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眼猫儿,是你吗?……总算朕没有白疼你……还懂得幻化成人来救驾。”
孙权嘴角抽蓄,满额黑线,只觉眼前狂奔过一万匹咆哮的良驹骏马,继而一道天雷横劈而下,只把自己轰得外焦里嫩——
孙小权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地拍下那脏兮兮、抓着自己不放的双手,后退两步,撩衣下拜,正是全无疏忽的臣者礼数:
“让陛下受惊,臣等死罪。”
那时嘴角能抽到天边、直叹自己眼拙脑抽起了怜悯之心的孙权打死也想不到,眼前脏兮兮、瑟缩缩的怯弱少年会是茫茫沧海里、三千弱水中独属于自己的、再无以取代的那瓢。
建安六年夏,天下甫定,年仅27岁的吴侯孙策挟风雷之势入主许都,因救驾之功居首,以并肩吴王身份辅政——龙案畔设席,监督百官,总揽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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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一统、坐拥千秋的日子虽然没有剑影刀光、狼烟嘶马,但也并不像传闻中的那样美好轻松、高枕无忧,事实上新朝初定头一年的生活,用艰难二字形容绝不为过。
百废待兴,万民休养生息,论功封赏,军队重新整编。
然,得江山易,治江山难。国家机器逾大,治理之难逾胜——孙策虽广有战名,文治理政却不甚擅长,甫一接手战乱初平、千疮百孔的偌大江山简直毫无头绪,纵是忙得□乏术,却也难免漏洞磕碰。
可比起政务军务的繁重,更让孙策愁眉不展、忧心伤神的是自家义弟那每况愈下、劳倦内伤、早已经受不起操劳费神、压力磨难的病弱身体。
几番死里逃生、多年积劳成疾,这看似骨秀神丰、钟灵玉质更胜当年的人,却早没有了年轻时候日行千里风餐露宿的强健身体:阴虚阳衰,真元亏损,劳神费力耗尽心血的后遗症在那次溺水后一发不可收拾地反噬上来,犹如堤坝一溃千里,任你汤药流水灌下去,针石轮番使出来,人参灵芝燕窝雪莲……费心调养数月眼见将有起色之时,但凡稍有不慎,偶遇风邪寒热、忧劳疲累,便,一朝,付诸东流。
每逢寒疾、胃痛同时发作的夜晚,两个人都是彻夜无眠,一个苦在身上,一个痛在心里,周瑜浑身冷得如坠寒冰地窖,直痛得眉头都绞在一起,却绝强的不肯出声,孙策则把人紧紧搂在怀里,幽幽月明中屏息倾听他微弱细浅的吐纳声音,一声声咬着他的名字温言劝慰。
好容易撑到疼痛过去便到了天明时分,两人身下的床单已经湿得能拧出水来,孙策便将怀里几近虚脱的人抱到隔间暖阁的干净床塌上放下,替他擦干身体换过亵衣,坐在塌边摸摸他的额头等他昏昏睡的沉了,再起身自去外面沐浴更衣,而后上朝听政。
可往往下朝回来,却早已不见了本该好生卧床休息的那人身影,几乎不用盘问内侍,便知他又是不听劝说强自去了城外:整编军队、监督操练、巩固边防,或是帮助开荒垦田,无偿交予难民耕种。
孙策自是心疼万分,有几次发起火来,怒气冲天的声音传遍长乐宫,惊飞了枝头上的雀鸟、骂跪了一应相干的宫人——周瑜总是平心静气听他吼完,而后一言不发地握过他的手,慢慢婆娑,肌肤相触间夹着几缕玉器相击之声,两个暖玉指环锵然轻响……那暴跳如雷的吴王于是愣一愣,怒火瞬间消散,只缓缓舒开怀抱,将那毓秀冰心、绵软柔韧中一把纤纤玉骨分外珍爱地纳入怀中。
