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出彻头彻尾的空城戏。
东吴确实无兵可调,远在荆襄与合肥的骑兵或者水师不可能像不要命的大都督一样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昼夜兼程地赶来,而那气势宏大的古乐合唱实是城中百姓,一人一钱银子利诱过来强撑场面的。
周瑜刚下城楼入了军帐,一位头缠深色丝棉巾,腰间悬剑,足蹬绣锦靴难辨雌雄的女兵便大步上前,小心搀他坐下,焦急的唤了声:“公瑾哥,你怎么样?”
此女子浓眉大眼,俊俏英气,腰肢柔曼有力,身材窈窕婀娜,肖似吴侯的眉宇间溢出几分刚烈之气,正是孙策之妹——孙尚香。
原来这小魔女生性野辣,自小就爱舞枪弄剑,对阵厮杀,平日里孙策约束着只在建邺城里祸害着也就罢了,如今战事燎原,吴侯亲征,小魔女没了管束,便带了自己清一色女兵亲卫偷跑出来,打算到鄱阳湖看水军演练,却不想水师都调去了前线,正兀自抓狂跳脚之际,却见到了近乎是单枪匹马、日夜急行赶来的周瑜。
孙尚香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憔悴不堪的公瑾哥,人还未至大帐,那匹日行千里的宝马“翩跹”便倒地昏厥,从来都是温润儒雅、风采翩翩的浊世佳公子翻滚落地,要人搀扶才能勉强站起来,孙家小妹再是娇蛮脱线,此时也感知到形势危急,大事不妙,敛了急躁性子乖顺地呆在一边,不敢再造次分毫。
中军帐里,周瑜强撑着笑意回了句“我没事。”聊作安慰。
“那司什么懿呢?” 孙尚香好奇道。
“是司马懿,”周瑜纠正道:“……想是被唬住了,暂不会妄动。”
小丫头松了一口气,难得乖巧地起身去倒了杯茶递过来,“那是不是,等我哥来救急便好了?”
周瑜接过茶道了声谢,却淡淡回了一句“恐怕,等不到……”
小魔女不解的皱起了眉头“为何?”
周瑜有些无力,不知道怎么把那些个复杂难言的兵法道理和这个兵书没翻过几页、只喜欢舞刀弄枪的孩子说明白,他拿出军帐中的地图在案上铺开,示意小丫头坐于身旁,尽量用浅显易懂的措辞慢慢说与她听:
“你哥若此时前来,那么一直据守的曹仁必会出城追赶,到时腹背受敌,江东军会被前后夹击……故而,只能先破合肥,方可解柴桑之急。”
孙尚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认真思付了老半天,总结道:“那我们就唬着那司什么马懿,吓得他不敢动,等着我哥来收拾他。”
周瑜失笑,耐心地进一步讲解: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司马懿不是那么好骗的人,不出三日,他定会想明白这是空城计,柴桑内防实是空需,便会下令攻城。”
小丫头柳眉一跳,急了,“那该怎么办??”
周瑜淡淡一笑,不答反问:
“香儿行囊可已收拾?车马可已备好?”
小丫头起身像模像样地一拱手,煞有介事到:
“回禀大都督:已经齐备!三更出发!”
周瑜笑着点点头,唤来随身亲卫交代了几句,一脸郑重道:
“事不宜迟,趁着夜色,这便带上全城百姓从后方走吧。香儿记住,离大江远些,绕内陆而行。”
“喔,”女孩眨巴着眼睛应了,遂又问道“公瑾哥不和香儿一起走么?”
周瑜宠溺地拍拍她的头,温言道:
“香儿乖,这边事一了,公瑾哥便去寻你。”
女孩仰头嗔怪似地瞪着双目,那行肖某人的眉眼,让周瑜的心莫名的酸楚起来,他拿过案上软甲蹲□,细细的为稚气未脱的小妹系好,平视着女孩的眼睛,尽量放柔了声音:
“香儿大了,要懂事,长兄如父,以后,好好听你大哥的话,便让他,少操些心吧……”
女孩自然听不出那语重心长里的离别意味,却被那轻轻柔柔的话音感染折服,遂乖巧地点点头,应了声:
“香儿记住了。”
☆、第四十六章、长夜未央,何处是乡晨
“主公!柴桑的加急战报。” 传令兵仓皇闯入。
孙策眉间一跳,急道:“呈上来!”
