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支撑着身体坐起来,哆哆嗦嗦地解开了包袱,捧起崭新的战袍,“挺好看的。”
“呵呵。”他一边笑,一边却把新的战袍抛到一旁,连滚带爬地往前窜了几步,又拾起了失落的酒罐。
“士兵乙。”蚩尤忽然抬头。
“将军,您有什么吩咐么?”士兵乙问。
“你知道么……”蚩尤轻声说,然后是久久的沉默。
“将军……”士兵乙觉得口唇发干,他不知道这人的问题会是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大概世上所有的回答对他都是很残忍的。
“三只蛤蟆是十二条腿啊!”蚩尤忽然大笑着跳了起来,看着士兵乙木愣愣地站着,他笑得很是开心。
“跳!跳!”蚩尤蹦跳着,像是涿鹿城的孩子在小巷里玩蹦格子,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的黑暗里,“三只蛤蟆三张嘴,六只眼睛十二条腿,四只蛤蟆……”
后土殿矗立在一座百尺高台上,高台上的立木间结起了雪白的纱。因为公主喜欢白色,黄帝又下令用几百丈的白色绸帛在高台四周围成锦帐,再往外树上也无一例外地缠绕着白色丝帛,从北地运来的白色细土被夯成几百丈的迎亲道路,直通向后土殿的正门。
涿鹿城的人们被允许走近高台观礼,人人都是盛装华服,兴高采烈。连街边的乞丐都拿一点水把头发抹顺了。
文武百官,穿着朝服在高台下列队,按品级高低分作五色。四方部落都派遣使节入贺,拉供品的车辆一直排到涿鹿的西门外。当年黄帝迎娶嫘祖,轩辕部和西陵部联姻时,也不曾有如此壮观的景象。
黄帝的正妻西陵嫘祖对此沉默着,有人说以嫘祖这只河东母狮子,这次也是没办法了。涿鹿城里的小道消息说,嫘祖一直没能给黄帝生下孩子,而少昊部的公主却已经怀了大王的王子,未来的王妃又是风华绝代。
“终于……”风后没有靠近高台,只站在在远处观礼。
“嗯。”大鸿低声说。
“刑天确实已经回北方了么?”
“是,我手下的探子一直送消息来,说上个月刑天还和蛮人大战。”大鸿说,“你不要太担心,我猜刑天不会怎么样,你毕竟不是要把蚩尤杀了。”
“刑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总觉得这个人很危险。”风后说,“其实在神将中,即使你也不是刑天的对手吧?”
“我不知道,”大鸿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也觉得刑天很危险。”
“刑天上过坂泉的战场,”风后说,“杀过我们很多的将士,除了大王,我们轩辕部无人能敌。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甘心当我们的将军?他图什么?”
“我不知道。”大鸿说,“现在这个刑天和我二十多年前认识的刑天不一样。”
“蚩尤在哪里?”风后忽然想起这件事。
“你要是他,”大鸿转头看风后,“你会来么?”
