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军队除留一部分自已亲自统率外,其余的皆分给众将,称之“授兵”。这些士兵便成为是各将领的直属兵,如同将领的私家军或护卫军,饮食居住,皆由各将领自行裁决。各将领间职务虽有高低,却无隶属关系,只各统各的兵。如有重大军事行动,则设都督或左右都督,节制众将及众将所领的兵。
众将听得是瞠目结舌,满座静默——毕竟依汉制,军中将领是一级管一级,上一级约束下一级,而最下一级的军士则分为一营一营,将领只有管理之极,并无调兵之权。遇有战事,则由最高统帅将军士一营一营拔给相关将领。如此是为了防范将领兵变。孙策要推行的这种闻所未闻的领兵之法,有一大忌便是:若某将领领直属兵谋反,实是轻而易举之事。
程普、黄盖一干老将当下提出此疑问,谁知那坐在主位的少年主公振振有词:“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随后便大气地遥举酒樽,道一声“大家随意”便仰头喝干。
太史慈从未见过如此惊悚的庆功宴,主座上脱下戎装的少年主公一身锦衣华服端的是俊逸深致,漫不经心的举止深藏着无羁的锐利,眼神里流过的光,凛然却不失亲切:各将领竟不分等级、资历随性入座,浑不在意地闹作一团,那白日里还是敌军阵营的诸将这会子纷纷过来主动自我介绍,叫周泰的刚灌下他一口酒,叫陈武的就夹上来一块牛肉,就连老将程普、黄盖也过来大拍他后背,似多年熟络的老友,直叫着“素闻你小子百步穿杨啊,好生帮我们训练弓箭手啊”,第一次跳槽的太史慈本来还对“欺生”神马的惴惴不安,这会子初来匝道的不安早已烟消云散,拉过程普叫一声“程公”,就把心中不解的疑惑倾倒而出,因为新主公不仅署他为门下督,又授其直系属兵一千,而追随孙坚、孙策的老将程普、黄盖等也不过是属兵一千,太史慈心中颇觉愧然,怎知程普哈哈一笑,以“主公向以能力授兵,不计资历、等级论处。”慰之,太史慈又道:“我年纪尚轻,怎可担此大任?”
这下程普神秘一笑,摸了摸胡须道:“年纪尚轻?可有我家中护军年幼?他尚且统兵二千,你有何不可?”
太史慈正欲问,中护军乃是何人,却见主座上那人眸色一亮,急急起身,迎将下来,语意欣然道:“公瑾!”
“瑜巡城来迟!自罚三杯!”嗓音低沉舒缓,竟如那城头歌声一般清冽美妙,听在人心里只觉如沐春风。
太史慈不禁循声看去,第一眼就觉得好看,自己从未见过如此秀气精致的男子,一袭雪白轻衫,身态儒雅、眼眸温润,嘴角噙着深深的梨涡,不说话的时候总像是在微笑,太史慈暗叹:这本应是水边执卷拈花似的人物吧?怎生混到军营里来?
却听程普在他耳边笑道:“这便是中护军大人,周瑜周公瑾。”
太史慈瞠目结舌,心道自己这真是遇到了了不得的主子和同僚,宴席上激情澎拜地上前主动请樱,称愿赴各地收降刘繇的残兵,孙策笑着应了,下意识地搜寻那个身影时,却发现某人在敬过诸人一圈后已悄然退场,遂轻蹙眉头,party的后半段就越发心不在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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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曲阿城楼上远不如白日里阳光照耀下的温暖,地面高墙都散着寒气,在月色的反射下,仿佛布上了一层湿漉漉的青苔。周瑜孤零零立在城楼上,在风露中一声不吭地望着城外风沙。
孙策终于找到那个形销骨立的身影时一肚子怒火消了大半,只唉声叹气地走过去拉过对方双手包在自己的手心里暖着,夜凉如水,握在手心的十指冷冰冰,好像是在露台上放久了的玉镇,带着一种温润的寒凉。孙策轻声责怪道:
“有你这样招降的么?在一个能百步穿杨的神射手面前不着护甲、战袍,你真当自己是刀枪不入?还弹琴激他!若真是一言不合箭飞过来,岂不伤了你性命?”
