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来生,不敢期待,似乎也不必担忧。
当下的这一刻,便很好。
很幸福。也很满足。
幸福到有心就此停止。
满足到无力继续奋斗。
鸟归林。花随水。
落日西沉。月出东山。
然,唯有那些那些温柔低语,那些轻吟安抚,那些珍重到极致的拥抱,那些细碎到缠绵的亲吻,让自己——割舍不下、苦撑至今……
作者有话要说:唔……快要完结了呢……
☆、终章、笑醉随君三千场,不数离殇
中秋节汉帝大宴群臣之后,素有在禁城内施放烟花的习俗,以此表示与天下百姓共乐。因着中秋的月色最明,旁边又有星辉交映,燃放烟花便会补足缺失的日光,现出齐耀三光的盛世景象,暗颂天下政事清明钱粮富足。
携手并肩看璀璨焰火——这本是两人素来最爱干的事,可如今,却难有如此奢侈游玩的独处时机。孙策苦心觅了多日,终是寻到了一处可以欣赏烟火又不会有人打扰的绝妙地方。
那是汉宫后院一汪不甚起眼的小小莲池,平日里宫人们疏于打理,飘落的花瓣恋着流水,凋零的残荷沐着月光,倒别有一番自然之境。即便是宫中的御花园同它相比,也只能算是个无巧不工、多举堆砌而成的蠢物。
周瑜几乎也是在见到这方小小莲池的第一眼便生出喜爱之心——春水夏荷,秋雨冬霜,一年四季这里也定是无时无处不成景的,只是可惜,自己只有幸——见它一季。
那晚的月光格外清爽,因前日里刚下过雨还带着云中的湿气,在月色周围勾勒出一团虚幻柔软的光雾,抬头望去好像是一面乍开的菱镜,又像一盏月白色的灯笼升腾在半空里。
脚下平湖如鉴,尚未结冻,却丝毫不起微澜,静得仿佛褪尽了生气——正自疑问间,却惊觉皓月当空、桂枝横斜间却并未现出自己身影,而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大猫探身静立,如影随形。
周瑜有些怔然地望着水面倒影,半晌,方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
秋风立刻裹挟着寒意撞入胸腔,他下意识后退一步撤回了身,却再也压不住喉间腥甜,猛烈呛咳之後,一口鲜血落在青玉砖上……清冷月色下,暗红得分外扎眼。
萧杀秋风吹过,满院枯枝,一地黄叶。莲池旁那独独飘香的玲珑桂枝下,陡然响起一把苍老暗哑之声:
“事隔一千八百个春秋,你又何苦执念若此……如今,江山一统、死劫破除,既是缘尽于此,便莫再耽搁不舍,白白误了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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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策兴冲冲地寻着曲折回廊,盘旋复道盎然赴约,不时顾看一眼手里的玲珑漆盒,那里面是自己刚在御厨房做好的酒酿小圆子和一壶上好的花雕。
他绕过假山,转过游廊,只觉蓦然间桂香扑鼻,还未及细想间,一段匪夷所思的对话便撞入耳中:
“……如今,江山一统、死劫破除,既是缘尽于此,便莫再耽搁不舍,白白误了轮回……”是一个从未听过的苍老沙哑嗓音。
“自此,他可会顺遂一生?”熟悉的温润声音入耳,孙策一怔,堪堪停住脚步。
“人间帝王本就是下凡历劫的上仙,既是已破除了早逝之劫,从此顺遂的,又岂是一生?只怕百年之后必是冠翎归故、荣回仙途之势。”
那苍老声音顿了顿,复又继续道:“但上仙大多无欲无求、薄情寡义,彼时又哪里会记得一只小小的九尾灵猫助他渡劫之恩情?恕老身多言,妖仙殊途,此举,实是不值。”
“求吾所求,偿吾所愿,值与不值,冷暖自知。”
那温润字句悠悠传来,语气平静幽沉,却似古井无波:
“只是,无论万民敬仰的风光帝王还是长生不老的尊贵上仙,总不过是孤家寡人、寂寞经年,若他,真归了仙道,蹉跎千古,孤苦百世……岂不更是难熬艰辛……便请仙师再通融片刻,让我,陪他,看场焰火吧……”
桂香飘散、万籁俱寂。
银辉轻覆未央柳,恰如人间几白头。
孙策定在原地,久久无法动作。
恐惧痛悔如山岳填海般充满身心,一种很特别的预感无比强烈起来,寒意从脚底青砖丝丝缕缕透上来,顺着经络骨骼穿越丹田直入腹胸,仿佛是那贯穿前世今生渗透骨血筋脉的寂寞一下子缠住了灵魂,将他拖离现场。
——万望主公珍重,务必活过来年!