家国重如山,谁都无法等闲视之:原先汉室保泰持盈而得的民生积累已在连年征战诸侯争夺中消耗大半,百事待举,凡事均需亲力亲为,不能片刻懈怠,唯有呕心沥血、辛劳勤政方可换得黎民安康、九州繁盛。
他蓦然发觉:壮志也好,野心也罢,一旦大权在握,就是背负了整个江山,势必要将一切都献给这天下,包括自己心尖上的人——
新朝初定,这两个励精图治到令人发指的“朝政把持者”日日勤进不辍,事事亲力亲为,屏弃虚文、敦尚实政,群臣们也便连带着夜不能寐,再难寻往日的浮夸吹捧、闲情逸致。
建安七年秋,韬光养晦一年之久的吴王提出废除察举征辟、公卿世袭,推试恩科、诏举贤良,不论出身、不分门第,朝廷不拘一格广纳人才……
数道骇俗谕令惊现九州,天下哗然。
汉献帝一夕之间便接到数十份陈述违背祖制利害的奏折,洋洋洒洒,滔滔不绝,份份长达千字有余,汉室旧臣倚老卖老,言语之间含沙射影,排挤吴王单逞一时之勇,实为不理国家兴衰的方外术士,又揶揄其是只懂领兵打仗、开疆扩图的武夫,全无文治之能。
刘协同学带着这些胡话漫天的竹简去找那兼任帝师一职的周瑜交课业时发现,那完全能把大汉天子当成自家弟弟般一视同仁共打手心的孙家老大也在,顿时觉得两眼发黑、手心冒汗——
以往董卓曹操从不许他学什么文韬武略,亦从不指定帝师,只叫一群小黄门整天陪他玩些偷猫摸狗的游戏,如今来了两位比自己略长几岁的邻家哥哥摄政,一个亲任帝师、悉心教诲,一个严厉督导、武力抽打,两人均是家学渊源、阅历深厚、杂学博收、文武双修的主儿,所授课业不仅仅是经史文章、帝王之学,甚至还有天文地理、兵法战例,故刘小协同学每日的课程都排的满满当当,以往虽忍气吞声却也闲暇无限的生活一去不返,少年天子举目望天、喜忧参半。
他软着手脚交了课业和奏章——果不出所料,孙小霸王看罢大怒,却不是为了奏章,而是刘协同学上交的“书同文,度同制,车同轨,行同伦”的安民之策和“国统郡、郡统县,如心使臂,如臂使指”的治国之琐。
要说这作业内容本也无可厚非、甚至堪称完美,但竟然完美到与自家二弟十五岁时就提出的论调一字不差的地步——孙家大哥怒发冲冠,拍案而起,一字一句恨恨道:
“烦请陛下转告你那碧眼侍读,若他再手贱代写课业,不用等他那爪子消肿了,直接洗干净接着挨板子吧!!”
“不关他的事!” 刘协肉跳心惊,几乎脱口而出,其后方觉冲动失仪,敛下眼眸——他怯生生地瞄一眼坐在旁边淡然自若的自家先生笑得眉目谦谦,一副丝毫没打算袒护求情的样子,只在心中“嗷~”的惨叫一声,欲哭无泪道:
“不要打他……朕这就重写……”
是夜,知错就改唯恐牵连自家伴读的少年天子累身案牍、辛苦返工,坐在书案另一侧的帝师和摄政王则促膝秉烛,将那些满纸荒唐言的折子一一阅了,周瑜用蝇头小楷点了摄政专用的赤砂,圈出文中冗长累赘之语,又在旁边空隙里认真批上修改,如此忙了一个晚上,方唤醒昏昏欲睡的少年天子,捡了几点紧要的新旧制优劣为他说明,刘小协困得云里雾里勉强点头应着,旁边孙策看得怒起,一捶桌案,大声斥道:“仔细听着!!否则揍你!”
刘协虽已近弱冠,然傀儡已久心性尚稚,被猛一惊吓,直扁了嘴,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
周瑜忙不住柔声哄劝,边扯过丝帛折了千纸鹤逗他开心,边随口训那横眉冷对的孙小霸王:
“你别凶他!伯和胆子小不比仲谋,你就不能耐烦些!”
