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相信他,”妖精牵动嘴角笑笑,“他不是说要回来娶你么?”
云锦提起火炉上的壶,“喝一点茶吧……”
狂风暴雨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云锦愣住了。数十匹战马组成的马队沿着高台下的大道狂奔而来。以往传递消息的探马就是一人一骑,从王师倾巢出动之后,涿鹿城中剩下马不多了,不会有人这么结队奔驰。妖精脸色依旧平静,按在腿上的手却猛地攥住裙脚。
“大王凯旋……大王凯旋……大王凯旋了……”
壶里滚烫的水流在苇席上,漫过云锦的长裙和魑魅赤裸的双腿,她们都没有察觉。
王师凯旋。
刀光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拉出了一条雪亮的线,各色旗帜飞扬在云师战士们的头顶,战马的步子整齐划一,踩得五百里涿鹿原震动起来。轩辕部的人们冲上城墙,敲打着铜盆铁锅大声欢呼,更多的人捧着食物和米酒,沿着入城的道路跪在两旁。万众欢腾中,黄帝的龙车伴随白云出现在蓝天上。六龙夭矫,裹着千万缕云丝张牙舞爪地驰向涿鹿城,直到接近城门的时候才降到地面。
一杆玄黄大旗在黄帝的龙车前迎风卷动,举旗的青年将军昂首挺胸,率先走向城门。龙车在他后面徐徐而动,左右护卫着四大神将,这就是天下霸主的威仪。
城门顶上,挂着一颗头颅。那颗头颅的颅骨大约是碎了,面孔不完整。古怪的是,人们依然可以看清楚那脸上的神情。
它对着所有人摆出了一个嘲弄的表情。
直视那颗头颅的人都打了个寒噤。
“是共工么?”云锦问。
“应该是吧。”魑魅收敛了妖瘴,隐遁在云锦的影子里悄声回答。
“疯子死了?”魍魉的哭声隐隐约约。
扬旗引路的青年将军走过共工的头颅下,一滴鲜血悄无声息地打落在他脑门上。他随手抹了一把脑门,抹出一道殷红。他抬起头,和那颗嘲笑人的头颅对视了一眼。风吹着头颅在半空里转着圈儿,头颅脸上的笑容似乎更加生动了。
青年将军有点走神。
龙车的前进被稍稍阻挡了,应龙大喊:“不要磨蹭了,赶快引路!”
青年将军急忙收回目光,咧嘴笑笑。他又挺起胸膛,威风凛凛地引着龙车前进。战旗飘扬,遮天蔽日。
“公主……”魍魉看着魑魅说,“公主昏过去了。”
魑魅隐隐约约现了身,撑住云锦即将倒地的身体。她看着那个青年将军,面无表情,“你看清了么?那个引路的人。”
“我没看清……”魍魉用两只肉嘟嘟的小手捂住眼睛。
“我看清了,那是蚩尤。”魑魅一字一顿地说。
夜深,涿鹿城里一派祥和。
这个城市随着黄帝的归来忽然就恢复了生气,酒肆里的酒鬼多得坐不下,都是凯旋的云师战士们。三三两两的妇人手持水瓢或者菜刀走过街头,一间一间酒肆掀起帘子来看,等她们返回,另一只手里就拎着自家汉子的耳朵。
风后居住的高台上,神将们围坐饮酒。
“大家说我婆娘不会追到这里来吧?”应龙看街上下面一个凶悍的女人紧握刀柄虎目圆睁,心里有点嘀咕。
“改不了的屠夫德性,”英招说,“你怕什么?你早就出息了,是神将,有身份有地位,怕老婆像话么?”
“谁说神将不能怕婆娘?”
英招拍着胸脯,“告诉你婆娘,我说的!”