——就算,真有什么劳什子的代价,那也是先砸在我身上,我比你高好不好?
——你当是冰雹呢?
——义兄,我想讲个故事,你愿意听吗?
…… ……
——其实,真正,该责罚的,并不是那侍卫,而是——赌气离开的… …我… …
——我知道……你就在身边……只是,阴阳有别……看不到彼此
——义兄,可是,意在天下?
——瑜,知道了……
往事历历,言犹在耳,数十年旧事如潮,一夕涌来,浸人肺腑。
那一刻,孙策手脚冰凉、如坠冰窖,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烧着了吞噬了碾碎了,再也无法思考。
但未及他出神太久,身后就响起“轰”的一声,比爆竹的脆响更沉闷些,比丝帛的裂响更厚重些,紧接着便听见隔墙宫女们高兴地拍手声,铃铛般的轻笑声……
孙策定定望着莲池边那个孑身等待的身影,清冷孤寂,纤瘦轻灵得竟不似凡人,分明在自己眼前,却好像下一刻会羽化成仙、飞升而去一般。
他下意识地、大踏步地走过去。
周瑜听到脚步声正欲转身,还未及动作,便觉身上一暖,一件貂裘已经披到了肩上。随後一双手臂插入腰间,将他揽入一如既往熟悉至极的怀抱,只是,那双手臂微微发抖,许是用力过度了吧……直勒得他骨节生疼。可自己,再也无心多做挣动,只安安静静任他抱着,默默贪恋丝丝甘甜、缕缕温暖。
又一“轰”声响起,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鸣蝉皎月里的那一池秋水——
清晰地见到一枚金色星子肆意穿行残梗断荷之间,犹如沙鸥啄水、锦鲤徜徉,簌簌行到尽头。
正是踪迹难觅之时,
璀璨火焰倏然迸裂,
或三五花瓣随风飞舞、
或绕指丝环柔吟荷枝……
池塘里一时间铺满了深深浅浅的碎金,水流轻抚、荡漾伸张,直漂浮到他们脚下,又缓缓沉入池底。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孙策不移目光,依旧直直望着池水碎金,却轻轻将怀中人冰冷双手拉了过来,握在掌间,两人久经沙场磨出的硬茧,如今已经褪了好些,手指交握间只剩一层凉薄微硬的触感——指环相碰、锵然轻响,孙策心中□,有些疼,有些闷,却也有些甜,似忧似悲,百转千折,他将那双略显苍白的手捧到唇边,一边呼着热气,一边轻轻揉搓:
“冷么?我带来了花雕,不若喝一点暖暖身子。”
“……好。”
那花雕热得恰到好处,温手而不沸腾,毫不起眼的一小杯,浓郁醇厚的酒香却满溢开来,因特意加了姜丝驱寒,酒色琥珀般的亮黄澄清,琼浆玉液一般。
两只玉杯“当”一声轻轻撞上——正合着又一声“轰”传来,第二朵烟花在水面正中开出一朵紫红的鲜艳桃花,两人在那花簇锦攒、夺目余晖里齐齐举杯、一饮而尽。
痛饮从来别有肠,何处吾乡;
笑醉随君三千场,不数离殇。
第三朵烟花升腾而起,好像绿色的祥云翻卷挪移,翩然而落。
“曲有误,周郎顾……”孙策悠悠开口,唇边漾起一抹盈盈笑意,眉目间却深了几分崎岖丝愁,
“你我初遇之时,因这一句坊间传言我缠了你达旦通宵抚琴弄埙,今夜月圆,便还君月下笙歌一曲,权作,陪个不是吧。”
周瑜微微错愕,任由对方抽出自己腰间松纹古锭,仿效舞勺之年,慨然弹剑而歌——
