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幸会幸会~实不相瞒,肃正值捉襟见肘之际,足下此举无疑是雪中送炭,大恩当何谢啊。”
“子敬言谢不敢当,只瑜有一事相求——”
“哈哈,公瑾但说无妨,子敬自当竭力。”
一句“自当竭力”让鲁子敬从此踏上了春风化雨、诲人不倦的专业保姆生涯,并拥有了“谋四海之升平,享社稷之永固”的毕生事业。
吴郡富春
孙权已十岁了,却屡屡以不喜私塾先生推脱着不肯就学,吴太夫人念他还未从丧父之痛中恢复,如今又颠沛流离寄人篱下,不忍他再被课业与繁文缛节折磨,遂一直惯着他。
这日里,孙权在富春郊外他哥借来的小宅子里百无聊赖,自己摆了张矮案,上面放了一个小小的沙盘,他寻着记忆依葫芦画瓢地勾勒着舒城的山水——
忽听耳边一阵小风呼啸,一片奇形怪状的树叶落至眼前,只见那树叶自中心处对折,两边扇叶再度反折起,轻飘飘飞将过来倒像足了展翅的水鸟,他好奇满满地捡起来细细把玩,尚不知千百年后这物事名唤“纸飞机”,看了一阵忽然抬头,循“纸飞机”来处望去,顿时眼睛亮了起来——周瑜正站在不远处的金黄胡杨树下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原来,周瑜已在富春城里购得一间富豪宅邸,精心翻新后颇有舒城周府的韵味,只是规模不可同日而语,先邀了鲁肃一行人落脚,仲秋刚过便“伙同”孙权说服了吴太夫人将孙家老小一并前往入住,吴氏亦深知其意,再说寄人篱下确实诸多不便,感激之余亦不免惆怅万千,只选了偏角一独立厢房迁入,深居简出。
鲁肃看着新招的下人们井然有序地忙前忙后,手脚利索却不多言语,不由佩服起周瑜治家严谨,待看得那府院大门前悬起的两盏门灯上赫然“孙府”两字,鲁子敬不淡定了,满腹狐疑去问那周姓少年,正遇上周瑜笑吟吟拉着孙权,吩咐府内上下人等:
“以后,你们便在孙将军府做事了,孙将军远征在外,府中上下事宜可由二少爷定夺。”
于是,望着站在周瑜身侧那粉嘟嘟的十岁孩童鲁子敬彻底风中凌乱了——所以当周瑜告诉他此番劳他前来便是为权少爷做先生时,鲁肃已经可以很淡定地走马上任了,只心中暗暗腹诽一句:结义兄弟做到这份上,真真令人发指( ⊙ o ⊙)啊!
话说,东汉时期的早教皆从习字、背文开始。孙权难得一见的早慧,虽不及过目不忘,倒也称得上记忆力超群:一篇文章读罢三四遍便能朗朗背诵。
鲁肃为还人情被迫来教书哄孩子,初时颇有怨念,但见了不足十岁豆丁大小却佯装少年老成的孙小权,倒无端生出几分喜爱来:惜他聪敏,从不对他大声呵斥,亦不舍得布置太多课业,只想还他纯净的童娱与生就的灵气。
孙家二公子渐渐显出自己的真性情来,对这个大了自己十岁的先生亦师亦友,只在人前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先生”,背后均是简洁明快“子敬”、“子敬”地叫,笑容是拨开云雾见了彩虹的绚烂,看得鲁肃也笑逐颜开。
这一天,秋日里阳光正好,孙权想去树上捉蝉,鲁肃怕他摔跤,便要他老实在书房里习字帖描红,在练字的时候孙权小声嘟囔道:“子敬先生的字,不如我公瑾哥写得好看,我何必要向你学。嗯嗯,连我哥也不如。”
鲁肃“哦”了一声,长眉微挑,笑问道:
“那你是如何辨别字的好坏?”