“英招将军,尊夫人在下面等候。”灯火照不到的黑暗里传来一个怪怪的声音。
英招醉得通红的脸上忽然一白,“只说我收拾收拾就跟她回家。”
大鸿嘬了一口烟卷,“风后你别吓他,大家都是有婆娘的人,男人们应当互相同情。”
风后拎了一壶酒,笑嘻嘻从黑暗里钻了出来,到主位上坐下,“吓他玩玩又没什么,天帝赐福,这次又是活命回来了。吓他至少不会出人命嘛。”
“也不过是一线之差,”大鸿脸色阴沉,“坂泉那场仗之后,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大概是得把命留在战场上。”
四大神将都沉默起来,不约而同地端起酒盏喝了一口。
“兄弟们跟上!”下面街上忽然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旗子再打高一点,不要跌了我的威风。”
应龙往下看。是位高大挺拔的青年将军,骑着一匹毛色雪白的马,披挂着鎏金的铁叶甲,披一袭鲜红色的战袍,背后几个士兵扬起一面书写着“姜”字的大旗。
白马趾高气扬地跑远了,应龙撇撇嘴,“不过是封了个骑将军,就那么高兴?这小家伙还真好糊弄。”
大鸿摇头,“我希望他确实好糊弄,不然没准是我们的祸端。”
“大王为何不……”英招拉开马步,右手比刀往下狠狠一斩。
“义军领袖,砍了大王会觉得丢面子。”风后说,“而且也得想想他爷爷是谁。”
英招扁扁嘴,“我知道,可我就是不说。”
“息事宁人吧,如此平静下去就好。”大鸿吐出一口烟,略略有些忧愁的样子。
青年将军一边得意洋洋地放马小跑,一边对身后打旗的士兵说:“你看着很眼熟嘛。”
“对啊对啊,”那士兵急忙点头,“少君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士兵乙嘛。”
“你爹娘果真不同凡响,给你起的名字别有风采。”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别人都叫我士兵乙,我就觉得那是我的名字了。”士兵乙点头哈腰。
“慢!”将军忽然摆了摆手,“你看前面是不是有人拦路?”
士兵乙瞪大眼睛,才看见前方的道路上,隐约有一人白衣而立,纤细的身子几乎要被周围的黑暗侵吞掉。
“少君,不是闹鬼吧?”
“嘘,不要说‘鬼’字,鬼都不知道他们自己是鬼,你说了,他们就会醒来。”将军说,“我们绕过去。”
“既然闹鬼,我们何不回头?”士兵乙建议。
“我总觉得后面很多眼睛,看起来很吓人……”
士兵乙回头,也是倒抽一口冷气。周围的巷子口,不知多少双幽幽的眼睛看过来,仔细看去,都是涿鹿城的寡妇们。
将军踮着脚尖,无声地行进,像是只猫儿,想从那人的左边绕过去。
可那白衣的鬼挥袖拦住了左边,将军仔细看去,只见一双古镜般的眼睛。明净如雪的女鬼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在月光下,她的眼中莹然生辉,有什么东西在流淌。
“少君!”士兵乙看清了,“原来是……”
“别嚷嚷,”将军呵斥,“我们从另一边绕,不要惊扰了亡魂,早告诉你,说他们的名字,他们就会醒来。”
将军转个方向,还是踮着脚尖,想从右边绕过去。
“蚩尤!”云锦死死抱住他的胳膊。
“啊?”蚩尤脸色煞白,哆嗦着,“姑娘你早死早安生,不要纠缠活人,我可不认识你。”
“你……你说什么?”云锦觉得心底泛起一丝凉意。
“喔?”蚩尤伸出手摸了摸云锦的胳膊,好奇地说,“奇怪,热的。”
他又伸出手摸了摸云锦身上,松了口气,“士兵乙,她身上是暖和的。这不是鬼,这个好看的姑娘是活人!”
“废话!你们老情人相见,难道还要我介绍么?”士兵乙嘟哝。
“蚩尤!”娇媚却愤怒的声音响在蚩尤耳边,轻盈的影子从天而降,“你仔细看着她的脸!你敢说你不记得她了?”
蚩尤回过神来,看见明艳照人的妖精从高树上飘落到他身旁。蚩尤的眼瞳猛地放大,死死盯着妖精的脸。
“啊!妖怪!”
