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罹颔首,“有劳。”
独臂男子将莫罹和追命带到一片竹林前,道:“两位稍待,我去请师父。”说罢,闪身消失在竹林里。
莫罹暗自打量竹林,显然竹林中布有阵法,这几杆竹子看着随风摇摆飘洒写意,但踏入竹林一步走错就去万劫不复。莫罹在阵法上造诣不差,心下默算了片刻方位,从地上捡起几片竹叶,运起内力将其打出。
竹叶打在竹竿上,竹竿晃了晃,落叶纷纷。
既然没有什么暗器杀招之物出来,莫罹便知自己的猜测的破阵方位没有错。
追命撑着下巴看莫罹“丢竹叶”玩,也觉得好玩,便有样学样,从地上捡了许许多多的竹叶来丢,但他既无内力又无腕力,竹叶脱手便打着旋儿的落在地上,看的追命气闷。忽然,莫罹一片竹叶飞出,正擦着一只幽蓝翅膀的蝴蝶而过,追命眼睛一亮,朝着蝴蝶扑了过去:“好漂亮的蝴蝶,哥哥来帮我抓蝴蝶。”
说着,跑进竹林中。
莫罹不曾防备他如此,只见追命踏入竹林,竹林却还是空无一人,心知此阵法必然有迷惑人眼的作用,便径自朝着自己方才推演出来的安全方位走去。
一脚踏入竹林,眼前景物忽然一变。
大漠,黄沙,孤城,落日。
莫罹琴弦蓄势待发拢在掌中,凝神向前走去——阵法幻术等物,最忌讳的就是托大——追命不懂的阵法,莫罹只能一处一处的寻找,暗自道:只希望追命运气够好,误打误撞的走了生门出去,或者是觉得不对不乱走乱动,否则等到自己找到他,以这阵法的威力,只怕就剩下收尸的份了。
似有风刮过。
寒意侵骨。
莫罹“刷”的弹出琴弦,打落几枚自后飞来的柳叶刀,纵身后仰,足尖正点在一片柔软的沙地上,身子向下陷去。琴弦无处借力,莫罹寸寸下陷,心中疑惑,若说着幻境这也未免太过真实,可若是并非幻境,山清水秀之地哪里来的一片黄沙。
黄沙渐渐没过腰畔,莫罹胸口堵得难受,“唔”的吐出口淤血。
眼前景物又是一遍。
却是枯藤老树昏鸦。
莫罹身陷在泥沼之中,一根琴弦飞出卷住就近枯枝,莫罹挣扎出泥潭,捡了地上的碎石子握在手中。
泥潭外,莫罹抽空看了眼自己:还好,这幻境虽然真实,但毕竟只是幻境,沙地也好泥潭也罢,看起来凶险但实际上并不要人命。如此想着,莫罹又跳回泥潭里,任由泥泞淹没自己。
呼吸一窒,随即柳暗花明。
眼前出现了一片芳草萋萋的花园,园里开满桃花。
莫罹四下打量,神色微变。
这里已经看不出来阵法的痕迹,莫罹清楚越是看不出痕迹的阵法越是厉害,只能小心翼翼的四下一边打量,一边摸索前行,暗自道:下次见了阵法,一定要先破阵,要像这样没把人找到,反而把自己陷进去的事还是少发生的好。
绕了不知道多少圈,莫罹终于找到了一条出路,他沿着出路向前走路。
路的尽头,白衣少年坐在一树碧色桃花下。
莫罹对人的相貌只有“好看”和“不好看”两种看法,而一直以来他所认识的人,无论是陆溧,离郁,还是唐柔,萧秋水,或是叶孤城,叶卿雪,都得归类到“好看”之中。但莫罹此时,觉得自己应该再多填一个分类——很好看。
而眼前的白衣少年就该归属到这一类之中。
少年的眉眼清秀,白衣也妖气横生。
莫罹停步不前。
“你怎么找到这里?”白衣少年皱起秀气的眉毛,冷声道。
莫罹只好从粉白的桃林之中走出来,道:“舍弟误入幻境,在下追寻之中,无意至此。若有打扰之处,还请白公子见谅。”
白衣少年白绫衣看了看莫罹走出来的方向,道:“你走了生门出阵。”停了一下,不耐烦的解释道:“师父布的阵法,专门为困半吊子高手的,阵法造诣浅的虽然一眼能看得到生门,却没想到生门之中藏着死门,而死门之中才蕴含着生门,取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思。”
莫名被人说是“半吊子高手”,莫罹也不甚在意,“舍弟还在阵中,可否请白兄暂闭阵法,放他出来?”
