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纯被训,不敢再劝说,只低声嘟哝道:
“可探子来报,东吴营地一片狼藉,到处是扔掉的军服、盔甲、旗幡、罗鼓,灶台也已熄火:俨然是拔寨远走之实啊……”
“哼,”曹仁不以为然地轻嗤一声,“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戏做得越足,越说明有诈……孙策竖子如此虚张声势,不正说明他居心叵测吗?!”
遂一锤定音道:“子和不必多言,速传我军令:据守城池,决不出战!!”
曹仁做梦也不会想到,小霸王此次“炸死”并非“诱敌”,实是“金蝉脱壳”的缓兵之计,而他这句“据守城池,决不出战”令曹魏大军错失了剿灭“江东匪类”的最后机会,命运神奇地转了个弯,仅仅几日之后,战争的主动权便会全然逆转,而曹仁在懵懂未知的情况下与胜利擦肩而过,然后,死生界定,再无重来。
而此时,吴侯孙策正亲率大军水陆并进:骑兵千里奔袭、水师鼓足风帆,殊途共指同一个目的地——柴桑。
————————
柴桑曹营
司马懿果然很快就反应过来,于到柴桑的第三日夜齐备了兵马、下令攻城。
那夜破晓时近,天光渐起,曹魏扎营之处,大军整装待发,火光在望,人影憧憧,兵器交磨,战马低嘶,司马懿迈步出账、翻身上马时突然无来由地一阵心悸,只觉那远处的湖光同军中火把黑影搅和混淆,竟像藏着无数幽冥鬼魅般令人胆寒。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忽然一声巨响,好似夏日的雷雨,起势凶猛突然令人猝不及防,但震撼程度却不可同日而语。那浩瀚天际、雷声阵阵,连环巨响振聋发聩,动地惊天、响彻云霄,连战马都惊乱起来。
“洪水啊,是洪水!”不安的骚动肆意蔓延——
不消片刻,肃整有序的曹魏大军便乱作一团:马嘶人叫,铁蹄散乱,兵器铿锵。
司马懿死命地勒着缰绳,蓦地瞪大了眼睛,离曹军驻地不远的地方就是潘阳湖的堤岸,但现在并非汛期,怎会有洪水?
他来不及解惑释疑,骇浪已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疯狂袭来,犹如千军万马奔腾碾压,一时兵戈四起,耳际雷声阵阵,黑云密布压境,天地失色,甲光晦暗!
被骇浪冲下马,司马懿望着那高耸傲立的柴桑城楼也在浩瀚浪海里奄奄倾塌时,满目的不可置信——
他万没想到那深得吴侯宠信、官拜东吴兵马大都督的天之骄子竟也会做出这种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事情来。
北方军士大多不通水性,一入水便两脚乱蹬乱抓,惊恐交加焦急万分,偶有幸遇浮木挣扎求生的,却因江水太冷,也终是躲不过沉底溺毙的悲惨结局。
柴桑笼罩在一个近千里的巨大漩涡里,轰雷处处,云涌浪起,江水从四面八方将几万人卷进这个漆黑巨洞,一时间人嘶马鸣,沧海色变,却终是消于无声无形。
司马懿呛了几大口水,借着身边亲卫一蹬之力勉强浮上水面,触目所及:一片汪洋,浮尸沉涌,洪流密布。
战局大势已去,他泡在冰冷的水中,竟忽然忆起那片纵横恣肆的芍药花海。
茧栗梢头笑相顾,金壶细叶围歌舞。
那身量尚未完全长成的少年,踏在芍药从中,扬起清远的目光向自己看过来——
先生!不为汉室,也不为曹魏,只为子恒——先生可愿出手相助?