于是孙策也扁了嘴,打算也转转金豆子之类,周瑜忍俊不禁,只得也折了只千纸鹤递与摄政王殿下,一大一小破涕为笑。
翌日殿上,孙策用前夜与自家义弟演练好的“起承转合”四段式舌战群臣,耐着性子陪这些卷着舌头的啰嗦鬼绕山绕水,只把这帮文臣绕得背脊汗毛直竖,如坠万丈深渊——辩到酣处,吴王大手一挥,将那些繁文竹简丢还抛掷而去,讥道:
“枉众卿读书万卷,下笔还不如三岁孩童清楚。以后再要上奏,先叫府上三岁小公子帮忙改了,再呈给陛下。”
众臣各自捡过自己的奏折,打开一看里头密密麻麻皆是赤色批注,新旧利弊、要害分明,措辞又字字珠玑、句句见血——立时惊得头皮发麻,唯唯诺诺退了,此后上奏再不敢超过百字。
眼皮底下的汉室旧臣消停了,天高皇帝远的江南却大张旗鼓沸腾起来。
吴王忍无可忍,一声令下——江东地界的公卿世族三十多家连坐下狱,经过整编的朝廷亲卫、御林禁军亲下江南:抄家、翻账、抓捕、镇压,世族公卿的反对声音湮灭在雷霆万钧的铁血镇压中。大江河运的所有权七七八八地回归朝廷,硕果仅存的几家,也都看准了矛头所指,自动地以极低的价格将手上份额全卖给了吴王,至此,根深蒂固的世家势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尽数清扫干净,吴王韬光养晦一年之久,行动起来前后只用了一个月,手段惯有的直接,强横,雷厉风行。
此番软硬兼施的推行新政事件过后,以前那些个什么孙吴只懂开土拓疆不擅文韬治国的指责同质疑,不论是光明正大或是偷偷摸摸,都在这短短一年间奇妙地消弭殆尽。
孙策虽从未想过要以只手遮天的权臣身份脱颖示人,但“大权独揽”四字确实已名至实归。
作者有话要说:嗷~~~最近忙死了~~~
年底啊 各种总结啊 述职啊 末 日啊 你果然如约而至了( ⊙ o ⊙ )啊!
☆、第五十章、盛景正隆,满座皆豪英
又是一年中秋佳节,辽东之乱已平,赋税减了两成,并未受过战火荼毒的许都一派繁盛景象:菊花开遍,桂雨飘香,秋色无边,偶有几番冷雨,三更重露,一壶寒酒,正是文人雅客酒席歌场的最好时节。
因孙策素不喜宴席、排场,取消了旧制里大部分例行的庆典,大臣们自然也是上行下效,官员之间见得着的走动少了许多,朝中气氛也因此略为沉闷萧条。因周瑜劝说时常将三五重臣请至宫内欢叙畅饮也是治世理国不可或缺的一环,中秋同新年的宫宴便保留了下来。
这日,好容易挨到了普天同庆的中秋盛宴,物稀为贵,长乐宫内自是布置得光耀辉煌,檐下流苏灯笼高悬,恍如白昼,朝中重臣到了齐全:君臣觥筹交错,宾主畅饮尽欢,一派盛世光景。
吴王孙策唇若薄刀,眉如折剑,双目深邃瞳蕴广袤沧海,黑袍金授、阔袖曲裾,自是一派君主威仪。然他却在那仅有一步之遥的九五至尊宝座一侧耐心坐着,一边游刃有余地对付着席间官员或真或假的恭言敬语、祝酒寒暄,一边望着眼前的美酒佳肴蹙眉出神。
遥想千里之外的江南正是金秋蟹肥的时节,吴越美食天下闻名,但自家义弟挑嘴挑得厉害,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任你山珍海味一口也不多尝,只单单对吴郡的湖蟹情有独钟。
以往的中秋佳节,自己总是卯足了劲跟那蟹敖对战,多番尝试,只为剥出一个完整蟹敖里的肉球,沾上姜丝陈醋美美地摆上一盘递予那人唇边,便可在一边心旷神怡地看他难得一见的香甜吃相,只是这家伙每每不愿吃姜,自己便捣成姜沫掺进蟹黄抹在蟹球上,如此巧妙地哄喂进去,事后又担心螃蟹寒凉,少不得再做上一碗清香甘醇的酒酿或热上一小壶温手而不沸腾的花雕给他驱寒。