“喔~这个简单。以前我在公瑾哥的书房玩耍,喔,不,苦读,经常听得我哥说‘瑜儿的字如其人,美艳不可方物’,公瑾哥总是回他道‘不如义兄一字便可横扫千军’,”
孙小权语气声调学得像模像样,复又得意继续道:“子敬人自是不如我公瑾哥漂亮,字也软软趴趴,写满了竹简也不见分毫气势”。
这厢里站在隔窗下收拾远行行囊的周瑜听得甚是汗颜,啼笑皆非地扶额,不想当时那个黄发垂髫的小碧眼儿如何就把他与孙策的玩笑话记得如此清楚,只道这下鲁肃定要跳脚炸毛不可,正欲进去劝解一番,却听鲁肃的笑语传来,混没有发怒之意:
“喔~那权儿的字又如何?你会写自己的名字么?”
“当然会。”孙权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说着就抓过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了孙仲谋三个大字,同他垂在耳边鬓角的整齐发髻相映成趣。
鲁肃忍俊不禁,佯装惋惜摇头道:“哎呀,你的字,别说你两个哥哥,还不如我写得好。”
孙权端详了那纸半天,憋红了一张小脸,赌气说道:“那是当然,我习字才半载,子敬学了好久了。”
鲁肃哈哈一笑,正色道:“三人行必有我师,你写得不如我好,自然先向我学,待到胜过我了,再向你两位哥哥学去。”
孙权听他这么说,偏过头去略一思索,觉得所言甚是啊,于是乖乖地低头练字去了。
周瑜通过斑驳窗棂,笑看着那一大一小身影双双伏在案头习字描红,佩服鲁肃教法高明之余,只觉得孙小权那天生桀骜的劲头,技不如人时候又大方承认坦然受教继而奋起直追的性格,倒是同他哥哥出奇地相像。
当一切安顿停当,已是初雪季节。周瑜告别了鲁肃和孙家老小,带着吕蒙前往历阳,其叔叔周尚彼时任丹阳太守,正驻历阳,周瑜自是相中了他手下三千骑兵,自告奋勇地前去帮忙操练兵马。
这三千精骑自是在一年后被周瑜如数拐到了江东,成为了平定江东创业伊始的丰厚“家底”。
☆、第九章、千里楚天,英发正少年
公瑾,你可知道,马儿有个习性,见三五个一起向同一方向跑,就会追随,三五而十,十而二十,然后过百,有多少跑多少,等我有一天啊,有了上千精骑,便依这个法子,教习它们千里奔袭,那将何等壮观,瑜儿定要来看看——
幼时的豪言壮语犹在耳边,周瑜依约来观赏当时那个一脸憧憬、两颗虎牙熠熠生辉的少年所描绘的画面——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千里疾奔袭,风入四蹄轻。
从九江郡寿春到庐江郡皖城,八百里日夜兼程的急行军奔袭,孙策率领着冷兵器时代战斗力最强的兵种——骑兵,一路冲、截、围、断、攻,指挥若定、进退有度,两日一夜间连破庐江太守、忠义将军陆康布下的数道防线,在陆康军传令兵尚不及递回战报时便已兵临庐江治所皖城城下。
周瑜骑着 “翩跹”一身戎装扮作普通骑兵小卒隐于程普部下,远远地望着阵前那个披着月白大氅、策马挽弓、苍劲挺拔的身影竟恍如隔世——我横刃在此,就敢问天下英雄安在!少年无羁的蓬勃野心和凌云壮志呼啸而出一览无余。
“惊帆”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抬起,马上的少年将军仰头张臂,满弓放弦,双箭先后破空而发,城头上飒飒作响的“陆”字大旗应声而折,孙策再度开满雕弓下令弓箭手放箭,一时间弓弩并发,流矢雨集,城头中箭翻下的守军如纸片般纷飞——孙策一句 “攻城!”令下,战鼓擂动、震破苍穹 ,冲车、云梯、渡濠、投石、冲撞齐上阵,马蹄踏碎皖城城门之时春阳还未升起,凌晨的霜雾正朦胧。