司马懿在水中艰难转身,定定注视着北方,轻轻开口:“子恒,仲达,尽力了……”
他拱手长揖:固执地保持着全无疏忽的臣者礼数,而那散落凌乱的长发如一把黑色的水藻,随着波涛闪得几闪,很快被江水吞噬,诸多未尽之语、无极别情也终至——影踪俱消散。
世事不过随流水,今朝梦回天涯地;
连营戍角刀锋冷,沁骨寒凉冰心结。
☆、第四十八章、入骨伤怀,莫失亦莫忘
在水里载沉载浮的那一刻;周瑜才惊觉自己失策——水太冷,纵是自己水性再好也毫无用武之地,何况他又是大病初愈,手脚绵软无力,勉强浮出水面,全身便俱是刀割一般钻心的疼痛:身体不受控制地下沉,他仓皇间吐出一串气泡,呛了一口寒水,登时从唇间直至体内,冰冷一片。接近窒息的陌生感觉令他手足无措,呜呜的水流不断挤压耳膜,心脏疯狂激跳,空气迅速耗尽,全身不可抑制的瑟缩抽搐——冰水如同千万根针扎进了他的意识,接着便是致命的麻木。
岸上寒树如烟起,千年流水似琴音。
他望着那江天一色纤尘不染的凌晨苍穹,天际破晓,晨光咋现,可视线却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公瑾,答应我,要毫发无伤地回来。
公瑾……
瑜儿——!!
熟悉的声音焦急地钻入耳膜,已无力挣扎的人嘴角微微弯起一抹笑容:
果然自己最后最想见最想听的人,还是他啊……
魂牵梦萦的,念念不忘的,都是他……
喜怒哀乐,牵肠挂肚,为的,也还都是他……
意识朦胧间,恍然感觉身后一双手臂伸来,腰间倏地一紧,身子被扳过,后脑被扣住,温暖双唇猛地覆了上来,那滚烫的舌尖用力撬开他牙关,大口救命的空气霎时送进闷痛的胸腔;无从抗拒的霸道!仓皇无措的焦急!
“哗啦”一阵仙乐般动听的鸣响,有力手臂将他迅速托出水面。
那人一遍一遍地唤着他的名字,每一声都焦急无措到要呕出血来一样,周瑜突然不忍心再听下去,他想这声音太喑哑了,听得人心里这么难受,周身冰冷疲累,干脆任凭意识再一次地往下沉,沉到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感觉不到的黑暗里。
孙策揽着周瑜,拼尽全力地划水游出数十步,攀上他刚才跳下的小船,将周瑜推了上去,摔在船中甲板上,自己也迅速翻身上船,一把抱过那冰冷身子,紧紧护在胸前——
怀里的人已失去意识,纤细的脖颈仿佛无法支撑后仰的头,毫无生气折向湖面,脸色苍白,唇色发青,呼吸微弱,明明抱得很紧,却有种随时可能跌落摔碎的危机感。
孙策大惊之下,当机立断把他翻过身,腹部抵在自己膝前,几番大力拍抚,焦急万分地让他吐出冷水。
“瑜儿……”发着抖的话音未落,孙策片刻不敢耽误,把人平放在甲板上,捏住鼻子,朝他冰冷的唇里灌气,又猛按他的胸口。
“公瑾——!!”声嘶力竭,大声低吼!
“……咳!!咳——!!”
周瑜终于咳了出来,全身绵软无力只侧身伏在浸湿冰冷的船舷上痛苦地猛喘,孙策如得大赦,猛地将人抱进怀里,紧紧锁着,像是要锁到自己身体里去,再次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伴着近乎粗暴、发狂的噬咬——
昏昏沉沉间周瑜觉得好容易死里逃生的自己就快要再度溺毙在这个长得遗失了终点、永没有尽头的吻里之时,对方却猛地放开他,只容他缓一口气,又大力重新拥入怀中,紧紧箍住,似乎半刻也不想与他分开,那让人心疼的嘶哑声音近乎疯狂地在耳边炸开:
“以后再不许你离开我半步!!”
