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色一变,循声而去,却见偌大的人群里头噪声纷纷,根本无从知晓那一言是谁喊出来的。而座下几个掌门人却也猜到了个中深意,望着我的眼神里毫不掩饰得露出了猜疑与疏离之色。
我心下暗知不妙,正待开口,却听见不少人已然附和道:“是啊!岳掌门,杀了这魔头!”四下里不少人举起了武器,寒光闪烁,双目直直得望着我,令我如芒刺背。我不知这些被鼓动的江湖人士,究竟是茫然无知,抑或是别有所图,但此刻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无论我说甚么,却也是无人会信的了。
东方不败却冷冷笑了起来,道:“岳掌门,你要杀了本座么?”我只感到此刻陷入了举步维艰的僵持之中。杀了他……我自然不可能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但我却宁愿堂堂正正得与他决战,而不是在此刻乱战一通。更何况我根本不能下令,否则便是默认而授人话柄。君子重诚之道,我怎么能食言而肥,更不能逾越了武林的身份与规矩。但此刻我若敢说一个不字,怕是日后我乃至整个华山,便是与他魔教“串联一气、互为勾结”,在江湖上再不得立足了。
东方不败望着我的眼神玩味至极,我也察觉到众人汇聚而来的目光渐渐有了些细微的变化,只是适才我已与他过了一招,败在了他的手里,如今若再出手,却无异于自取其辱。在我心中无数的念头汇成一片,犹如一汪乱泉,涌起复又跌下,却再也来不及多加权衡,只得开口缓缓道:“东方教主,自古至今,正魔势不二立!”
我运起内力再次朝他举起剑,却听见东方不败面上微微一笑,说不出的倾城动人,似乎是自言自语一般道:“三年了,也是时候了……三年前本座便明白,岳掌门你定是不会轻易受制于人的。但岳掌门该不会以为,我神教的药殿中,都是些无能之辈吧?”
他这一言令我毛骨悚然,想起了黑木崖的那次中计,立知不妙。却见他冲着我微微一挥手,我只觉得运气的丹田忽地一沉,浑身上下的筋脉一下子便传来极其可怖的剧痛,顷刻便令我再也无法维持住清醒。模糊中只见到东方不败缓缓走向我,传来他柔和的声音道:“紫英神散丹,滋味如何?”然而随着这漫天遍野席卷而来的疼痛,还有一种静滞与迷茫,仿佛我的魂魄便要逸散而去。我身子的每一寸都如万蚁噬心般,神智却已来到散乱的边缘,无法思考,无法回答,只能望见自我手中脱下的剑,随着我的视野一同慢慢倒下。接着耳畔传来一个仓皇焦急的呼喊,朦胧中我只见到了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下一刻,我却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所处的空间朦胧昏暗,像是黑夜,又像是深渊,我却不能移动分毫,只见到一寸寸诡异的散乱幻像在我眼前散乱迭印。有我前世的记忆片段,也有这一世的无数剪影,然而这些曾经刻骨铭心的记忆,此刻在我心中却再也泛不起一丝波澜,仿佛是极其遥远的事了。
我麻木得瞧着这些逝去。一切均是扭曲的,逸散的,如同观影一般在四周流转颠倒,忽地在这片朦胧中快速浮过了一张模糊不清的沉沉面容,令我心底微微一动,凝神想要再次细看。这丝升起的渴望如一道惊雷在深渊炸响。忽然之间,与我隔绝的、封锁的情感波动一下子尽数回到了我的体内。我登时便想要开口,唤出那一个莫名便浮现在心头的名字:“令狐……”
但我无法发声。那些记忆犹如星光在我眼前飞速流转起来,无法追赶,更无法回溯,但我看的分明。师父在思过崖遥望的侧影,华山的剑堂,还有左冷禅面带熟悉的微笑,遥遥走来,一切记忆那么清澈,那么明丽,那么苍凉与哀伤。四周安静得令人窒息,仿佛是冰冷得呛人的冬夜似的。我像是走在恫恫的山林里的一个鬼魂,惶惶地吹着从它从不知多久远的过去继承的石埙。周围的一切都已模糊,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了陈师叔的背影,像一棵青松,他好像在轻声说着些什么,细细分辨,似乎是:山有木兮……木有枝……