“性命?”周瑜努力挤出浅淡的笑容,心里却无比沉重,“… …原是我欠他的。”
“又在胡说什么?”孙策斥道:“你到底站了多久啦?鸡爪子冰成这样?”
“义兄,我想讲个故事,你愿意听吗?”周瑜转过头来望着对方火光映照下橙色的温暖的瞳仁,心中太多的苦涩直欲喷涌而出。
孙策很干脆地点点头,遂卸下软甲扔到避风的城墙角落里,拉着周瑜挨着自己坐到上面,想想又怕对方着凉,便解了外袍裹紧两人,一副准备就绪的样子,“嗯,你说吧,我听着呢。”
周瑜维持着被孙策摆成的舒服姿势,垂头酝酿了许久,终是开了口——
“很久以前,有一对,蛮要好的,嗯… …君臣,平日里行军打仗默契十足,嗯… …也有一言不合翻脸打架的时候,却从无隔夜仇,只一日,因主公杀了不该杀的人,两人吵得凶了,主公吼了句‘滚’,做臣下的一时伤心… …便也赌气守边疆去了。”
“只在临走前,唤来主公近身侍卫,千叮万嘱保证主公的安全,那侍卫一口应了… …”
“谁知,” 周瑜顿了一顿,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城墙上猎猎声响的孙字大旗上,再度沉默了良久,方继续道:“那守边疆的臣下还未到领地,便传来… …主公,身死的消息。。。 。。。”
“细问之下,方知,主公行猎,离队去追鹿,不幸遇刺,那贴身侍卫虽领兵跟随,却,终是,晚了一步… …”
“那臣下将兵奔丧… …悲痛之下,迁怒于那贴身侍卫,在主公葬礼上当场将他收押,缉于地底牢房,下令没有将令,不得放出… …一年后,那侍卫,含恨而终… …”
已近三更,正是天阶夜色凉如水的时候,怀里人的身子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孙策紧了紧手臂,让对方把额头放进自己的肩窝,许久,低哑的断断续续的声音,从颈间闷闷地传来——
“其实,真正,该责罚的,并不是那侍卫,而是——赌气离开的… …我… …”
夜突然那么静,静的好像能听到月光滴落地上的声音。孙策一动不动地搂着怀里的少年,静静地听着他的呼吸混在秋夜的烈烈风中,渐渐失了规律:肩上一片潮湿温热慢慢、慢慢地渗开,颈侧——终于传来极力压抑的抽泣,听来像是正把一根细丝从纠结的乱麻团中艰难扯出,断断续续着随时都会消失。
孙策怀抱着、任由他哭着,这是一个缓慢而艰辛的发泄过程。那哭泣一定被太过久远又太过沉重的悲痛拘留在了某个角落,挣扎了很久、很久才终于有机会表达。他哽在喉咙口的呜咽声好像是经过了万水千山的跋涉才到达那里,因为失了力道而显得虚无,听在耳里那么不真切。
不多时孙策便察觉到怀里人整个身子都在瑟瑟抖动,他怕他呛到,犹豫着抬起手轻轻顺着他的背。
周瑜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他从来也不知道一个人身体里居然埋着那么多的水,似乎怎么也流不干。只记得那怀抱太温暖、那轻拍着自己后背的手掌太缱绻,意识消失前似乎听到一声轻轻的“对不起”。
对不起——原来我早已伤了你,还是在那遥不可及、无可挽回的过去。
孙策抱紧怀里的身体,心中却顿感深深地无力,
“原来,你对我的好——只是,源于护主不力的愧疚吗… …。”
☆、第十三章、冤家聚头,年少万兜鍪
有了曲阿作为兵马粮草辎重补给的落脚点,孙家军兵势大盛,加之孙策治军严明,城中守军对百姓鸡犬菜茹,一无所犯,有以自家赍牛酒劳军者,周瑜居然大手笔地以金帛还礼,自然博得欢声遍野、民心仰颂,孙策几番问起金银来处,都被周瑜随口一句“家中带来”打发了。所俘降卒,愿从军者听从,不愿从军者给赏为农。敌方部曲来投诚的,也一律善待,毫无门户之见,一时间投者无数,不到月余,孙策已聚数万之众。
这年冬,江北传来消息:袁术称帝了,国号“仲氏”,真是很有想法的袁大脑袋还惦念着在自己帐下骁勇善战、所向披靡的怀义校尉,想着这小子在江东“横行霸道”得也蛮辛苦,特意送来诏令命其出兵相助,事成后允诺升职加薪,孙策收到书信连看下去的耐心都没有,只觉得槽点太多不知从何吐起,索性回书一封,斥其无道,就此绝交!