涿鹿城的上空回荡着凄厉的惨叫,刚刚被封为骑将军的蚩尤就此昏倒在士兵乙的怀里。
“我又不是魍魉……我又没长绿头发……”魑魅茫然地梳理着自己的长发,她从士兵乙的眼瞳里看着自己的影子,好端端一个娇美的女孩子,哪里像妖怪?
“姑奶奶,我可记得你,但是少君他……好像从不周关回来就失忆啦!”士兵乙诚恳地说。
阿萝的酒肆里,还没有被婆娘抓住的汉子们醉醺醺地围坐着。
被屏风隔开的小桌上,一盏油灯缓缓地跳动。柔软的手掠过蚩尤的脸,他依然紧闭着双眼。旁边有人递上了沾水的布巾,云锦接过去,帮蚩尤擦去额头上的汗。魑魅抄着手坐在一边,恶狠狠地盯着昏迷的蚩尤。
“公主,小的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士兵乙嘟哝,“小的是个勤务兵,根本没上战场。”
“外面有人说,十万苦工里生还的都被重新送回黄河边治水了,是么?”魑魅勾起士兵乙的下巴,冷冷地发问。
“是啊,被擒的雨师和风伯两位少君也送回去了。”
“原来只有疯子死了……”魑魅说。
她忽然扑了上去,一把掐住蚩尤的脖子,“不要装晕!我看见你眨眼了!再不起来我就掐断你的脖子!”
蚩尤从云锦的怀里坐了起来,抱住脑袋,“饶命啊!”
“魑魅,你不要吓他,”云锦用身体挡住妖精,“他好像是真的害怕……”
老板娘阿萝送了冷水上来,蚩尤藏在云锦背后,小心翼翼地看了阿萝一眼。
“少君,你还记得我么?”阿萝轻声问。
“记得,你是阿萝,”蚩尤拿起一个垫子挡着自己的脸,“不过我不记得欠你的钱了。”
阿萝笑,“都三年了,我快连刑天都忘记了,那点钱算得了什么呢?”
寡妇淡淡地笑着退了下去,云锦不敢看她的笑容,因为心里酸楚。
“你还记不记得我?”魑魅使劲揪着蚩尤的头发。
“那么温柔可人的姑娘我都记不住,怎么会记得你?”蚩尤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妖精恶狠狠地瞪眼。
“将军,你可千万要讲良心!”士兵乙跳出来,义正辞严,“你不记得公主不算什么,我们姑奶奶这样端庄美丽的妖精你也记不得,岂不让人心寒?”
“不用你来讨好!”魑魅一脚把士兵乙踹到席子外边去。
“蚩尤,”云锦轻轻按住他的肩膀,“那你告诉我你记得什么,好不好?”
“我记得我是炎帝的孙子,从九黎来涿鹿的。”
“然后呢?”
“我小时候总是在街上跑,然后总是在酒肆里喝酒,赖阿萝的帐。”
“还有么?”
“然后就打仗了吧?我和大王一起出征,把叛军打败了,就回来了。”
“嗯?”士兵乙说,“作为一个勤务兵我都知道战报不是这样的。”
妖精按着额头,似乎随时晕过去,她的脸上流淌着愤怒的血红和妖云惨雾。
“还……还有别的么?”云锦凑近了蚩尤的脸,轻声问,“你记得你说过什么么?你说过你要回来的……你那天在城下面说的啊。”
“我说过么?”蚩尤反问。
“你忘记了?”云锦轻声说,“我本来就该想到的。你别怕,我不问你了。”
“那……我可以回去睡觉了么?”
“你不用走,我走了。”云锦轻声说着,起身走出酒肆。魑魅看着她步履蹒跚的背影,急忙追了上去。
“唉!”蚩尤擦了一把冷汗,“好歹把姑娘们应付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尽问我些奇怪的话,吓得我心里发毛。老板娘,上酒!我有钱了,大王今天赏赐了很多黄金!”
蚩尤一把推开屏风,对着外面的酒鬼们大喊:“有谁一起来喝酒?”
“啊?蚩尤少君?”所有酒鬼们忽然清醒起来,“你怎么回来了?不要想拉我们帮你付账。”
“我付钱我付钱,”蚩尤拍着胸脯,“击败了叛军,我今天心情好,所有人的酒钱,都算在我的账上!”