我心底一抖,令狐冲……令狐冲!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然而,我怎么舍得!他是我最骄傲的弟子,是武林中最杰出的侠客,我怎么舍得下他。然而这无数的画面中,却遍寻不得他的人影,阵阵慌乱,阵阵挣扎,在我心湖中震颤荡漾,波动翻滚。逃离!离开这!去找他!我猛的向黑暗深处直直撞去,忽然间眼前裂开了一道微光。
我缓缓睁开眼,费力至极得微微动了动手,却察觉到一双握着我的手忽然猛地一颤,接着视野里出现了一张我期盼已久的脸庞。
“师父……”他的声音有些发抖。褐色的眼睛依旧有几分不可置信,我静静看着他,在心底泛起了一丝细微的疼痛与万般欢喜。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几次开口,却只语无伦次得喃喃道:“师父……师父……”
那张脸依旧极其俊秀,却又难掩深深的疲惫。他的眼眶微微泛红,清亮的眼中浮起了寸寸喜悦和慌乱,我微微张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猛然起身端来一个杯子,又将我慢慢扶起靠在他身上。我这才察觉到,四周的摆设古朴而陌生,待见到墙上一个禅字,顿时明白我依旧是在少室山中。
我想要伸手接过杯子,他却只小心得递了过来,低低道:“师父,我来吧。”他的动作异常小心翼翼,眼中满是异常珍惜的温柔,令我的心底忽然泛起了说不出的感受。这温暖忽地遍袭全身,直抵心间,我慢慢抬起手,抚上他的面颊,便见他微微一眨眼,忽地流下了一滴泪来。
我低声道:“我在的。令狐冲。”
他只凝视着我,我却自他紧紧扣着我腰的颤抖双手,知晓他内心的思绪潮涌。我替他轻轻抹去了那一道泪痕,指尖冰凉的触感令我胸中一酸。他微微倾下身,轻柔得吻了上来。睫羽闪烁间,我与他双目相视,竟是寸寸浮起跌宕的温存与柔软。我的手轻轻得抚着他的发鬓,忽地在心底生出一种无法以言语形容的耀目与美好。
我忽然明白,他眼中的微光,他眼中倒映着我的眸子里闪烁的微光,俱数是爱情。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蠢了,没有设置发表时间……我的错……
………
等我写完了,会整体修文的。
☆、第五十六节
忽地门口传来一声噼里啪啦的重物落地声,我下意识得松开令狐冲,侧过头去,却见恒山派弟子的仪琳正震骇至极得瞧着这边。她手中原本端着的木盘堪堪掉在了地上,瓷器碎裂成片,撒了一地。
我心底一紧,正欲开口,却只见她倒退两步,一手掩口,猛地掉头便离开了。
我难以抑制生出了寸寸慌乱,心上怦怦直跳,令狐冲却只用余光默默扫了门口一眼,没有起身追去。他回过头来,凝神对我道:“师父,莫担心,仪琳师妹她不会乱说的。”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错辨的坚定与沙哑,令我心下微微一涩。我这才来得及仔细端详起他,却见他的清莹眉目掩盖不住惫色,脸颊上微微有着些胡茬,唇色微白。那张称得上有些狼狈的面庞,唯有双目依然熠熠生辉,却令我心中陡然生出一种异常的震动。他微微错开眼,似乎因我的目光而有些闪躲。我问道:“这是武林大会后的第几日了?”
他的目光复又回到了我的脸上,道:“第……第七日了。” 这七日他怕是没有片刻休息,方才会这般的狼狈。在我心头的酸涩与激荡交织在一起,但望见他的疲惫,却令我泛起了阵阵的心疼,既是温柔又是酸楚,夹在一起,却偏偏无法出口。我低声道:“你去歇息吧。”
他却摇摇头,道:“师父,我没事。你可有什么不适?”