遂带领着辎重齐备、粮草充足并着上了独树一帜的银甲白袍统一制服的孙家军,雄纠纠气昂昂地南下攻取吴郡去了。
彼时盘踞吴郡一带的是自称东吴德王的严白虎,倒也颇有偏安一隅、落草为寇的矜持,孙家军围困吴城三日,白虎淡定地做缩头乌龟,硬是不出战。
孙策看了看那不高也不固的城墙,更为淡定地在城外安了营扎了寨,只让太史慈每日早起晨练,隔上个百步、在城上弓箭手射程之外骑马绕城一周,顺便把守城军士一一射杀干净,那些抱头鼠窜的守城军士倒是难得现成的活靶,太史慈便带了周泰、吕蒙等一众青年将领,言传身教将自己那百步穿杨的本事倾囊相授,一群人权当校场上练箭日日绕城随意拈弓搭弦,不消几日箭术个个精进。
周瑜兴致来时,也会跟着一行人晨练,顺便学习观摩,每逢中护军来检阅时,太史慈总是格外斗志昂扬,这一日又在百步外开满雕弓,弓弦响处,竟将城头上一小兵的左手射透,后劲十足地将人牢牢钉在护梁上,周瑜看得汗颜,不由得脑补了一下,若是在一千八百年后,将阻击手标配的QBU88塞到这厮手里,那也是个横枪一扫、八百里无人区的主儿啊!
严白虎得知自己的兵士们,每日被如此当做活靶供敌军练箭,欲哭无泪,待上得城头亦差点被射的一命呜呼时,立刻十分干脆地毫不拖泥带水地地——弃城而逃。
于是,孙家军对着一座空城喊打喊杀地攻占了,苦练了月余的先遣队突进、弓箭手掩护的作战方式全无用武之地,周泰、陈武、太史慈、吕蒙等均表示不过瘾,周瑜笑着安慰说:权当演习哈。
攻占吴郡后,孙策表示不能过家门而不入,遂令程公等一干老将守吴城,将大军驻扎在城外,带上自家义弟和他捡来的阿蒙、抢来的陆小仪往相隔不远的富春回家省亲。
自吴郡向南入富春,一路渐渐繁盛,有幸逃过战火洗涤的江南小镇,正是积雪消融、草长莺飞的时候,街头巷尾不同于霜降萧条的北方,就连吹过的风亦很是细腻,好像用来编织睡袍的江南丝绸,若有若无、要安宁许多。
街头的茶馆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吴侬唱腔,透着几分为赋新词强说愁、红颜零落鞍马稀的哀怨意味,小巷里隐隐传来浓浓的香味和小贩长长地叫卖声:“桂花糕嘞——”
一行人脱了甲胄戎装,悠悠闲闲地走在市井大街上,孙策嘴里叼着一根毛茸茸的谷莠子,一身灵动利落的短袖短衫,笑容春意盎然,身旁的文秀少年一看就是江南水乡养育出的世家公子,风采惊鸿,两人携手缓步走过车水马龙的长街,当真是如一对璧人般的少年郎。
身后隔开五步不紧不慢地跟着一袭青衫的吕蒙和一脸面瘫的陆逊,四人在闹市流连一番,孙策正要带头往自己曾经借来的坐落在西郊的小宅进发,忽见一队英姿飒爽,身着红装绿衫,腰挎短刀的女兵骑着马呼啸而来,领头的那个女孩不过刚及髫年八、九岁模样,却身着粉红缎罗战袍,腰裹绿色绣花软甲,头缠红色丝棉巾,足蹬粉红绣花靴。鸭蛋脸型,杏核大眼,柳叶眉间竟溢出几分刚烈之气。
马队经过街道时候造成了小小的骚动,进城送货的菜农、小本生意的摊贩乃至门庭兴隆的商户均停下手头生意,驻足围观打量,那女孩全然不在意周围好奇的目光,领着这队震撼视听的女兵径自走到自家呆若木鸡的大哥眼前,身手利落地跳下赤鬃马,踏前一步像模像样地俯首抱拳——
“小妹恭迎孙将军荣归!”