白绫衣含糊咕哝了一句,道:“你在这里等着。”
他解下手上裹着的厚厚白布,与莫罹擦肩而过。
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离自己不足一臂的距离,莫罹心中生出一种极为古怪却又奇异的感觉——他想拉住白绫衣的手,想抱住白绫衣的身体——这样的感觉生于骨血,突兀的让莫罹怔在原地。
等到他回过神,白绫衣已经不见了。
莫罹只好站在原地等他。
不多时,白绫衣匆匆跑回来,语气僵硬冰冷,“你弟弟我已经送到师父那里去了。”说着,又冷笑,“他倒是运气真好,居然误打误撞闯进了困门,被困在竹林深处,没有受伤。”打量了一下莫罹,又添上一句“比你现在这幅样子好看多了。”
莫罹垂目打量自己,墨绿衣裳沾了不少灰尘。
“多谢白兄。”他觉得窘迫,道了声谢,就要离开。
白绫衣立刻叫住他,“我救了你弟弟,你说声谢谢就好了?”
莫罹道:“白兄还有事?”
白绫衣道:“你也帮我一个忙。”
莫罹道:“什么?”
白绫衣指了指一树碧色桃花,“你有内力,不怕碧桃花的瘴气,帮我摘绽开的碧桃花。”
莫罹点点头,拿起先前白绫衣解下的裹手的白布把自己手裹着,指尖微运起内力,以内力激发暗劲,不偏不倚的打在花枝上,一手袍袖微扬用绢袋接住落花。他在京城住着的时候,去花园里摘桃花酿酒,起先也不知道该怎么摘,时常摘这一枝蹭坏了另一枝,后来莫罹就想了这么个办法,即锻炼了内力又不损分毫的摘了桃花。
白绫衣看的好奇,不由得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莫罹一边分心摘花,一边道:“以内力当暗器,控制好力道便不难。”
白绫衣“哦”了一声,又问道:“那没有内力是不是就做不到了?”
莫罹稍顿,“是。”
白绫衣便冷下声音,“内力再高,也没什么用。”
他这样,到好似小孩子得不到糖果边说糖果不好吃一样,莫罹暗自好笑,随口道:“是,内力高,也并非什么都能做得到。”
白绫衣不依不饶的追问道:“那你说,做不到什么?”
莫罹愣住,半晌才斟酌道:“做不到掌控生老病死。”
白绫衣不屑道:“生老病死?谁能掌控生老病死?天,还是神?”
莫罹不解为何白绫衣一提到生死之事就带着几分不屑,他不过二十来岁,有师父师兄师姐的宠溺纵容,生命恰似一树葳蕤的桃花,正是开的最好的时候,还未至荼蘼,不知道有多少人生可以好好过活,却像个七老八十的人一般看得透人的生死。
“天行有常,天道无情,它只以事不关己的姿态冷眼旁观。而仙神虽非无情,也有自己所要遵守的规则,不能随心随遇。毕竟连自己都不曾跳脱六道轮回,何谈掌控人的生老病死。”莫罹想了半晌,如此回答。
白绫衣露出他见了莫罹的第一个笑容,虽然只是唇角微微抿起,依旧妖气横生。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可以猜一猜莫罹和小白的关系啊~(@^_^@)~
☆、但问己心
“哥哥,哥哥……呜呜,哥哥……”
莫罹头脑昏昏沉沉,耳边不知道有多少声音在响,但最响亮的必定是略商的哭闹。莫罹在昏睡中仍然叹了口气,按着发胀的额角睁开眼,含糊哄道:“略商,别哭了,哥哥只是累了睡一会儿。”
追命闹的更加起劲,扑在莫罹怀里扭着身子的哭。
莫罹无奈的揉揉额角,定定神,有些闹不清状况的看向独臂男子和白绫衣,“我……晕过去了?”
