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兰生望着他,没有回答。
我等了你好久呢……从前世就在等。
可是你呢……是谁让我等着这么辛苦?是谁,让我用了这么多手段……却还没有得到我想要的幸福?
残月孤影竹林梦,黄鹤浮云湘水岸,为君倾情,君可曾回眸轻叹?
君不知……
风儿吹干了不止的泪,吹干了汨汨从百胜刀下割开的血,只有痛在我的脉络里蔓延,腐蚀着灵魂。
磊,你可还记得……曾经的我不是这样狠心,脸色不是这样苍白的?
还有我的体温……自从你离开,我就彻底没了温度。
你留给我的,只剩下了冰冷而已。
方兰生又做了一个梦,这次他梦到了前世。
安陆烟雨蒙蒙,打得那些火红的枫叶摇摆不定。枫叶染霜,黄红夹杂,鲜艳凄凉。一眼望去,美景如画。
竹林别苑的竹子沙沙作响,方兰生在朦胧的暗夜中瞧见一个暗暗的影子站在竹影之下。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让人看着就有心酸的感觉。
是晋磊。
比自己英俊潇洒的脸上有零星的血珠,从额头流到眼眉,泛着着暗柔的竹光滑到脸颊,稍作停顿最后汇合淌到嘴角,风一吹就跟孱弱发抖的一点朱砂似的,啪嗒一声滴落在地。
方兰生当年见过晋磊,当然是在自闲山庄的那个夜晚。当时他被叶沉香用魅术迷惑,见到自己的前世。他看到了晋磊,那个被叶沉香切齿不已的仇人。晋磊比他高,也比他要冷峻得多。一张成熟的脸好像冻了几千年,一点波澜都不曾有,眸子宛若死水,扔个石子下去都溅不起水花。
晋磊手中握着那柄沾血的百胜刀,看样子是刚从叶家回来。方兰生侧脸向自闲山庄的方向望去,天空红彤彤的,方兰生知道那里现在一定燃着大火。
响亮“当”地一声,晋磊将百胜刀重重掷在地上,细长的刀锋插进竹下的土地,上面的尚未凝固
的血液也流入地下,在地底开了一朵血色莲花。
方兰生没有见过晋磊现在的表情。他印象中他上辈子应该是个杀人不眨眼、毫无心肝肺的杀人狂魔样的人物,可是他现在却清楚地看见,晋磊,他的前世,那个叶沉香恨了一世的杀亲仇人,那个印象中那个没有一点人性的狂魔,竟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的脸反射着竹子透出来的一点点稀疏的月光。他的嘴角没有弧度,下颚优美的线条一直延伸到已经被火焰熏黑的衣袍里面,露出雪白的颈子来。晋磊睁着眼睛,透过竹子望着天上那轮银盘样的月亮,瞳孔微微收缩,长长的睫毛稍微地抖了一下,眼眶轻轻地扩张了一下,就好像新生儿发现了什么新鲜的事物。
“文君……”
贺文君,是的。一听到这个方兰生就难受,他低下头来,想起贺文宁那句恐吓。
“你走了,我就杀了你的美艳娇妻——”
他抬头重新去看晋磊,却发现晋磊身边又站了一个男子。高挑的个字,颀长的身材,因练武而柔韧的腰,他在月光下竟然有点儿谪仙的味道。呸!简直就是披着仙人外皮的恶魔!方兰生暗骂。
贺文宁撒着头发,很长,一直垂到腰下。
“磊,外面风大,还是进屋吧。”
晋磊听到贺文宁的声音,毫无波澜的漆黑眸子有了一点涟漪。贺文宁温柔地抱住晋磊的背,下巴抵在他的肩膀,叹息道:“我等了你好久,终于等到了。”
……方兰生觉得眼熟,果然,他还是把他当成了晋磊。
晋磊款款回眸,在月光下嘴角勾起,贺文宁笑得更加开心,他搂住晋磊的脖子,想要亲过去的样子。却就在双唇即接之时,晋磊猛按住贺文宁的双肩,贺文宁睁眼,“师兄。”他的眸子竟盈满了温柔似水,“嗯,我在。”晋磊咬紧下唇,道:“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
贺文宁的声音有点儿不同,方兰生觉得比他在现实中听到的要至少温柔一百倍。
到底是什么,在十九年里把原本温柔似水的一个人变成了那样的恶魔?