女孩子特有的清亮嗓音微微透着几分稚气,伴着凛然的飒沓风姿扑面袭来,被指名道姓的孙将军额头一滴汗滑落,勉力开口:“香,香儿?”
被一群cos女兵的丫鬟围绕,孙策云里雾里地就被带回了当事人毫不知情就已然成为户主的孙将军府,大门前是列成齐整两队的家丁、内侍,领头的孙二公子一身大方得体的锦衣装扮礼数周全地淡然出迎,向大哥欣然介绍侍立身旁的眉目祥和的儒生,竟是那庐江居巢有名的儒士——鲁子敬!
看着形肖舒城周家的新府邸和士别三日都快要挖目来看的孙小权和孙小妹,孙策却脸色凝重地回望相隔不远的自家义弟:三千精骑、犒民金帛、还有这个偌大的新府邸,粗略估算就已达数万的银两周瑜到底如何得来?孙策清澈的眼睛渐渐深邃,猜测已久的答案呼之欲出,但孙策却仍不甘心地要再一次确认:
“瑜儿,你告诉我,舒城的家业,可还安在?”
场面一时冷掉,周瑜一直瞒着不说,却不增料到孙策一语道破,只故作浑不在意地回道:
“千金散尽还复来,我家的钱我都不心疼,你矫情什么?”
孙策望着那温润眸子,长吸一口气,想想也是,自己何苦做小女儿姿态,感春悲秋的,只打定主意,此生,定不负他就是。
场面好容易缓和过来,孙策一眼看到亲弟弟正大踏步地向自己走来,酝酿了半天感情,打算来个热烈不失庄重的拥抱,谁知孙小权一脸微妙的笑容,径自绕过亲哥错身而过,孙策尚维持着张开双臂倾身向前的诡异姿势,就听到了自家亲弟弟更为诡异的开场白:
“在下孙权,表字仲谋,敢问小姐芳名?”
孙权早已注意到大哥身后那个看起来与自己同龄、生得粉嫩可爱的“女”孩子,此时正靠在吕蒙身上兀自打着瞌睡,颦黛隐隐,唇色润润,孙小权立时心花怒放,心道青梅竹马、同龄玩伴神马的想想就很美好啊,遂风流倜傥地前去搭讪。
昨夜里兵书看得得太晚,陆逊正迷蒙惺忪间,忽听有人跟自己说话,直接被那句“芳名”雷醒,错神间又冷不防被一双碧绿的大眼睛吓到,便几乎想也不想一巴掌就招呼了过去——
孙小权被打得一下偏过头去,立感火辣辣的脸上还保留着善意笑容的残片,这厢里陆小议反应慢半拍的陡然想起周瑜曾教导过他,说男孩子打人要用拳头,不能用巴掌扇,否则就太娘了,若再配上自己这阴柔长相,让人误会就不好了,于是陆逊气沉丹田、长吸一口气,向着刚刚转过头来的孙权十分阳刚地补上了一记右直拳!!
站在一旁的吕蒙被接踵而至的一连串变故惊得呆立原地,刚想老好人地劝上一句,就见这两个祖宗一个现了真身、一个卸下面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打出手、拳打脚踢起来,很快便扭作一团。
孙家大哥好不容易忙里偷闲的“假日”就在吃饭、睡觉、拉架中手忙脚乱地划过,孙府整日响彻着振聋发聩的呵斥声、内侍们的劝架声、还夹杂着女童们兴奋的喝彩声,孙策跳脚炸毛自不待说,口头禅都变成了“孙小权!!陆小仪!!分开面壁思过去!!”,连都一向脾气甚好、耐心极佳的周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