陆康挟一众亲卫护着家眷趁雾缘城而逃,孙策命程普黄盖收拾城内残兵,自己则带了周泰、陈武等年轻将领打马去追,城郊林间的雾霭渐浓,一路疾走与前方撤离距离越来越短,渐渐能听见那纷乱的马蹄声时,孙策居然一勒缰绳,警觉的让众人停下,周泰等人会意,皆提高警惕,手按剑柄伺机而动——正是春寒料峭时候,林间一沉微风吹过,晨露一滴滴从竹林叶缝隙间漏下,树林深处晨光摇摆,竟缓缓行出一人一骑,轻甲白氅,身材高挑修长,普通的孙家军装扮,却并未戴头盔,长发披散垂背,丝缎柔顺,熠熠流彩,孙策望着那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不由得胸口一滞——那人抬起澄澈眼眸,在耀眼晨光里浅浅笑开,唇色柔婉,亦真亦幻… …孙策一时忘了反应,唯恐是梦,只呆呆看着,静待他说话,不消片刻便如愿以偿地听到了那仍和记忆中分毫不差的舒缓温存的声音——
“义兄,好久不见。”
重逢的心情,孙策肖想过千百次,却未料到这一刻真正到来时自己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祥和——他会在挑灯夜读时思念那清新隽永的小楷会在摇曳烛火中感怀那纯净澄澈的睡颜,会在御剑起舞时遥想那悠扬清越的琴音,甚至会在行军布阵时拨乱了沙盘、神游太虚,试图推想另一人会如何决断,无论军中事务如何繁重,官场人际如何耗神,孙策心中总有一方净土任由那份挥之不去的缠绕牵挂生根发芽、燎原遍野… …
这一刻,有一种比平常快乐更为让人神思安宁的奇异情绪在他胸腔里荡漾开来,逐渐满溢,好像远游旅人风尘归家一般,将以往种种艰辛险恶、种种委屈不甘通通置之脑后。下意识间想叫一声“瑜儿”,声音未出,被旁边随侍周泰的一句“将军,陆康怕已走远”拨醒,方恍然忆起自己正在追杀逃兵。
周瑜看了眼赤发赤眸的周泰,仓促间点点头算打过了招呼,复又转头看着孙策道:“陆康少惇孝悌,勤修操行,以恩信为治,义兄切勿伤他性命,只劫下队尾的那辆马车,他自会来降。”
孙策压下心头千思万绪,故作淡定的点头应允,领周泰陈武轻而易举地劫下了陆康逃军队尾的四面透风、低调至极的马车。
周瑜欣然绕到马车正前,轻轻撩开布卷门帘,探身一眼便眸色闪烁,果不出所料,那车里正襟危坐着一个不过十岁左右的半大孩子,生了一张难辨雌雄的清秀娃娃脸,柔软长发整齐束在头上,竟已戴冠,只耳边垂下两串翠色流苏,越发衬得皮肤白皙姣好,只一双睁得大大的黑眼睛满是戒备,双唇紧抿努力表现着处变不惊,只嘴角噙着深深的梨涡,不小心泄露了他尚在舞勺之年的稚嫩与害怕。
周瑜微叹一声,轻张开双臂托到男童的腋下,顺势抱出马车将他贴在怀里,却不想小家伙居然张开嘴,朝着未披甲胄的手臂一口咬下去,小兽一般迅捷凶猛,孙策欲上前阻止却被周瑜以眼神制止,忍着痛一手抱住他,腾出令一只手来轻拍他背,一下一下柔声哄着:“伯言,不怕,不怕,一会你祖父就过来看你… …”
遭逢巨变的慌乱不安因为这清泉般温爽的声音而消褪了不少,陆逊紧咬着抱着自己的人眼神却安静下来,或许是那怀抱在霜冷寒夜里太过温暖,亦或许是那声音在嘶马争鸣中太过安心,小小的孩子眼泪在眼眶里来来回回的转,犹豫了好久,终于松了口。
原来,这涉世未深的半大孩子正是那遥远的三国时代十二岁便少年持家、27岁指挥了“三大战役”的最后一场、在夷陵营烧蜀军七百里东吴着名的首辅丞相——陆逊。陆家本为江东大族,累世为官,其祖父陆纤官至城门校尉,父亲陆骏,任九江(今安徽寿春东)都尉。到了陆逊这一代却人丁凋零起来,陆逊十岁丧父,随其从祖父庐江太守陆康,在其任所读书,因其聪慧懂事,颇得陆康喜爱,衣食起居均带在身旁,寸步不离——周瑜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方劫下那辆载着陆逊的低调马车,想以此迫陆康纳降。