“来了来了!”高台下一片兴奋的呼喊。
无数面雪白的羽扇下,娇媚而端丽的使女们簇拥着白衣胜雪的少昊部公主,沿着白土道而来,缓步登上高台。围观的人们看不清楚她无神的双眼,可都能看见风吹动长裙时,公主飘然如神仙。他们都喜欢看美人,于是大声地鼓噪欢呼。
云锦走到高台边,面对下面的千万人,她身上有一种震撼人心的美丽,让四周忽然安静下来。那美丽宁静、悠远又飘忽,让人不敢靠近。围观的人们听见自己胸膛中的心跳声。
黄帝得意地笑,这是他拥有的宝贝,他喜欢子民们羡慕的眼神。
“王妃,站在这里就可以了,”身后的使女小声提醒,“现在下面所有人都在看您,向他们招手吧。”
云锦默默点头,顺从地举目四顾。她目光所到处,每个人都觉得王妃正温和地凝视自己,让他们感激得想要俯拜下去。
“你们退后,”云锦对使女们说,“我要和他们说话。”
她挥开使女们试图阻拦的手,用脚尖试探着高台的最边缘,踏上一步,像是只凌风欲举的白鹤。
“肃静!王妃有谕!”旁边的司礼大臣急忙说,台下无数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高台上的黄帝妃。
“你在么?”沉默了很久,云锦对台下说。
司礼大臣脸色苍白,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向台下的民众宣讲王妃的谕示。而台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听见了云锦在说什么,可是没有一个人明白她的话。
“蚩尤!”云锦对台下喊,“我知道你肯定在这里的。”
涿鹿城的民众们想起了涿鹿四害之一的刀柄会和那三个叫人恨得牙痒的害群之马,黄帝妃在新婚的大典上呼唤这个男人?文武大臣都脸色苍白,就像司礼大臣,而黄帝的脸青得像块铁板。高台下依然保持着安静,云锦银铃一样的声音带着强烈的魅惑,让别人不忍心打断她。
“蚩尤,你出来!”云锦说,“我有话对你说。”
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转头看着身边的人,无声地寻找那个叫蚩尤的男人。很长时间过去了,一个小小的骚动打破了寂静,有人“哦”了一声。观礼的人们自动分开,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仰望高台,默默地走出了人群。听见了那个熟悉的脚步声,云锦笑了起来,如同春花盛开。高台下的民众恍惚中都以为那笑容是为自己而发的,绝不是为了那乞丐一样、浑身散发着酒气和腐败气味的男人。
“你来啦?”云锦说,“你过来啊。”
被她甜美的声音蛊惑着,蚩尤呆呆地向前挪动步子。
“来啊,”云锦轻声说,像是哄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你再过来一点。”
最后蚩尤走到了高台下方,已经能看清高台上云锦的眼睛了,那双古镜中空荡荡的一片。
“你知道么?”云锦微笑着,她的声音仿佛一双绵软的手,轻轻抚摩蚩尤的耳垂,“我恨你!”
风起,白衣化作了风里的一片飞花。
风无声地穿行在涿鹿城的街道中,白云慵懒地游荡在蓝天里,一只无忧无虑的黄鹂在高树上独自歌唱。
早春的三月,东君方至,桃花正开。
这片美丽的春光里,云锦跃下了高台。
遥望那个白色的身影飘落,连刚刚打盹醒来的应龙都觉得心神恍惚。他想起很多年以前父亲给他说起精卫的故事,小时候,应龙总是觉得少女投向大海的一刻很残忍。长大后他杀过不少敌人,已经不去分辨一个虚无缥缈的故事是不是残忍了,渐渐地他忘记了精卫的故事。而在这个瞬间,应龙忽然记起父亲跟他讲故事时的语气,觉得飘落的云锦就像投向大海的精卫,他觉得这一刻其实很美丽,并不残忍。大海就是精卫的家啊。
蚩尤茫然地向天空中伸出手去,像是要去拥抱天空。天空中落下了云锦。
一个鲜红的斑点在白土道路上慢慢地扩大,慢慢地流淌,浸透了雪白的衣裙。鲜红和雪白混合却不交融,白的是一片兰瓣而红的像愤怒的玫瑰。云锦就躺在在这两种错杂的颜色中,面对天空,神情圣洁。
“蚩尤,你知道么?”云锦的头骨已经裂开,美丽的面孔扭曲着,说话的时候,细细的血丝从她嘴角流下。
蚩尤像是条被抽去脊梁的狗,跪倒在云锦的身边。
“每一次……我想我妈妈……我想她等我……好可怕啊……”
“小时候,我想有一个……有一个人……他会飞,能带我……和妈妈飞出大王的宫殿……自由自在地飞在天上……我一直在等这个人……”
“原来……这个人从来就没有过……小时候……真傻啊……你是个……懦夫!”