那本是一封捷报:鄱阳湖堤坝坍塌,曹魏连营尽数被淹,五万精锐全军覆没……但军报上并不是他熟悉的钟秀小楷,孙策怀揣疑问一目十行地扫过丝帛,却在瞥见最后一行字时,整个人晃了一下,竟没有站稳,生生跌坐榻上。
……大都督亲自诱敌入城,水淹柴桑后失去行踪,生死不明。
生死不明……
生死不明……
孙策脑中轰的一记闷响,立时只觉天旋地转冷汗涔涔,五官六感都被这四个字震麻了,心脏像是要从嗓子里跳出来,太阳穴处的脉搏一声一声强如击鼓。
你明明答应过我!!不是吗?!
明明答应过……
朝代兴亡如日月星辰的阴晴圆缺、循规蹈矩地周而复始:不论喜悲,不分人情。而毫无预兆地发生了太多惊心动魄的建安六年,也不过只是气势恢然的历史洪流中,一个短暂的瞬间,而已。
这一年,东吴兵分两路、双线作战:
这一年,荆襄平原上陆逊速战速决、雷厉风行全歼夏侯惇四万精锐;
这一年,夹石隘口中孙周联手,连环爆炸惊现于世,曹仁两万大军损失殆尽;
这一年,司马懿调虎离山之计被识破,大都督周瑜只身回防,一出空城计后决然炸掉江湖堤坝水淹柴桑,曹魏五万精兵全军覆没,
这一年,吴侯诈死诱敌,曹仁劫营遭伏,合肥一夜之间重归东吴。
这一年,夏侯惇自尽在荆襄战场,曹仁身死于合肥城外,司马懿勉强逃回,闭城不出。
然而,也是在这一年,东吴那仿佛知天晓地、无所不能的大都督,失踪在那最精彩的一场战役里,生死不明……
此后,吴侯孙策出奇冷静地展开北伐地图,怀柔,策反,分封,追杀……所有的收官工作做得有条不紊,井然有序,一切部署均按照那个人年少时便为其谋定的计划严丝合缝地进行。
这年初夏,东吴铁军以日行千里的速度兵临曹魏势力最后的领土——许昌城下。
战旗排开,号角吹响,万丈晨光在旗帜间穿梭,一面“孙”字大旗在初夏的熏风中扬起——东吴大军弩兵在前,步兵其后,众多银甲骑兵呈左右两翼展开,阵容齐整,将旗接二连三立杆,陆逊、吕蒙、太史慈等各骑战马,一层层地拥簇着江东小霸王——吴侯孙讨逆。
城头“曹”字大旗招展,往事如潮水骇浪袭来,孙策恍然忆起自己曾指旗誓言要讨回血债,只是那时,自己怀里抱着犹如稀世珍宝的少年,而如今,马背上却是孜身一人。
他打马往前行了一段,傲然侧身,八荒六合枪遥遥指向城头,运足中气喝道:“曹——子——恒——!出城一战!”
战鼓狂擂,一轮山呼海喝后,城外十万大军渐渐安静下来。
只因城上,有一人,被推上前来——
散乱长发披肩,凌乱单衣裹身,双手绞在背后、牛筋绳纵横交错、反反复复勒满胸前、腰腹,那单薄白衣上累累伤痕,干涸血迹恣意蜿蜒,斑驳晦暗。
初夏的阳光照在他苍白胜雪的脸上,幽眉清素,唇色浅淡,唯有嘴角一丝红迹残存,竟是三分强打精神七分孱弱病态,只那一双眸子,仍如一泓秋水,深邃清透,锋芒毕现。
“大都督!”身后诸将不约而同发出一声低呼。
而阵前孙策,早已脸色惨白。
兵临城下,六军不发,谁知再见,已是生死无话。
城上那人被推搡着好不容易站稳,便微微抬头,向城下看了过来,视线定定停驻,半晌,方张口启唇,轻声唤呼。
那口型孙策再熟悉不过,是一声咬在心尖的
“伯符……”
曹丕志得意满走上前来,一柄利剑横上身侧被缚青年的颈间,昂首扬声道:
“美玉为瑾,这般钟灵毓秀的人物,吴侯可舍得踏着他的尸身登临天下?”