我望见他目中升起的一缕担忧,便微微运起真气,在体内流转。却察觉到原本受损的筋脉已然大半复原,那昏迷前钻心蚀骨的痛楚,却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是那种感受仿佛已然深深烙印,竟令我忍不住微微一抖。我又仔细探查了一遍,除了尚是浑身无力之外,却没有了大碍。
我道:“无碍。那紫英神散丹是甚么?”那次离开黑木崖之后,我自然不可能相信,东方不败会这般轻易得给了解药,只是我事后再三探查内息,却着实不曾有任何的不寻常之处。而时候愈久,更没有出现隐患,又因江湖事大,我便只将其放在了一边。却没想到东方不败果然心思狠毒,竟埋下了这个伏笔。
我却看见令狐冲的脸上明明白白的出现了痛苦与愧疚,他连连颤声道:“师父,对不住……”我心头微转,便明白他心中自责深切。黑木崖之事是我二人闭口不谈的禁区,却没想到竟牵连至今。我没有说话,只缓缓得握住了他的手,便察觉到他的身子微微发抖,他忽然搂住了我,侧头抵在了我的肩上。
我眼前有些恍惚,那埋藏至今的晦暗与恨意,竟不知怎么,悄然淡下,直直完全消散。我曾以为不会远去的伤害,那黑暗下心中的交战,如今也俱数都过去了,竟在我心中唯能泛起一片怅然。我慢慢伸出手抱住了他,然而他是真实的,他的泪水、他的忏悔,是真实的。将我自那黑暗深渊的死亡边缘唤醒人,是他呀!
他侧过头,闭着眼没有看我,轻微得道:“他传音给我,说可以给我解药,只要我……”后面的字词却听模糊不清。然而我猜得到。东方不败能提出的要求,绝不可能是简单的,我垂下眼,唤道:“冲儿。”却见他微微睁开眼睛,因那丝小心翼翼,我却忍不住在心底一叹。
我紧紧锁住他的目光,再不掩饰我心底的寸寸柔情。我一字字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却见那双眸陡然间亮了起来,他抬起眉眼,眼波中溢出浅之又浅的情绪。但我知道那微微变换的神色,那动人的笑容间有多少的酸楚,又有多少欢畅。
他道:“方证大师传授了我易筋经。又因两位太师叔相助,才化去了那神散丹。”他飞快得一语带过,我虽然听出了许多疑点,却明白他不会欺瞒,只是略去了其中的一些其他纠葛。我微微点头,又听见他道:“那日师父你……后,大殿中立刻乱成一片,正道高手和魔道高手均干了一架。他的武功很高,没人能近身,直到我刺中了他一剑,他负伤之下,率领日月神……魔教中人下山了。”
他的神色沉稳至极,轻描淡写得叙述了那场乱战,但自那只言片语里头,我却隐隐明白究竟有多么凶险危急。
我下意识问道:“你可曾受伤?”却见他不语,只看着我。那目光如有实质,深情缱绻。我又问:“后来……如何?”