如今到了这浑似异国他乡的北地,自是没有山温水软、草媚花娇的江南水土养人,天下初定,两人均忙得□乏术,自己纵有心却无暇全全顾及,如今华灯映衬下方蓦然发现,身旁这人消瘦得厉害:长眉秀目,纤削单薄,脸上半分血色也无,整个人都快白成半透明的了,看得人心惊肉跳。
孙策无来由地一阵心慌,夹杂着后悔万般、谦意无限——
“如何就瘦成这样……” 他敲敲身旁那人闲置的碗筷,小声哄劝道,“呆会看完焰火给你做酒酿小圆子好不好?……好歹先吃一点……”
周瑜依言捻起筷子,作势伸出去,正游移不定落箸何处时——忽觉胸口处涌起一股熟悉的热流,喉间腥甜闪现,他下意识一推碗筷,起身道:
“我先去后园等你……”
孙策疑惑他的迫不及待,却也没有出手阻拦,只不放心的叮嘱道:
“后园甚大——若是迷路了,便在原地歇着,等我去寻你。”
“……好。”
殿宇外、庭院里,枫叶落了满地,踏上去能听到簌簌的声音,就像踩在雪上,可抬起脚来,却留不下脚印,周瑜快走几步于殿外喧嚣远去的隐秘处停下,如水月光下,只倚着雕廊画柱极力闷着嗓音咳了数声,待喉间的腥甜终于退去,才缓缓放下掩着口的手掌,那掌心中赫然已是鲜红一片,在皎洁的月色里宝石般夺目璀璨。
他轻轻背靠庭柱,拿出怀里备好的丝帕将掌中血迹轻轻擦了,再一次细细藏好,便隐在檐廊下的光影里静静凝望殿中兴浓酒酣的盛宴。
江东文武一如既地往不拘小节、率性直为,这厢里混不管等级、品阶、资历、年龄,只随心落座,肆意徜徉,编钟鼓乐声里一词一句你来我往、推杯换盏畅所欲言:
武将们言辞犀利唇枪舌剑,
文臣们慢条斯理引经据典,
有的谈得兴起,竟扣案而歌,弹剑相和,周遭的汉室老臣、曹魏旧将似乎也早已习以为常,由最初的目瞪口呆、神情错乱演变成勾肩搭背、同疯共癫。
陆逊手里攥着一卷竹简,目光流连其上无暇他顾,但凡有人敬词便端起酒盅一饮而尽,直被口中辛辣呛得咳嗽连连,一旁的吕蒙探身过来为其拍胸抚背,小声劝慰着“慢点,慢点。”
坐于吴侯下首的孙小权同学倒是斯文的很,敛目闻香,小口轻啜,不时抬眸狠瞪一眼总是偷偷看他的座上同龄天子;
专挑了明亮处落座的甘兴霸此刻正大变戏法哄自家小统开心,十八般兵器抖出一件又一件,一堆分水匕、峨眉刺、七瓣梅花镖献宝似地放到凌统面前,只哄得那舞勺少年爱不释手,喜笑颜开。
周瑜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天子案畔,吴王坐席,熠熠长明灯光映在孙策斜飞入鬓的剑眉上,犹如为那墨般双眸染上水天一色,越发显得英气逼人、俊朗非常,那瞳孔中灵气跃动,与从前相比,竟是多了一分令人自觉臣服的帝王气魄。
他端坐位上,群臣不断起身上前敬酒,殿中演奏的琴师知情识趣,奏起欢畅热闹的曲谱,其间又蕴有慷慨激昂之势,横扫千军之兴。
一时间笙歌纵,欢宴兴,明主、贤臣、良将齐聚一堂,委实太过耀眼,放眼望去只见锦绣楼台,满座豪英,举国欢庆意味浓厚——花团锦簇,盛景正隆!
周瑜唇边浮起犹如春日冰雪初融,夏天荷香满园的和煦笑意,眉睫温润谦谦,目光沉柔若水。如今……行将就木,反觉胸中荡然开阔,桎梏无存。他放任心思流转,安安静静却近乎迷恋地凝视那人身影,只想看得深一些,久一些……
前世里十年生死、阴阳相隔,离情孤苦、相思成灰。
奇妙的是,今生重逢后,不过短短十五载光阴,就把那跨越千年的离别之苦冲淡冲薄,在记忆中变得依稀恍惚,后退成为底色和背景。
对于前世,不敢怨尤,似乎也不必感伤。
对于来生,不敢期待,似乎也不必担忧。
当下的这一刻,便很好。
很幸福。也很满足。
幸福到有心就此停止。
满足到无力继续奋斗。
鸟归林。花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