酒肆里热火朝天,汉子们痛饮欢笑,酒肆外夜色无边,两个女子默默地站在西风里。
云锦从小窗里看见蚩尤兴高采烈地大口喝酒,醉醺醺地和一帮酒鬼吆三喝四。烛光照得他满脸通红,健康又快乐。
“你看,他很高兴。”云锦喃喃地说。
“云锦……”魑魅说。
妖精说不下去了,她看着公主扶着墙壁慢慢地跪倒在地,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他不记得我了啊。”云锦呜呜地哭了。
〖二十六〗春暖花开
下雪了,雪为什么是红色的……“有人么?有人么?”我大喊。
但我听不见人声。寂静……寂静得让人害怕。只有我自己踩在积雪上簌簌的响声,引我去往看不清的前方。
我回过头,背后的道路是鲜红的。有很多瞪大的眼睛在看我,眼神像悬挂在铁钩上的死鱼。你们为什么看我?不是我的错……我想逃跑,因为我看见那条鲜红的道路向我跑来。可是我每跑一步,身后的道路就被雪的红色掩埋。
云锦,你回答我好么?我在这场寂静的大雪里呼唤你,你听见了么?我要告诉你,我很害怕。
烛火摇动,蚩尤趴小桌上酣睡,周围一堆烂醉的酒鬼。酒肆外飘起细雪,一切都是寂静的,屋子里则是酒鬼们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蚩尤忽然睁开眼睛,烛火在他眼里痉挛般跳了一下。
他看着面前女子一双明亮又温和的眼睛,云锦无声地笑着,把她的白狐裘披在蚩尤肩上。蚩尤感觉到了温暖。
“做梦了?”云锦帮他理理额前散落的头发。
蚩尤呆呆地看着她,烛火温暖的光芒照进云锦近乎透明的肌肤里。
“忘记我了么?我叫云锦,就是昨天晚上缠着你的那个。我是少昊部的公主,很久以前我们认识的。”云锦跪坐在一帮横七竖八的酒鬼中,她的白衣似乎照亮了周围一片。
“继续睡吧,”云锦说,“下雪了,很冷的。天亮了再回家。”
蚩尤趴在桌上看她,很久,他轻声问:“你……叫云锦么?”
云锦笑着,点点头。
“我有一间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时候,一起去吧?”魁梧的将军一手撑着城门,一手则从嘴角摘下乌黑的烟草卷抖了抖,凑近女人的脸儿,眼睛里透着无比的真诚。
他面前紫裙细腰的女人羞得垂下了头,却忍不住偷眼去看那金甲黑袍的男人。天神一样的威武配合着淡淡的温柔,这种的人物在繁华的涿鹿城中也是少见的。不,不是少见,是仅有一个,他已经离开涿鹿很多年了,成了涿鹿城女人们中的一个传说。
“将军……”女子捻着自己的裙角,声细如蚊,“是向我求婚么?”
当她满脸红霞地抬起头来,忽然发现那将军早已迈着螃蟹一样的步伐,排开众人,兴冲冲地奔远处的一个红色战袍的年轻将军去了。
“嘿!少君,一别三年,我终于又见到你了,真是思念!”刑天一把从他人群里一把抓出不知所措的蚩尤,把他身边的云锦挤到了一边去。
“啊?你……”
“少君,我在北方抗击蛮人,听说你惨遭不幸,忘记了以前的事情,立刻逃回来看你。你不会是真的把过去都忘记了吧?看看我这张脸,记得我吧?”刑天晃着蚩尤的肩膀,使劲盯着他。
愣了半晌,蚩尤笑了起来,刑天也咧开嘴大笑,就像当年一样的开心。
“大叔是谁?怎么称呼?”蚩尤不笑了,很严肃地看着刑天。
“啊?”刑天像是被一道闪电当头打晕。他瞪圆了铜铃一样的眼睛,噔噔噔连退三步。这个天神一般的猛将一屁股坐在地下,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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