歌声响起,竟是那首《淇奥》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莹,会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歌完一阙,蓦然转了调,变成了那篇《击鼓》,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歌者唱得投入,听者陷得彻底。
那时而暗哑低绕、时而高亢入云之声尽是倾力抗起山河,护着怀中一人的意味,隐有金铁愤鸣之豪,含斥霸道睥睨之怒——
忧伤、喜悦、虔诚倾诉、衷肠咏叹,一重重向远方传开,又一句句在心田回荡……
第四朵烟花迸裂开来,仿佛一树随风飞舞的柳枝,摇曳炫目、恣意纵情。
歌声倏忽而止,孙策剑锋一转,寒光乍现间,发带削断,玉簪斜插,周瑜一怔,却由着青丝流泻中古锭轻灵,舞剑青年略一翻腕,已削了一缕握在手中,又割下自己一缕——将两股发丝,盘绞编织,直绞成了死结。
孙策收剑入鞘,试着用力拉手中发丝……很紧,扣死了,再解不开。
遂在唇边嘴角一点点升起冰雪消融的凄然笑意。
即使得了天下,终究还是有,求不得。
即使不离半步,终究还是有,留不下。
然,纵是天意又如何?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我意在我,不在天!
孙伯符从不怕逆天。
只怕逆天路上,无人相陪。
“轰”然一声,三四粒火星同时窜入池水深处,又拖着长长的七彩尾巴摇曳游回,好像是结伴划过夜空,能让有心人愿望成真的流星。
“结发束长生……” 孙策将那缠绕一起的发丝握在手里,轻轻婆娑,细细描摹,默然半晌,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抬眸顿首,沉声相告,语气终是回复了一贯的霸气傲然:
“肉体凡胎也好、上仙灵兽也罢,从此后,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孙伯符与周公瑾休戚与共,生死相从——你,可愿信我?”
周瑜一怔,僵在原地,只觉喉间有些微哽,又一阵气血翻涌……
原来,你都听到了……
孙策金色眉睫牵引着焰火熠熠生辉,好像万丈月光都顺着睫毛倒进了他的眼睛里——那凝视着自己的目光清澈坚定,好像北地里开在高枝的三月樱花,织成一片绵密轻软的云雪随风飘落,严实遮住了天空四角,那样强大又无比温柔。
身侧莲池里银色枝桠在水面蔓延开来,又化成数蓬丰茂的竹篁,茎叶明晰的倒映,就连凋零荷叶上的水珠都迎着闪出珍珠一般皎洁的光芒。
周瑜慨然展颜,眸中纷涌出氤氲水汽,他像每次温言劝慰孙策平息怒火时那样拉过对方的手,拇指按上他的掌心,力道由轻加重。
那秋水样的眼睛一寸寸隐没在月色的阴影里,唇角最终的一抹浅笑却教孙策瞧得分明真切:
——“我,信你。”
承君此诺,当守永生。
孙策还欲再说什么,却见对方习惯性地伸过手来似要替他拭去额间薄汗,只是指尖尚未触到脸颊,那纤瘦手腕骤然一软,眼前身子便那般毫无预兆地软软倒落下去,沉静温柔的好像花瓣飘离了枝头……
孙策仓促伸手去扶,却不小心碰落了那斜插入髻的玉笄,翠玉坠在地上时发出一记悦耳的清脆声响——那是他们初遇时周瑜拿来投掷、唤他转身的碧玉发簪,那时他头上立起大包、哭笑不得地感叹这玉饰之坚固,可如今,它却玉焚于石,碎落成再也无法拼接的点点、星星。
于是那如墨长发随着主人软倒的身子倾泻开来,淌满了孙策的整条手臂,好像月色下暗香浮动的山涧暗泉,深海匿火,静水流深……