晋磊笑了,笑得明亮,让方兰生的内心有了温暖的感觉:晋磊竟然也会那样笑得明亮。视野渐渐模糊,两个人的身影也渐渐化成了烟雾。
“醒了。”
方兰生睁开眼睛,看到了贺文宁苍白的脸。只是一夜,他好像老了几百岁似的,身体瘦削,皮肤苍白,唯有眉间的美人砂,还在散发着魅人的光彩。
贺文宁坐在竹椅上,双臂于竹桌上,支起下巴看着他。
那种眼神太过温柔沉湎,方兰生是在难以接受。
明明不是投向自己的目光,明明不是留给自己的温柔,甚至就连不是冲自己愤怒也在二日清晨烟消云散。
方兰生抓抓头,小声道:“我……我做了一个梦。”
贺文宁一只手随意敲打着拍子,眼睛没有看他:“什么梦?”
方兰生抿着嘴唇,半天吐出一句话来:“那天,叶家灭门……我、我在这里,看到你还有……”正愁“晋磊”俩字是如何脱口,却见贺文宁一声叹息,然后站起走来,一直走到床榻旁,坐下。“我看见,他……他对你说决定了。”方兰生一口气赶紧说完,然后看着贺文宁脸色的变化。
“……你想知道当时你后面的句子?”他的嘴角上扬,挑衅着。
未等方兰生回答,贺文宁说话,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窒息感。嗓音低迷令人沉湎,方兰生的神经高度紧张,也不知道他都说了什么。他只记住了贺文宁此刻的眼神,伤心、绝望、痛苦、不甘、怨恨……和死水一样的神情。
“你当时对我说,师兄,我决定了……我决定娶文君为妻。”他想起了什么,干笑了数声:“真是好笑的话,娶一个死人为妻……连这么个活人都看不见。”眼神飘向空中,“我告诉你文君死了,她病死了……你却跟我说不可能,还没有成亲,她不可能离开你,不可能不等你……”
这……不是方兰生之前在安陆独自听到的那些话么?
他抬头,看到隐约有泪光闪过。贺文宁恍惚站起身来,陷入了那夜的回忆。
“你很生气,不相信我的话,于是我带你去看了她的墓碑……哼,还是你亲手立的呢。”目光飘远,声音柔和:“你还不相信,想要把她挖出来……”
贺文宁回头,冲方兰生绝美一笑。
前世似曾相识的笑容让方兰生窒息。
“我拦着你,跟你说她早死了,一直都是我在等你。你冲我微笑……我当时高兴坏了,以为你回过神来,可是接下来我没有听到想听的话,反而是百胜刀响亮出鞘的声音。”
缠绵的旧事已不堪回首,一步步走来,我已忘记疼痛。
“我说把刀放下,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又笑了,我从没见你一天内会笑那么多次,你说我骗你。血从百胜刀刀口淌下了来,滴在妹妹的墓前。我生气了,冲到你前面对你说爱你的人从来都是我……是我才对!”
“你狂笑,说我们都在骗你。”无奈道,“问我你把她怎样了,是不是我把她杀了……哈哈,你来问我是不是我把我妹妹杀了。”
贺文宁倏而回头,一眼瞥见床榻上的方兰生,直接冲了过去疯喊道:“磊,你来问我是不是我把我妹妹杀了?!!!你来问我是不是我杀了你未过门的妻子!!!”方兰生被吓蒙,贺文宁再次撕着他的衣服,方兰生心底呐喊你是不是有一激动就撕衣服的习惯。
他眸子因盛燃的怒火几乎变成了金色:“我很愤怒,然后告诉你——是!就是我杀了她,是我毒死了自己的亲妹妹!!!”