独臂男子歉然道:“莫兄,你现在还觉得哪里不舒服?”
莫罹闭目运转内力,总算额头不那么疼,“还好。”
独臂男子一把将白绫衣拉到最前,沉声道:“陵衣,道歉。”
白绫衣好像是一夜未睡,眼眶都红红的,比莫罹怀里哭的惊天动地的追命还要憔悴。此时不情不愿的看了眼莫罹,又低下头去,咬着唇,“我不是故意的,”他眨了眨哄哄的眼眶,似乎有隐约的泪意一闪而过,“碧桃花有剧毒,我想着你内力高深,就忘了告诉你别拿手碰它。”
莫罹这时候也回忆起来了,他帮着白绫衣摘碧桃花,等到白绫衣说差不多了的时候,莫罹只记得自己身体晃了晃,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我昏……睡了多久?”莫罹听着追命的哭腔,问白绫衣。
白绫衣道:“你是昨日午后昏睡的,现在是申时刚过。”
莫罹暗道:难怪趴在自己身上的这个哭的惊天动地。
“略商,好了好了,不哭了。”莫罹不堪其扰,只好先哄他。
追命大抵也是哭得累了,莫罹两句话就将他哄的睡着了,他把睡着的追命放在床上,三人走到门外。
“碧桃花瘴气缠绵骨血,不好祛除,”独臂男子边走,便道:“陵衣,你这些时日跟莫兄住在一起,防着碧桃花瘴气余毒未清。”说着,瞪了一眼想要说什么的白绫衣,“薇薇一到春天,眼睛就疼,你别去烦她。”
莫罹见白绫衣低着头不说话,想当然以为白绫衣不乐意,接口道:“不必劳烦……”
白绫衣打断他未完的话,飞快道:“既然人家都说不用了,我就不留在这里讨人嫌了。”
说完,转身就走。
独臂男子苦笑一声,向莫罹解释道:“陵衣自小就是这个性子,莫兄勿怪。”忍不住叹息,“他被师父捡回来的时候,心脉已经被人所伤,不能习武,偏偏他根骨极佳是百年也未必出一个的练武奇才。因此师父最怜惜他,我和薇薇也总纵然着他,才养成了他这样乖戾的性子。”
莫罹心底蓦然一疼。
他捂着胸口的地方,一时有些纳闷,难道是碧桃花瘴气的余毒未清?可运转内力又并无不妥。
独臂男子继续说着,“有时候,也真实觉得陵衣这性子让人头疼。”
莫罹道:“白兄天性自然,又活在寒宵山庄这等世外桃源之地,恰合时宜。”
独臂男子感慨道:“寒宵山庄是世外净土,陵衣却不适合活在这里。”他独臂轻抚过道旁青翠的树叶,“陵衣有陵衣自己的宿命,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就算是我,是薇薇,是师父,也没有办法帮到他。”
莫罹不解其意。
独臂男子似乎也不打算解释,自顾自继续道:“莫兄可知晓我姓名?”