朝阳跃出地平线,鄱阳湖上,波推浪涌,碧空万顷,湖风飒飒,水天一色,沙鸥啼鸣,展翅翻飞。
东吴水师终于在最后的紧要关头及时赶到——战船迎风破浪,百舸争流,遮天蔽日地驶入已成一片汪洋的曹魏联营,江东儿郎在如云风帆中、如林桅杆间往来穿梭,纵横驰骋,对落水敌军“降者救、战者虏”,只半日,曹魏隐藏的五万精兵被收编殆尽。
暮色渐合,夕阳下波澜万顷,霞光万道,江鸥归巢,啼鸣之声不绝。
江中如林的战船井然有序杨帆前行,众星拱月般护卫着一艘船舷彩绘苍润隽永的两层楼船,水天一色,安闲宁静。
主舱里,四角火盆燃得正旺,室中尽是温暖的红光:烛台上没有点蜡,却架了一盏烧着香油的长明灯,屏风后高几上的香炉里熏着安神香,隐隐飘荡——
榻上被褥全换了最厚最软的丝棉,孙策靠着船舱壁盘腿坐在塌上,怀里柔软绵白的罗衾被里裹着熟睡的周瑜。因怕他冷水里泡得太久躺下会血行不调,故索性抱住一同坐着休憩,并慢慢在其胸口、后背反复摩擦,为他隔体取暖,船室里柔光摇曳,说不上是安抚对方,还是自我劝慰,孙策每隔一刻钟,便禁不住要轻轻唤一声怀里人的名字:将声音凝成细细柔柔一缕,直接送到彼此心上。
经过那么多次如此骤然的打击惊吓,每一次恐慌与煎熬都累积下来,化作漫长而又艰辛的等待与守候,孙策对怀中这具修长秀倾的身子已熟悉到远比它的主人还要透彻:他渐渐知道寒冷与疼痛所引发的每一次颤抖的微小差别,慢慢了解昏睡到转醒每一个阶段的细致变化,开始读得懂所有潜意识反应里隐含的信息,甚至看得见肌肤掩盖下血脉气息流转的方向。
“公瑾。”
“嗯……”
怀里轻轻传出一丝微弱的声响,孙策第一时间捕捉到那细小的空气震动。他俯□紧了紧手臂,生怕错过每一个愈渐接近的美好时刻般鼻尖亲昵地慢慢蹭着怀里人的鬓角,一边拢过他双手在掌中暖着,一边贴着那形状姣好的耳廓喃喃道:
“……瑜儿,吃点东西……再睡……好不好?”
周瑜再度醒来的时候,还没睁眼,先感觉到那规律的摇动、江水的吟唱,还有再熟悉不过的温暖怀抱,上下眼皮却好像被粘住一般,怎么也睁不开。准备抬起胳膊揉揉,才发现身体成了灌铅的空心泥塑,重得连手指都没法挪动。
意识朦胧里他恍然忆起水里载沉载浮的那一刻,生命流失的感觉如此真切,深深的眷恋狂涌而出,一种痛彻肺腑的不甘与不舍左右了自己。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不要再次失诺于那人。
唇边熟悉的气息似乎从渺茫睡乡传来,那般温暖缱绻,难以割舍。
身体沉重疲累,灵魂却瞬间轻盈充实起来。
耳边一声状似无奈的叹息。周瑜努力睁开眼,迎面是一张余悸未消满含担忧的脸,他立刻意识到:此番,又把这人,吓坏了,刚想本能的说一句“对不起”,未出的话语便被吞进交织难解的温热呼吸里——
那温暖的双唇贴上来:滑溜溜一团软绵的食物顺着喉咙下去,酸甜软糯,带着一股特别的清香味道。
“好吃?”孙策的声音略有沙哑,却带着一如既往的宠溺意味。
“嗯,是干酪……里面,加了什么?”朦胧睡意渐消,周瑜轻声问道。
孙策见他爱吃,心情大好,遂起身端过碗来,微笑道:
“既是回来一次,便令人沿岸寻了些山药,莓果,加干酪熬成羹——合口便多吃点……”
山药安腑健脾,莓果驱寒敛创,孙策怕他此番落水埋下病根,遂收编战一结束便特意派出游速最快的蚱蜢舟,着亲卫登岸买来熬煮,早早备着。
周瑜微侧过脸,略略躲开那已堪堪送到唇边的粥羹,望一眼船舱窗外,拧起眉头问道:
“合肥,那里?”
孙策勺放入碗,抬起右手小心擦拭过对方唇上的一抹水润之色,语气因为过分爱惜而带了淡淡的责怪:
“放心……你先好好吃东西,睡了这么久,不饿么?”