瞬间,周围一片苍白,什么也听不到了。
是贺文宁杀了贺文君,自己前世的妻子,他的亲妹妹。
哈哈,这也未免太好笑了。
方兰生捂住嘴巴,极力忍住。他想笑,真是这世上最大的笑话!松开手,方兰生放开大笑数声,笑声稀疏,呜呜咽,最后竟成了无声的哭泣。
原来,原来都是因为这个人……这个爱了自己一世的人。
……可是我不是晋磊啊,我是方兰生,那个一见杀鸡会晕的被二姐骂没出息的方家少爷。
“看到这里了没有,磊……?上辈子,你就是握着我送你的百胜刀,用今世这只修佛的手,刺穿了这里……我的心脏。”
“我如何都不会想到,磊……那个我疼爱了一辈子的师弟,竟会因为妹妹的死而冲我横刀。”
“我知道磊你一定是一时冲动,是不能接受文君死了的事实,你不想杀我的。因为,在我阖眸之前,我听到你对我说:师兄,抱歉,我稍后就来陪你。来世你再来找我罢,晋磊欠你的,来世都还给你。”
“就是……等我死了之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等我死了之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等我死了之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等我死了之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方兰生揉揉眼睛,睁大,然后从床边向门口移动。
然每走一步,他都听到那些曾经的声音,不停地在耳畔回响着。
“滚开,滚开——!!!本少爷是方兰生,不是你们要找的晋磊,不是!!!”
“本少爷不要呆在这鬼地方,本少爷要回家,回家——!!!”
疯狂地嘶吼呐喊,可是没人会听到他的声音。竹影依旧婆娑,却没了生机。方兰生衣衫不整地冲出竹屋,刚欲离开,便愣停在了小院的中央。
(二十八)离情
“如果你执意,我……我也没有办法。” ——引子
沙沙的竹影中央站立着两个人,一玄一朱。方兰生站住脚,却欲向后退去,贺文宁潇洒地走过来,轻轻抓住他的手,然后走到玄裳少年面前。他执着方兰生的手,微笑道:“如何……?还要再说什么?”
玄裳少年微微垂首,目光落在二人执手之处,不语。方兰生突然觉得执手处一阵灼烫,他想抽回来,可是贺文宁攥得太紧,就好像嵌入般。
贺文宁当着百里屠苏的面,扯了扯身上火红的喜袍。
不知道为何,明明什么都没做,方兰生却还是觉得忐忑不安,他不敢去正视百里屠苏的眼睛,那一双三天不见的眸子里有着怎样的担心焦急,方兰生没有看到。
三天,百里屠苏简直就要吃人了。整整三天,这个人去买点儿东西三天没有影子!
贺文宁笑着,如若春风,炫耀着自己的胜利品。
“……”百里屠苏伸出手。
“跟我回去。”
他想过,之前兰生给家里写信,这次应该是想家了顺带着回去看看,然后忘了时间。可是,当兰生走了他才发现,那封家信他根本忘了带。百里屠苏等了一天,方兰生却没有回来。
他猛然想起,方兰生要去安陆买东西,而在安陆……还有一个人呢。
方兰生终于抬起头来,他的发丝微微有些凌乱,脸颊也因紧张而泛起淡淡的粉色,就好像白玉盘上抹上了一道胭脂。四眸相对,电石火花之间,三天来的焦急和爱恋瞬间被点燃。一点火星蹦到墙脚的干柴中,百里屠苏突然捉住方兰生的左手,语气强硬得跟命令一样:“跟我回去。”
眸子还是很美,那双让方兰生眷恋不停的黑玉样的眼睛,此刻泛着无法藏匿的火光,亮莹莹的。
“跟我回去!”