莫罹如何能知晓,只好道:“兄台自然是名满江湖,但我并非江湖中人,实在不知江湖之事。”
独臂男子笑道:“莫兄和四大神捕之中的铁手,追命一起来江南,果真只为了给南方总捕解毒?江南沈家八十四口人被人斩去头颅,此事无论是在江湖上还是在朝堂,都不算小事,想必铁手来此主要还是为此吧。”
末了,才补上一句,“在下姓仲,名翼。”
莫罹想了半晌,也没从自己对这个江湖的贫瘠知识中找到“仲翼”是什么人。
“仲兄见谅。”莫罹道:“我在此之前,确实不闻仲兄之名。”至于仲翼的长篇大论,莫罹既不承认也不反驳。
仲翼侧目看了眼自己的断臂,道:“细算起来,我的胳膊还是陵衣父亲砍断的。”
莫罹一愣。
仲翼继续道:“那时候陵衣还没有出生,江南沈家也不过是个小有名字的庄子。我自小是流落江湖沿街乞讨,那时瞧见沈家金碧辉煌,就起了贪念,翻墙进去偷东西,因为不认路误打误撞的闯进了主院。然后就听见主院里吵架的声音,一个女子在哭……”他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半是痛苦,半是迷醉,“天底下再没有那么美的女子,一身蔷薇色曳地长裙,不饰钗环,也让人过目不忘。”
他忽然停步,莫罹也跟着停步。
许久,仲翼才继续道:“她美的,让我忘了断臂之痛。”
“之后,我就被师父救了,也知晓那日见到的女子,是沈家家主的夫人,断我手臂的是沈家的家主。”仲翼回头对莫罹一笑,“时至今日,我自己不敢说是个武林高手,在江湖上却也罕有敌手。可我仍然不敢说,自己的武功可以与当时的沈家家主比肩,然而江湖之上沈家的盛名,却是沈家少主沈越闯出来的。”
莫罹避开仲翼的目光,道:“仲兄对江湖事了如指掌。”
仲翼笑道:“不是了如指掌,而是这些事都与莫兄有关。”
莫罹道:“还请赐教。”
仲翼道:“莫兄难道真的以为,你和陵衣容貌别无二致,是巧合?”
莫罹一时无语,他自然不至于以为这是巧合,天下哪里来这样巧的巧合。
“白兄……陵衣,姓沈,他自己知道?”
仲翼点头,“是。”
莫罹明白过来,为何当时酒楼里,仲翼说了一句“南沈北苏”,白绫衣就冷下脸。
“今日这些事,还请莫兄守口如瓶。”仲翼说完,留莫罹一个人在山间小径郁郁独立。
段若薇一袭嫩绿长裙,倚在寒宵山庄门口,听到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展颜一笑,“师兄。”
寒宵山庄门口正处在风口上,仲翼上前几步替段若薇挡着风,道:“怎么站在这里,眼睛疼就不要吹风了。”说着,牵起段若薇的手,带着她向山庄内行去。段若薇眼睛自出娘胎便不能视物,虽然寒宵山庄她熟悉如指掌,但仲翼总还是习惯牵着她走。
段若薇笑道:“我有事想问师兄。”
仲翼知晓她想问什么,“陵衣的事情,我跟莫兄说了。”
段若薇笑道:“师兄就跟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总能猜得到我在想些什么。”
仲翼笑道:“别给我戴高帽子。”
段若薇笑道:“不戴高帽子,我怕我求师兄的事情,师兄不答允。”
仲翼道:“你且说是什么事?”
段若薇敛了笑意,“师父说,陵衣的身子,最多撑不过半年。”轻叹了口气,“陵衣自己就是医道圣手,岂会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但他总不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医者是该豁达生死,可若是不珍惜生命,再豁达也终究不成。”
说起白绫衣,仲翼也头疼的只想叹气。
因为自小心脉衰弱,白绫衣受尽了白寒宵的疼宠,何止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直把他宠得一副嚣张乖戾的性子。
“我想,能不能请莫公子好好照顾陵衣一些时日。”段若薇迟疑着道,虽然相交渺渺,但是段若薇也可感觉得到,莫罹之心性冷漠,七情寡淡,“昨日,莫公子中了碧桃花瘴气,最多不过昏睡几日,陵衣精通药理脉息不会不知道,可他仍然急的在莫罹床边寸步不离的守着……陵衣从来不曾对外人如此关心。”
仲翼叹了口气,“这些事强求不得。”
虽然他之前有的没的对莫罹闲话家常的目的,就是如此。
段若薇笑道:“是,强求不得。”
白绫衣乖戾,若不是真心关怀,只怕他也不屑。
仲翼拍拍她的肩,“好了,回院子吧。”
段若薇住的小院空旷而荒芜,那是仲翼为了不让她因目不能视物磕绊着,空旷而不空寂。云翳寺空旷而荒芜,却是年年岁岁日积月累而生,空旷的让人心底沉寂。
莫罹与仲翼分开之后,信步闲走,就走到云翳寺庙门前。
叩门,门上朱漆寸寸剥落。
莫罹静待片刻,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僧开门,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