孙策缓缓抬头,只是盯着那白衣青年,分离了那么久,相隔了那么远,自己竟还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脸、他的眸,蓦然想起共同历经的许多个白天同黑夜,许多次潮涨同潮落,他们联手蔽天傲笑群雄,他们莫逆于心策马扬鞭,悲有时,喜有时,恨有时,憾有时,诸种悲欢,百样爱憎,都在这默默伫立,静静凝望的一瞬间定格成永恒。
城上青年轻轻点头,微笑合眼,片刻后忽然毫无预兆地挣扎起来,拼上全力、豁出性命——曹丕制他不住,反手两个耳光狠狠扇过,却在一番推拒中不经意蹭落了胸前软甲。
也就是那一刻,城上青年侧目过来,与城下将军相视一瞬,不需一语一言,彼此便心下了然。
孙策瞳孔倏然收缩,牙一咬手一翻,弯臂搭弓:两支羽箭悬弦直对。
身体本能地回应着对方的意愿,那一刻他万分痛恨这份独属于他们之间的、心有灵犀的默契。
城上城下俱是一片惊呼。但旁若无人深深凝视对方的两人却什么也听不到:
一个心中痛不欲生,手上却没有一丝颤抖。
一个心中万般不舍,脸上却没有一丝后悔。
永恒的瞬间过后,两箭离弦而去,毫厘一分不差。
一箭没入魏王胸膛——
令一箭,穿过那人心房。
弓落地,吴侯声嘶力竭的一声“攻城!”令下,万马奔腾、乱箭齐发,盖地铺天,雷霆压城。
建安六年夏,吴侯亲帅大军围攻许都一役,魏王以东吴大都督为人质,吴侯两箭齐发,先后射杀两人,许昌失去人质,曹军魏王被杀,半日开城投降。
最后的领土尘埃落定,至此,曹魏势力全然倾塌,整个中原俱已纳入东吴版图之下。
夕阳从大陆的尽头缓缓落幕,落下一地残红。
许昌城头上断壁残垣、火光血泊、金珠瓦砾、锦绣泥沙,那人双眸紧闭,静静沉睡——两扇细密长睫仿佛重重帘幕,遮住了波光荡漾云水洞天。
清冷沉寂、不沾凡尘,只胸口浓稠的颜色在纯白的前襟上浸润扩散,像极了优美而寂寞的将离花,带着极致的艳丽,霍尽生命地绽放……
被淋漓鲜血染成赭红的长发散乱身下,映着夕阳寂寥熠熠,孙策看着看着只觉胸口处有一股热流涌起,恍惚听到身后虎贲卫队亲兵的惊呼,低头看时,竟是自己呕出的一口鲜血,沾染了整个白色战袍的前襟,像是雪地里绽开了梅花,星星点点,触目惊心。
然而,他却嗅不到血腥的气息,只觉得眼前的红越来越深直至漆黑,最终什么都看不到了……
自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春。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
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
梦醒的时刻,帅帐里因为是阴雨的凌晨而阴暗一片,孙策缓缓睁开眼睛,帐外,雨声淅淅沥沥,背后,冷汗浸湿床单:
这个梦,如此完整,自己安静而自持地从开头一直读到了结尾,没有惊醒、没有吼叫,甚至连眼泪,也没有沁出一滴,只有心脏,闷痛得,难以呼吸……
他慢慢起身点燃烛台复又回到空无一人的榻上,烛火映着他形单孤影,绰绰落落,空虚至极。
他环顾四周,试探着唤了一声“瑜儿?”