重复了第三遍,百里屠苏第一次说一句话说了三次。
方兰生的喉咙上下动着,可是没能说出一个字。他怔怔盯着百里屠苏那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眼神,“我……”他感到贺文宁已经松手,正想走过去,不经意回眸却发现——
身旁衣着喜袍之人正在垂首把玩一个青碧色的玉佩。
青玉司南佩。
贺文宁垂着眸子,温柔地好像对待久不见的情人,修长白皙的手指折射着玉石散发的柔和的光芒。百里屠苏没看到方兰生惊恐的表情,他拉住他,脚步边移,想带他走。
方兰生咬紧下唇,他听到贺文宁一声轻叹,是来自唇间的一声和羽毛一样轻盈的叹息。可是他听见,不亚于五雷轰顶。
“唉……那么好的女孩子,就要这么没了……”
方兰生的呼吸变得急促,他一步都没能挪动开。“方兰生。”百里屠苏硬硬掷出三个字,他看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贺文宁看。少顷,方兰生回顾,百里屠苏不耐烦起来。
他回眸,淡淡吐出几个字来:“你回去吧。”
………………
“什么?”
方兰生笑得一点都不自然,他极力梳理自己面部已经僵硬的肌肉:“是你自己回去。我想留下。”
我想留下。
“要留在他的身边。”
贺文宁闻声抬头,美人砂瞬间绽放,光彩四射。
竹影沙沙,四眸相对,凉风拂过,宛若过了几个世纪。
那样漫长。
他说不出话,只觉得整个头嗡嗡作响。
——你回去吧。
——你自己回去,我想留下。
——要留在他的身边。
就这样,二人握着的手,不知道第几次地松开。
指尖划过春日雨后冰冷的空气,摩擦出来的灼热燃烧在心头,留下了淡淡的圆弧线。
“……为何?”百里屠苏轻声问。
他好想说,我在家里等了你一天。
好想说,你没回来我很着急,四处找你,找了很久。
好想说,每一处你可能去的地方我都去找了,琴川、虞山、甚至青玉坛旧址我都去了呢。
可是……再温柔的眷恋,再焦急的寻觅,再痛彻心胸的伤和担心,都因方兰生三天未见的四个字……分崩离兮。
你回去吧……
问他,揪住他凌乱的衣襟,狠狠质问他罢!问他问什么要跑到安陆,老情人这里!
问他,扯住他不知道还是不是白皙的手臂,问清楚罢!问他知不知道自己找的很担心,很焦急!
百里屠苏微微张口,却没能说出来。
他只是静静看着方兰生垂首站在他的眼前,血红的喜袍凌乱不整,透着可疑的气味。
不久的三天前,二人还彼此拥抱、抚摸。
不久的三天后,便已是相对无言。
三天,就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内心么?三天,就足以让一切海誓山盟缠绵情意付之流水么?
贺文宁很符合时机地走出来,他走到百里屠苏身边,在他的左肩上同情地拍了三下,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还想再说什么,嗯?”百里屠苏不语,依然只是默然注视着方兰生。
“你想干什么?!”
方兰生闻声抬头,却看到赤黑色的剑锋正横在贺文宁的颈侧。
“威胁?”
百里屠苏没有理他,目光依旧停留在方兰生的身上,但是冰冷的话却像刀子一样狠狠投向这个人。
在这三个人之间,此时的时间再次成为了摆设。
“你要碰他左手,我砍你左臂。你要碰他右手,我砍你右臂。你要敢碰他脸,我直接杀了你。”
……
瞬间气氛压抑得都忘了呼吸,任何语言现在都难以描写此时的风向。
“你不敢。”
百里屠苏直至此刻才转目望向剑锋下的贺文宁,他也因为突如其来的恐吓而震惊不已。方兰生看到赤黑色的剑锋横向,有几分嵌入肉中,淌下了几缕鲜红色的血液。
“绝无戏言。”
这时一阵风吹过,竹林再次作响。伴随着回响的竹风,贺文宁嘴角弥漫开一个诡异的微笑,他握紧掌中的青玉司南佩,笑道:“磊,你们告别吧,我等着。”
他摸了摸脖子,竟推开赤黑色的剑锋,抬眼看了眸如死水的百里屠苏,带着得意炫耀的笑,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