相爱的人心里都有一种残忍,那种残忍叫他们去伤害他们爱的人,如果那个人伤害了他们。即使为这报复付出更惨烈的代价他们也愿意,只要看他难过,看他悲伤,即使于事无补。
最后一刻,云锦依然对着天空微笑,笑容美丽又残忍。
这绝望的残忍永远刻在她二十一岁的脸上。
不知道经过多久的沉默,黄帝第一个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愤怒地咆哮,扑向高台的边缘,蚩尤木然地把云锦抱在自己怀里,抚摸她的染血的头发,亲吻她渐渐冷却的额头。黄帝从没有想过某一个肮脏的男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拥吻他的女人,当他看到云锦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他更想咬碎自己的牙齿。
那是他的儿子,这个疯狂的女人为了她肮脏的男人,杀死了黄帝的儿子。这个男孩本该成为新的天下霸主。
黄帝本该直冲下去一剑砍下蚩尤的头,但是这个男人正在做的事情让他心里透着一股恶寒,他愣了一瞬。蚩尤哆嗦着抱起云锦,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用手一捧一捧地把地下的鲜血和黄土一起捧了起来,洒在云锦的身上。
“云锦起来啊……起来啊……不要再睡了。”蚩尤的声音像是梦呓,他用双手抚摸云锦略微变形的脸,慢慢地矫正那些碎骨的位置,想要把破碎的头骨拼回去,“云锦你流了好多血啊,云锦我很害怕。”
“我有一间房子,虽然不能面朝大海,可是有很开阔的流水,打开窗户就能看见春暖花开。一个人住的时候会有一点寂寞,蚩尤,你来不来陪我?”
云锦站在远方的草原上。
“等我啊,等我啊!”蚩尤在茫茫的草原上奔跑,可云锦回身走进巨大的落日中。
“傻小子,你又来这里了?”有个苍老的声音在背后喊他。
蚩尤回过头去,背后是白铠铠的雪地,雪花飘舞。头顶上乌黑的小木笼子里有一个人。他身高一丈,散发如狮。那个斩断了双臂双腿的人竟然还在笑,笑容狰狞。
“你长大了么?”那人说,“知道自己很傻了么?”
“我很傻……”
“你要放下刀么?放下刀,他们就杀你。”
“你怜悯你的敌人么?等他们喘息完了,他们就杀你。”
“你要忍让么?等你退到了悬崖边上,他们就杀你。”
笼子里的人桀桀大笑,“你拔掉了自己的獠牙冒充一只绵羊,真是个傻瓜。”
“拿上你的刀,骑上马。”笼子里的人说,“如果你真的长大了,你就该懂得愤怒。”
铁链穿过那人的琵琶骨,把他的肩膀锁死在墙上,手脚上坠着沉重的铁椎,让那人根本动不得分毫。
蚩尤走进不周关的地牢,牢门在他的背后闭合。
蚩尤闻见地牢中混合着血腥气的腐败味道。他有一种转身逃走的冲动,可是他不敢,他知道自己一旦走了,面前的这个人就只有死。
那双灰暗的眼睛从长发间看了过来,那人怪异地冷笑了一声。
“共工……”
“少君,”共工的声音沙哑,“我还以为你已经逃回九黎了呢。”
“我向大王求情,大王已经答应,只要你愿意效忠大王,一切都不再追究。”
“哦?呵呵呵呵,”共工笑了起来,“多谢少君了,那剩下的人呢?”