那声音出乎意料的颤抖轻飘,像帐外的霏霏雨丝,未及落地便被凛冽寒风吹散,融化无形,即便沾上湖面也激不起一点涟漪。他的喉头干涩起来,咽下一口唾液,用更大的声音叫道:“公瑾——!!”
陈设简单的中军帐中,床榻边那张沉香方案上的七弦琴微微震荡,一丝清音缓缓回扬——
帐外亲兵听到声响,不确定地问了一声“主公?”
无人应答。
良久,孙策掀帘而出,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锋芒胜雪,不怒而威:
“速传孤令,中军升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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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1:将离又名芍药,是古时赠别之物,取其入药味苦微寒,以喻别后思情苦寒。
附2:兵临城下,六军不发,谁知再见,已是生死无话。——出自《倾尽天下》
☆、第四十七章、寒雨连江,沁骨冰心结
天亮时分,初春的第一缕晨光里,吴侯下令再次攻城。
一时间战鼓擂响,呐喊声声:江东军搬着云梯如潮水般涌上去,合肥城楼高耸,箭矢如雨,滚石横飞。
孙策一马当先直奔城下,石林箭雨中单枪匹马只身犯险,城上的曹仁看得真切,大喜过望,只道天赐良机,遂示意弓箭集于一处,选中了时机便猛一挥手大喝道:“放!”
一时,万箭齐放,密集如云,直指孙策。
小霸王傲然挥枪,横扫箭雨,却不料□惊帆一声嘶鸣,中箭跌翻在地,落马瞬间他轻巧转身、顺势一滚,险险避开飞来箭矢,却佯装中箭重伤倒地不起。
身后依计追来的太史慈将亦佯装大惊,一声:“保护主公!”话音未落便纵马冲到近前,将自己爱骑“赤龙”颈脖一按,一人一马趴伏在地,正挡在孙策身前,后面盾牌手、弓弩手见势一齐涌上,里外三层、高低上下护住自家主公。
太史慈于盾牌后弯臂搭弓,拳挟四羽,悍然放弦,连环齐发,城楼上一排弓箭手倒下,虎贲卫队趁机护着孙策退回营去。攻城儿郎见主帅退下,亦不再恋战,蜂拥般火速撤回。
城墙上,曹仁一雪前耻,大呼畅快。
这日傍晚,东吴军营白旗高悬,哭声震天。
营寨大门白幡林立,迎风飘展。大小军士全部戴孝,个个愁眉不展。众将领哭天号地、涕泗横飞。鼓角悲凉,回荡湖边,传诸久远。
中军帐外,一群僧人念念有词,哭做道场。香炉里焚烟缭绕,纸钱飞扬。整个军营笼罩着一片肃穆悲哀景象。
合肥曹营
探子来报:“孙策身亡,正在发丧。”
副将曹纯:“主帅阵亡,依着兵法,理应劫营,兄长为何按兵不动?”
曹仁大怒:“你几时见那孙周二人按着兵法常理行事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此番曹仁的第一反应便是——肯定又是诱敌之计!
他想起前不久在夹石被炸得七零八落前自己幸亏留了个心眼,令副将曹纯先带一半精锐退守合肥以防万一,这才不至全军覆没。而如今,那孙土匪头子显然是诱敌诱上了瘾,竟然‘诈死’,怕是也要引自己出战,伺机夺城。
这时,探子再报:江东军举着火把、穿着孝服、抬着棺木,肃穆悲哀地拔寨回撤了。
曹纯大惊道:
“兄长,长史大人让我们拖住阵脚啊,特意吩咐说若吴军回撤则追之,行前后夹击之势啊!”
曹纯一口一个“长史大人”听得曹仁心烦,斥道:
“什么劳什子的‘长史大人’,司马小儿定是高估了江东匪类,那帮竖子哪就能想到我军‘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计?”
曹纯被训,不敢再劝说,只低声嘟哝道:
“可探子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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