孙小霸王原是下定了决心此番定要好好说教一通、责问一番的——
本来么,你说溺水就溺水,说昏睡就昏睡,混不管我被吓个六神飞散、魂不附体,明明答应过,却老是不听话,次次走险棋,这不迟早有一天要把我生生逼死嘛……
但看着对方那乖顺虚弱的进食摸样,却一句苛责都不忍说出口,他兀自端着碗将酸甜酪羹一勺勺往那人嘴里送,只聊作自我安慰地想:
罢了……以后,我便守着你,护着你,再不离你半步,有我在,你就不会再有事。
窗外滚滚长江东流去,江水轻轻拍打着船帮,如一首舒缓有致的弦歌,千年如是。
那时的孙策自信地以为,自己足以留住他,护住他,而尚不明白,浮生多舛,世事无常,这世上最难越过的砍,往往不是生离,而是——死别。
☆、第四十九章、尘埃落定处,家国重如山
建安六年芳菲将近的四月天,东吴大军破合肥、收庐江,长驱直入豫州平原,攻城掠地乘胜北上,小城占,大城绕,一路收编曹魏败兵,浩浩荡荡地杀向颍川南岸。
一水之隔,便是许昌。
那日晨曦初升,朝晖万缕,荆州、合肥两处江东军于许昌城下汇合:军士方阵密密麻麻,铁枪如林,铜盔似海,东吴大将齐聚一堂,各自点齐兵员,整整十五万人堆在霞光万道的黄淮平原下上,极目望去,一眼望不到尽头。
帅台高处,两个璧人一般的青年携手比肩——孙策的手一直紧紧地攥着周瑜的腕子,那突出的腕骨顶在他的手心里,心里竟格外地安定充实,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恣意蔓延,小霸王上扬的嘴角、尖尖的虎牙,因为那个人在身边而显得格外耀眼,顾盼生姿、俊朗非常。
此战,已不需运筹帷幄的若定指挥、亦不需力挽狂澜的阴谋阳谋,只需让密密麻麻的兵海人山齐齐涌上,便可将已无兵可调、内防空虚的许昌夷为平地。
勉强回防的曹仁只来得及抢出曹丕远逃辽东,许昌不战而克。
日暮西山,幸免战火洗涤的许昌城清风拂面,云卷余晖,一派祥和宁静。
江东军秉承“鸡犬不惊、安民抚众”的严律军令,大部驻扎郊外,只小众亲卫和部分将领跟随吴侯进城。孙权领了自己的亲卫队走在最后,刚一进城,传令兵便来报说小皇帝不见了,吴侯令他加入搜寻之列,孙权点头应了。
午后刚刚下过一场难得的春雨,细细霏霏,落地不久便随风升腾,唯有不平洼地积起浅浅的水坑,马上浅色眼眸的少年眉目低垂,也不知想起什么,眼底的落寞昭然若揭,身下马蹄把映了天穹的水幕打碎,亮亮地晒于灰色的砖面上。
突然前方一阵骚动,孙权皱眉定睛看去,原是一队兵士吆吆喝喝地在推搡着一个乞丐状的少年——粗布衣裳包裹着他瘦弱的身子,像是刻意抹上的黄泥糊满了巴掌大的小脸,脏兮兮地已看不清本来面目,只一双墨色的眼眸中闪动着紧张、不安、恐惧,煞是惹人怜爱。
孙小权同学在触到那一清澈眼神的刹那,无端的就想起了年幼时那段父亲身死、兄长远征自己同母亲在富春寡居郊外、受人欺凌的日子;虽然后来很快公瑾哥就置了大宅、接了他们过去,寄人篱下看人眼色的时日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年,但却仍是在十岁幼童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所以,那个瞬间,孙权几乎是下意识地大喊出口:“住手!!”
那群兵士见是二公子呼喝,忙放了那乞儿,躬身恭恭敬敬地迎了。
那乞儿少年眉目稚气未脱,面容青涩踌躇,他愣愣地看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恩人那碧绿澄澈的眸子半响,而后灵光忽现、恍然彻悟,猛地一把抓住了对方的阔袖衣角,欣喜地唤了声:
“碧眼猫儿,是你吗?……总算朕没有白疼你……还懂得幻化成人来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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