夜风清凉依旧,送来几声虫鸣。变幻莫测的金红色烟花,安静而绚烂的,在短短的时间里绽放、盛开、凋零……
击筑长歌、醉笑千场。
还尚未来及擦拭的发际汗水随着孙策低头的动作滴滴淌下,咸咸滑进眼角,直刺得他眼睛生疼。心尖一篷热气猛然涌上炸开,随后化作茫茫一片,在眼前悠悠飘散,仿佛一夕之间天地中落满白雪,开遍梅花……
他伏跪在地,将人揽进怀里,像那次颖水河畔自己乘风破浪浴血搏击也要接他回家时一样,温柔地低下头,鼻梁与怀里人抵在一处,亲昵地摩挲,让额前碎发与他浓密纤长的羽睫交缠,只压低声音轻唤一句:
“瑜儿,莫怕,我会陪着你,无论,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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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八年中秋盛宴的第二日,吴王孙策不顾朝臣反对、百姓恐慌,只将道法两派、和尚僧人、相干同类全部绑来押做祭品,下令开坛建醮,见红挡煞,生祭鬼神!
他宁愿相信,鲜血和生命能够让强大的仙神得到满足,同时叫恶鬼妖怪不敢作祟。
那一日,天生异象,雪大如席、玉龙纷舞。
正午,阳气最盛时分,那些用做祭品的无辜生灵一一绑上祭坛。
孙策立于蘸台之上,瞳如死海万里,直视世间万物:森然目光冷冷扫视,指天斥地、愤怒满溢,立誓要叫妖魔退散,鬼神避让!
冰冷风过,天地肃杀。
吴王正欲点头下令之时,一童颜鹤发的老翁竟于绑缚跪地、用作祭品的僧人道士前倏然现身,一身破旧道服、三尺灰萌拂尘——他徐徐站定,悠悠开口:
“生年不满百,何须千岁忧。尊主既是渡了死劫,便莫再多造杀孽了。”
虚无化形,回音嗡然。
众人皆惊,唯孙策淡然处之,挥手示意刽子手暂停,只上前一礼,阚然出言道歉:
“不知仙师名讳,不得已行此下策,原只为恭请一叙,还望见谅。”
好一句“恭请”,也亏得这霸道家伙说得出来,分明是拿自己徒子徒孙之命“以死相逼”才是。
老翁正欲轻晒几句,却见对方郑重抬眸,凄然一笑——没有意气风发,没有豪情天纵,却是,苦涩之中,诚声相求:“策此生所念、心中所求想必仙师自是清明,此番冒犯实只为求一明路。”
老翁凝定片刻,终是叹口气道:
“世事无常,岂能尽如人意——他弃了九尾修仙之途,重坠轮回六道,助你破死劫、济苍生,如今心愿已了、执念已除,三魂七魄业已散了大半——原是……命该如此。”
“命该如此”四字入耳,孙策心头霎时剧痛,他强压下哽在喉间的那口鲜血,决然道:
“皇图霸业、福禄功名我统统归还!!只求生死相从,哪怕携手轮回,也愿以一切交换!”
话音未落,他狠绝地大力扯下头上发冠、腰间环佩,众目睽睽之下面朝黄天厚土双膝一曲,结结实实地跪拜在地!
夹杂银丝的齐腰长发随风凌乱、黑袍金授的环佩玉饰散落一地,这男人膝下,便纵有黄金千两,也被他这一跪之下,压了个遍碎。
未央花起,漫天飞洒,片刻影踪渺然,徒留指掌寒彻……
诸卿众臣、亲卫将士无不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跪震惊得无以复加,慌慌忙忙也跟着齐刷刷、割麦似地跪倒一地。
老翁一惊,眼前之人雄霸九州、笑傲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