他道:“方证大师主持完了武林大会。只是因我刺伤了东方不败有功,几派的掌门似乎又有些别的打算。”我心下明白,木秀于林,令狐冲的剑术在如今的武林堪称一流,但他辈分却晚诸人一代,未免会令其余门派对华山派生出忌惮之心。但这些暗中的阴谋,却也没甚么可惧的。我早就生出了一丝归隐之心,而事至如今,华山派也能够凭借己身,在江湖中立足。
若能与他一齐遍历山河,云游天涯,便是我此生所余的唯愿了。
我开口道:“过几年,了却俗世事物,你便与我离开华山,四处走一走,看一看。”再过几年,待我与他看尽繁华风景,就在江南寻一无人山谷,筑一座木屋,自此耕野垂钓,练剑习武,再也不理尘俗。
“仅二人晨暮相好,日升日落,直至白首偕老。”
我闭着眼,心中渐渐充溢着细碎的柔意。此刻与他依偎交颈,再无可分离。或许这世界尚充满危机,充满不安,然而动荡与起伏,必将来临的忧患与劫难,却再不能动摇我心底的宁静与安谧。那一个执念渐渐明晰,渐渐化作强大的信念与信仰,能冲破一切的阻碍,走出一切的荆棘,直至光芒与温暖。
我醒来后,华山的诸弟子立刻前来拜见。我这才知晓,风师叔与六师叔均来到了少室山上。那日我毒发后,东方不败以解药要挟。魔教中人围攻少室山,后来因东方不败中了令狐冲的独孤九剑,才退兵而去。而他本欲答应东方不败的一个要求,以身犯险上黑木崖,却被现身的风清扬师叔阻止了。
后来六师叔不知怎么也来到了莆田少林寺,他二人与方证大师商议之后,便让令狐冲修习易筋经。而后汇聚三人几十年的功力,以他的紫霞内力为饵,将我体内染上了神散丹的同源内力均数导出,进入令狐冲的体内,再行逼出。只是因时日已久,毒性已入肌骨,故而于我的生死把握不过五五分。
无论那几日如何的凶险可怖,终是渡过了。
在我恢复了行动之力后,却被方证大师请了过去。由小沙弥引路,来到少林寺中的一间普通的僧房,进了门,只见到房中坐着三个老者。风师叔垂着眼坐在一旁,六师叔淡淡看着我,眼中说不出的复杂。方证大师见我到来,便起身邀我入座。
我拜见了几人,慢慢坐在了几人对面。
方证大师道:“岳掌门,贫僧今日相邀,却是为了一件前尘旧事。六十年前我正魔大战,乃至牵连贵派,岳掌门想必有所耳闻。”
我点了点头,道:“先师曾有所口授。”因我提到了师父,便见六师叔与风师叔原本游弋的目光,均是微微一顿,脸上露出了一丝惘然。
方证大师叹息道:“但岳掌门恐怕并不清楚,上一战的真正原因,却是源于一本绝世功法。这套功法本是魔教不传的绝世秘典,唯有其教主可练,由不世出的一位无名高人所创,得名《葵花宝典》。”
我的眼前渐渐浮现了更多的画面,那册薄薄的《笑傲江湖》书籍上的寥寥言语,渐渐与方证的话语重合起来。“百年前,魔教出现内乱,趁着新老教主交替之时,两个魔教长老叛变,盗出了那秘典,一人离开江湖不知所踪,另一人为了躲避追杀,化名来到了少林寺避难。”
“后来贵派的岳肃与蔡子峰前辈,来我少林时,无意间见到了那套剑法,好奇之下便一人记下了半部。但回去之后笔录而下,相互印证,却发现所记内容格格不入,这才使得贵派一分为二,陷入了剑气之争。而魔教中人得知此事,想要夺回宝典,便引发了正魔之战。”
他叹了口气,道:“这套武功秘典,着实是不详之物。贵派两位前辈回山之后,师叔祖红叶禅师唯恐他们误练了功法,便派了师叔渡元前往华山劝说。却不料渡元师叔见猎心喜,凭著记忆将自己领悟到的记下写於袈裟之上,没有回少林,而是还俗创了福威镖局。他便是昔日江湖中赫赫大名的高手林远图。”
听他这般娓娓道来,我心中恍然大悟,原来辟邪剑谱就是葵花宝典,二者本是同一套功法。又听见方证大师道:“后来青城派不知如何得知了这个秘密,余沧海于是将林家灭门,图谋剑谱。但他却终归比不得嵩山派左冷禅心机深沉。这辟邪剑谱,最终还是落入了嵩山派的手里。”
仅仅因一套武功,却引发了这般多的腥风血雨,门派斗争。不知是江湖的悲哀,又或是人性的劣性。无论是正魔相争,剑气之斗,或是统一江湖的野心,说到底逃不出一个利字。倘如人少些贪欲与妄念,是否江湖便会干净一些。然而我明白,这天下终究是铮铮铁骨的少,趋炎附势的多。终究是淡泊名利的少,而追名逐利的俗人不堪胜数。
不止武林,在任何的世界里,均数是一样的。但千古流传的剑客的神话,不屈的正义,不知是在歌颂那雅道沦丧的美好,又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