“雨师、风伯还有其他人都要继续回黄河去治水,只有我们两个必须回涿鹿,终生不能离开。”
“因为我们两个比较可怕吧?”共工说,“原来可怕也是有好处的,战败了都不用回去治水。”
“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多谢,多谢啊。”共工忽然恢复了以前大笑说书的模样,抖动身上的铁链,一阵清脆的响声,“我们不是发誓要干翻黄帝的么?为什么你要对大鸿献城?大鸿给了你很多好处么?当然我可以理解,我们可什么好处都没给你。”
蚩尤看着自己的脚尖,“跟我们到不周关的十万人已经死了五万,刑天你还要打下去么?打下去这五万人也会死的。”
“造反嘛,哪能不死人呢?”共工耸耸肩,血顺着琵琶骨处的铁链往下流。
“我已经坚持了三天三夜,你们突围的时候我坚持了。”蚩尤说,“可是我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人死,看着那些人的尸体在我面前堆得快和城墙一样高,我都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死了,不知道你们会不会回来找我。”
“是啊,所以你有投降的权力。”
“我不是想说这个,共工,我们是为了什么死战?”蚩尤说,“那些苦工跟我们不一样,他们不就是想活着回家么?我们已经能活着回家了啊,我们为什么还要死那么多人去打一场仗?”
“因为我想去昆仑,黄帝的城挡了我的路。”
“只是为你想去昆仑么?”蚩尤愤怒了,“可其他人呢?风伯呢?雨师呢?我呢?我想活着回去见云锦,我答应了要娶她的!”
“她是你的猴子么?”共工忽然问。
“猴子?”
“红豆是我的猴子,她已经死了,”共工笑,“所以没什么人等我,我才不用管你们的死活,我也不想回家,我只是要干翻黄帝!”
“红豆?”
“她是我的女儿,你看她长得像不像我?”共工说,“我的心愿就是带着她去昆仑,我要把轩辕黄帝建起来的城拆了,我就可以一路无阻,一直往西。”
蚩尤低下头,他想红豆一点都不像疯子,她的小脸儿秀气,会讲促狭捣蛋的笑话,梦想着广寒宫而不是昆仑。其实他模模糊糊地早就猜到,红豆是共工心里那个小小的猴儿,他最终失去了,变成了最后一个共工,所以他把账算在黄帝的头上,咬牙切齿,想杀了他。
“红豆的妈妈呢?死了么?”他问。
“没有,她还在涿鹿城里,生活得很好。”共工说,“我年轻的时候很苦闷,强暴了一个女人,不小心生下了红豆来,她妈妈很害怕,把她一脚踢出家门,那天夜里下雪,我在门外的暗处躲着看。你看,我就是一个坏人,我年轻的时候做过坏事,现在还做坏事,我为了自己的私心害死了那么多苦工,我本该没脸见人的。”
蚩尤心里涩涩的冷,他不敢说话。
“可是我马上就可以回涿鹿了,”共工又说,“睡在暖和的床上,没准大王还会建一座高台给我住。我每个月都会有钱喝酒,没事情的时候可以继续讲我大战黄帝的故事,现在我可是真的和黄帝大战过了。”
“可是我有个问题,”共工忽然盯着蚩尤说,“如果那些王八蛋问我,那谁能证明你和大王大战过?我该怎么说?”
蚩尤愣住了。
“我只能说,他们都死了,只有我,还有一个叫蚩尤的活了下来。我们离开黄河的时候浩浩荡荡十万人,有人死了,有人还在黄河边挖土,只有我很舒服地在这里讲故事……”共工阴恻恻地笑着,“少君你看,战死的那些人在旁边看你呢。”
蚩尤打了个激灵,他知道共工在吓他,可还是忍不住往四周看去。
“死了多少人?五万人么?结果只有我们两个回到涿鹿,”共工说,“不过这笔买卖也不亏,别人的死和我有什么相干?只要我回到涿鹿去过好日子就可以了。”
“不,我不是这么想的!”蚩尤大喊。
“你当然不是这么想的,因为你太懦弱,根本就不敢这么想,因为你太愚蠢,根本就想不到。哈哈哈哈,不过我也不能说你,我虽然很残忍,可是我蠢到相信你会带剩下的人守住,我在大雨里绕了三天三夜,想要去打黄帝的后阵,我想如果我能杀掉黄帝,我们就赢了,不行的话,你也可以趁机带着那些人突围。我很傻,把自己一条老命搭给了一个一事无成的懦夫!”共工厉声大吼,“因为你,所有死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