刚刚向孙策解释清楚,便看到前方一骑纵队绝尘而来,为首的迟暮老将正是庐江太守忠义将军陆康,那两鬓斑白的老将军一见自己的心尖肉被抱在孙策旁边的少年手中,只焦急的大呼一声“莫伤了议儿——”便下马噗通跪倒,周瑜忙上前去扶,将怀中孩童小心送还至陆康面前。
老将军一把揽过陆逊上上下下好生查看了一番,确定毫发无伤后方惊疑不定地看向周瑜,眼前少年歉然一笑,作揖说道:“瑜并无恶意,此番实是想与陆老将军一叙,望切勿怪罪。”
陆康犹惊魂未定地回道:
“季宁乃败军之将,身家性命均系孙将军囊中之物,某死不足惜,只盼将军能放过一家老小。”
“老将军放心,吾等不会伤及无辜分毫,只是——如今正处乱世,诸侯混战竞相割据,天子亦无能为力,忠义将军年逾古稀,实不适再浑趟浊水,不若回归故里安养一方乡亲,孙将军愿派亲卫护送陆氏宗族回吴郡避战,只有一事相求。”
陆康听得大喜,遂接道:“公子但说无妨。”
周瑜看了看被老叟抱在怀里的小小孩子正一脸稚气地打量着自己,沉吟片刻,鼓足勇气说道:
“久闻陆家小从孙聪慧凌人,巧捷万端,小小年纪便杂学博收,文武双修,假以时日必有经天纬地之材,今厚颜恳请老将军割爱,瑜虽不才愿倾囊相授,定好生待他,助他成就功名慰平生。”
陆康听罢脸色一沉,抱着陆逊的手臂紧了紧,周瑜等了片刻,犹见得老叟一言不发,只半跪着分外珍爱地揽着自己的小从孙,遂几不可闻地惋声叹息,赧然道一声:“如此,便罢了… …”正欲转身离去,忽听得得悉悉索索一阵细小摩擦声音,回眸去看时,只见那小小的孩子正仰头看着自己,一双黑白分明的灵活大眼真格宛若清凉的春涧,晶莹透亮,泛着令人难以回避的柔和的目光,他伸出嫩白小手牢牢牵住了周瑜的衣角,犹豫半天终是开口怯怯地叫了一声:“先生。”
“议儿!!”陆康诧异地望着这个从来都是听话懂事、甚少表达自己意思的乖巧孙儿竟然全然听懂了方才少年的话,并第一次为自己的人生做出了坚定的选择,谓然一叹,自嘲地松开了手臂… …
☆、第十章、蛟龙脱锁,墨香飘千里
陆康交出了庐江太守令,孙策拨了些军士留守皖城,因袁术有意刁难设了时间之限,稍作休整便率众星夜回程。
三月初梢的庐江郡逐渐显出江南水乡特有的多变潮湿,空气中饱含着水汽,似有惆怅无限——极速奔驰的队伍前端,早已由骊驹长成良骥的“惊帆”“翩跹”许久未见,此刻正亲昵地并肩而行,只马上少年还强自绷着,谁也不肯先出声。
最终,还是孙策最先忍不住,嘟哝道:“还疼么?那小兔崽子咬的。”
“不疼了… …”周瑜回答,似乎不满孙策的叫法,又补充道:“他叫陆逊,小名议,字伯言。以后,会是权儿的好朋友。”
“喔” 孙策心不在焉地应了,浑不在意亦无暇顾及自家义弟怎生认得这凶悍小娃,只急急地伸出手去,挑挑眉不依不饶,“让我看看。”
周瑜依言递过手臂,哪知对方竟一把拉过,毫无防备间重心偏移,一双手稳稳托住自己腰侧,而后便被轻轻安置在“惊帆”马鞍上,身后怀抱温暖如昔,放置腰侧的双臂慢慢上移、继而环上肩膀,力道从轻到重——
孙策将下巴抵靠在怀里人的颈窝,贪婪寻觅着那人颈间的独特气息,就那般在疾驰的马上静峙许久,方翁里翁气地责问道:
“不过分开两载,如何,就瘦至如此……”
周瑜听着耳边颈窝处传来的沉沉嗓音,就像筝弦上最低的那一弦,余韵里竟饱含满满的心疼,不禁拍拍紧环住自己的臂膀,轻轻挣了几下,身后的孙策意识到自己抱得太紧,忙放松了力道,周瑜抬起头,额前软发柔柔蹭到了亦正低头看着自己的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