啃的那一个。”
“别告诉蚩尤了吧?”风伯说,“反正我看他也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他记不得了,这样不是很好么?”雨师敲了敲自己的脑壳,“人有的时候难过,是因为记性太好。”
他们走到狂魔和魑魅身边,雨师拍了拍狂魔的肩膀,“好了,一切清楚了,所谓九黎,只是一个鬼城,你是活在这个鬼城里的……唯二的活人,还有一个是炎帝。你小时候记起来的那些人都是鬼魂,也许是不甘,也许是恋土难移,他们被拘禁在这个九黎城里了。”
“当然现在你也不能说是个活人了,所以……也许你们邻里之间更加容易沟通。”风伯说。
“太阳落山了。”魑魅说。
这一刻血色的夕阳落下了西面的连山,阳光被从大地上迅速的收走,光和暗的交界从他们身上扫过,雨师和风伯都听见了光暗交替的瞬间那时光如风一般流过的声音。夜色下寂静的城里传来钟声,那失去了钟舌的铜家伙无故地摇晃着鸣响,风扫过这个密林里沉睡了几十年的城市,那些屋子上的花在迅速地凋谢,白色、青色和红色的花瓣零落在风里,仿佛一场色泽动人的鹅毛大雪,屋顶上的藤萝和枝条像是退潮那样萎缩,占领了地面的苔藓也像是蚁群那样退向四面八方,露出了原本的石头地面。那颗蕨类植物像是活过来的巨人那样抖动身体,把倒塌的大屋重新立起。
寂静的屋舍中传来了由内而外的敲门声,而后一扇扇门打开,穿着白色、青色和红色衣服的神农部人们走出了他们自己的屋子,有魁梧健硕的男人,也有穿短裙的娇美少女,他们微笑着互相打招呼,三三两两,摩肩接踵,向着大屋前汇集而去,完全没有觉察路边的三个活人和两个妖精。
“是鬼宴么?”风伯说,“看起来很温馨,跟春社似的,我本以为在这种时候我们该被叉起来烤了当晚饭的。”
“你现在是我们中最喜欢说白烂话的人了。”魑魅说。
“没办法,你们都有心事,”风伯说,“雨师暗恋着云锦公主,你暗恋着我的小弟,你的师兄明恋着你,你们都有找黄帝玩命的理由,只有我是来帮衬的。当然我也有我的野心,那就是当我们攻占了涿鹿城我就要搂着熟肉店老板家的姑娘的小细腰儿,一边亲着她的嘴儿,一边大块吃肉!”
“也许她已经嫁人了。”魑魅说。
“那我就杀了她老公,一边亲着她的嘴儿,一边大块吃肉!”
“我刚才好像看见了刑天……”雨师在旁边忽然说,“他走过去了,挽着一个女孩的胳膊。”
神农部的鬼魂们果然就在大屋前起了春社,吹拉弹唱,敲锣打鼓,响彻云霄。他们在铜钟旁立起的巨大的土地神的神像,一群人向着它遥遥地拜祭,淘气的女孩们上去拿蜜糖抹在神像的嘴上,祈望它带来土地的丰收。小伙子们和女孩们眉目传情,他们不知道从那里搬来了大坛大坛香甜的醴酒,用碗盛出来畅饮,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插上两支雉鸡的尾羽,扮作英雄的样子歌舞,围观的人鼓掌叫好。
“真幸福,不知道那酒我能不能也去喝几碗。”风伯说。
“喝了鬼的酒会变成鬼的哦。”魍魉说。
“那又怎么样?”风伯说。
金属轰鸣的声音打断了春社的音乐,那些酣醉的人们在同一刻安静下来,他们的脸都变作铁青色,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着雨师风伯这边,眼瞳里白惨惨的没有表情。
风伯打了个哆嗦,问狂魔:“你没事儿敲你那把斧头是为什么?”
狂魔没有回答他,用金属的手指一下下敲打着战斧的表面,每一次都敲落一些暗绿色的铜锈。他敲得越来越用力,最后战斧发出了轰然如雷的巨响。他把战斧举过头顶,对着夜空发出战争的咆哮。
狂风随着他的咆哮扫过整个九黎城,撕扯着男人女人身上的衣服,他们节日的盛装破裂了,露出的却不是皮肤,金属的甲胄从他们的皮肤里生长出来,武器自然而然地被持在手中。他们苏醒了,像狂魔一样举着武器咆哮,千千万万人的咆哮汇聚在一起,声浪大得可以在天地间回荡。
声浪没有压住大屋那个漆黑的门里传来的一声幽幽的叹息。
涿鹿城,后土殿。
风后狂奔着上殿,黄帝正坐在他的宝座上发呆。
“他们回来了,几千几万人。”风后说,“他们在河水对岸列阵,就要攻过来。”
“禁舞乐,起干戈。”黄帝平静地说。
风后愣了一下,“陛下不问他们是什么人?”
“还用问么?”黄帝说,“其实我等这一天很多年了,而昨晚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被惊醒了。”
“什么梦?”
“我梦见炎帝从那个女人肚里挖出来的孩子在风里生出了铁甲,变成了一个狂魔。”
〖三十二〗涿鹿
涿鹿之野,天际垂云。
草浪在风中起伏,一条河水蜿蜒西去,清澈冰凉,自狂魔的脚下流过。他的背后是一株横在河面上的老树,月光在水里的反光如同跳跃着的银片。
决战前夜,妖魔们在河前列着方阵,他们高举着火焰色的大旗,那旗在夜色里看起来是纯黑的。不远处地平线上的涿鹿城里灯火通明,磨刀声彻夜的笼罩了这座城,云龙纹的战旗在城上飘拂。
魑魅坐在狂魔的膝盖上,搂着他的脖子,风吹起她的裙摆和青丝长发,露出玉白且透明的后颈和双腿,妖娆得让人惊恐,但是妖魔们保持了平静,他们已经站着入睡。魑魅微微地笑着,亲吻狂魔那条冰冷的嘴缝,狂魔已经不懂得拒绝。
“跟我说说我们以前的事,”低沉的声音在狂魔的胸腔中振荡,“在我还没有成为这个样子之前。”
“你完全不记得了?”魑魅贴在他的耳边说话,柔软而纤长的丝发扫在冰冷的面甲上。
“不记得了。”
“不记得不是很好么?”
“可是想知道。”
“那时候我们相识,”魑魅搂着他的脖子,亲吻冰凉的铁面甲,“一起奔跑。”
“嗯。”铁甲点点头。
“你姓姜,是出身高门大户的公子;风伯雨师也都是,那时候我穿着男装,我们合称涿鹿城四少。”
“嗯。”狂魔再次点头。
“我们在涿鹿城搞了很多的事,非常有名,每件事都是跟黄帝对着干的,像是拆掉仓颉的学堂啊,抢劫熟肉铺子啊,截断黄河大坝啊,都是我们干的。总之每天不过杀杀人跳跳舞,用心狠手辣怙恶不悛八个字来形容我们当时的风格非常贴切,但是活得蛮快乐。对了,我们还把黄帝新娶的老婆拐跑了。”
狂魔中发出仿佛风箱拉动般的笑声,“那黄帝一定气死了吧?”
“当然气死了,他恨得想杀掉你,但是没能得手。”
“是啊,我很硬,他砍不动我的。”狂魔说,“可我不记得了。”
“哈哈哈哈哈,你知不知道你以前就个傻瓜,现在还是个傻瓜,大傻瓜!”魑魅忽的笑了起来。
“那么我们是涿鹿城四少,我们那么熟,会不会都是傻瓜?”狂魔问。
魑魅不笑了,抱着他的头,“是的,我们都是些傻瓜。”
“有你在真好,能帮我记着以前的事。”狂魔说,“我不怕别的,就怕有一天我找不到你,我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魑魅把脸蛋贴在他的面甲上,“这么露骨的情话,你以前可说不出来。”
“那云锦呢?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和叫这个名字的人在一条很长的路上走。”狂魔又说。
“你再说那个名字一次……我没有听清。”
“云,锦。”狂魔一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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