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罹摇头道:“百里姑娘不是我的情人。”
石秀云拖着下颌,疑惑道:“可是她明明很喜欢你啊。”
“小姑娘你才多大,怎么能明白大人的喜欢。”莫罹对石秀云的话不以为然,“喜欢不能是一厢情愿的。”
石秀云撇撇嘴,道:“你别以为我是小孩子,我都十六了。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个大姐姐,可是她很喜欢你,所以说她是一厢情愿。”她得意地扬扬下巴,“就跟我二师姐一样,一个人一厢情愿的喜欢着西门吹雪。”
莫罹对小姑娘的情爱不感兴趣,听了两句之后,注意力便放在了眼前随风摇曳的小草之上。
石秀云说了半晌,没听到莫罹答话,忍不住道:“锯了嘴的葫芦,你就在这里一个人慢慢发呆吧。要是那个大姐姐在峨眉山迷了路,你就等着她晚上山上的狼吃的骨头都不剩吧。”
莫罹暗自感慨:果然小姑娘都是任性的。
他一句感慨未完,清音阁中突然传出剑锋相撞的声音。
石秀云惊讶道:“葫芦,师父和叶城主打起来了?”
莫罹一时纠结是自己是回答还是不回答,回答了就承认自己是个“葫芦”,但是不回答的话又觉得石秀云想多了。
“他们只是在比试。”莫罹最终选择了纠正。
但此时石秀云已经无暇去听莫罹在说什么了——叶孤城一柄从不离身的古朴长剑流光湛然,轻灵犀利,锐不可抗,相较而言独孤一鹤的守招就显得古怪异常,剑走轻灵,刀行厚重,而他却反其道而行之,每挡叶孤城一剑,都好似十分吃力,但却滴水不漏,任凭叶孤城剑招如何犀利,也破不了独孤一鹤绵密的防守。然而,独孤一鹤转守为攻时,剑锋轻灵,施展的却不像是剑招,叶孤城回剑,以攻代守。
两人缠斗着,飘上树梢。
莫罹看的暗自心惊,他们打得飘洒,却是生死一线,而独孤一鹤的刀剑双杀也确有其独到之处。
石秀云忽然扯了扯莫罹的衣角,“你轻功好不好?能不能带我去看师父和叶城主交手?”她纵然对师父和叶城主的绝世剑法心向往之,但也有自知之明,自己轻功不好,贸然跟上去看只能被两人剑气所伤。
莫罹抓住石秀云的手腕,带着她远远的看着。
叶孤城的剑,是白云城外的一阵清风,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而独孤一鹤的剑,一时是剑,一时是刀,掌心一转剑锋便自左及右的划向叶孤城胸口。叶孤城足尖点在清音阁因雨水充足而布满青苔的瓦片上,脚步一错,竖剑截住独孤一鹤这一剑。
两剑相交,二人足下瓦片寸寸碎裂,他们不约而同的收招,同时飘身后退。
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莫罹心跳突然变得很快,快的几乎要从胸口里跳出来,似乎是溶于骨血的某种本能开始觉醒,眼前闪过亘古之时的过往,那时天地鸿蒙初开日夜混沌一片,而他于一片混沌之中睁开眼,手渐渐攥紧。
石秀云手腕被捏,疼的“啊”了一声,“喂,你干嘛,松手啊,好疼!”
莫罹手一松,石秀云猝不及防,从树上掉了下去。
女子的尖叫惊醒沉静在某种过往的莫罹,他跟着跳下树梢,中途从袖中飞出琴弦,卷住石秀云,在她惊慌落地之前将人揽住,歉然道:“石姑娘,我方才一时失神,姑娘有没有受伤?”
石秀云惊魂暂定,却毫无惧意,拍掌笑道:“我没事,早知道轻功这么好玩,我以前就好好学了。”
莫罹见状,便去思索自己方才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是叶孤城与独孤一鹤的交手,唤醒了自己身为上古利剑化人,灵魂之中大抵可能存在的剑意?
叶孤城沐浴更衣之后,见莫罹一个人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抱着茶杯似乎在想些什么,走过去他才一下子惊觉,站起身,低声唤道:“城主。”
叶孤城坐下,示意他也坐下,“在想什么?”
莫罹迟疑道:“我在想独孤掌门的剑法,那似乎又像是剑招,但好像也有刀法,可剑招之中的剑意混杂着刀意,刀法之中的刀意又不够纯粹。按理来说,驳杂不如专精,他这样练下去,应该是刀法也不好,剑招也不好。可独孤掌门以长剑施展意蕴驳杂的刀法,丝毫不显得纷乱,反而比之单独施展刀法还要厉害。”
他说着,手上比划了一下独孤一鹤使过的招式,却无法随心所欲的变换刀法和剑招。
叶孤城道:“刀不是刀,剑不是剑。”
莫罹沉吟,道:“我太注意那是刀法,还是剑招了?”
叶孤城颔首。
莫罹从树上折下来跟树枝,在院子里一边比划,一边回忆招式——第一招的时候,独孤一鹤使得是正宗的峨眉剑法“万千云霓”,剑尖乱颤,如峨眉山顶的万千云霓,灿烂炫目,让对手摸不准到底剑尖最终指向哪里。而叶孤城的还招却好似不成章法,只是随意一挥,就已经将它化解,转而剑尖迫近独孤一鹤胸口。独孤一鹤用以格挡的,却是刀法之中不算高深的“力劈华山”。
慢慢的将每一招都回忆出来,莫罹道:“独孤掌门久经江湖,交手经验丰富,他的招式并不高深,但却接的恰到好处。”
叶孤城也从树上折下来跟树枝,树枝横扫像莫罹胸口,莫罹手腕一竖将其架开,顺势翻腕斜劈叶孤城肩胛。
叶孤城收招退步,“你接招的时候想到了什么招式?”
莫罹慢慢的道:“我只想着怎么接住这一招,别的,什么都来不及想。”
叶孤城道“不错,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想怎么接住这招。”
莫罹道:“其实用的是刀法还是剑招都不是最重要的,剑招之间的衔接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接招,反击,其他的用哪一招那一式都是虚的。”他说着,眼睛一亮,“刷刷刷”一连三招迫近叶孤城,叶孤城眼中掠过一丝赞许之意,还招。
莫罹虽然隐约明白了一些,但真正的交手的时候,还是没有太大的长进。
两人收招过后,叶孤城道:“每天练三个时辰剑法。”忽然忆起一事,又道:“二十遍家训。”
莫罹下意识的想揉手腕,上一次的十遍家训抄的他头晕晕沉沉,这一次二十遍家训只怕抄完之后自己短时间内再也不想提笔写字了。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叶孤城说出的话绝不会更改,也就不做什么垂死挣扎的事情,应道:“是。”
回到自己住的屋子,莫罹铺纸,磨墨。
蝇头小楷整整齐齐的写了小半个时辰,莫罹再去拿纸的时候,发现纸被自己写光了——客房里预备的纸不算少也绝不多,但绝对不够让莫罹抄出二十遍叶氏家训。
石秀云端着晚饭送给莫罹,在他门外敲门,“闷葫芦,你在不在?”
莫罹走过去打开门,“石姑娘。”
石秀云把饭菜递到他手中,“诺,闷葫芦,我给你送晚饭了。”
莫罹接住,客气的道:“有劳石姑娘了。”
石秀云弯着唇爽朗一笑,道:“还真没发现,闷葫芦你这么客气啊。对了,我还得跟你说一声谢谢,今天要不是你,我绝对看不到这江湖武林中前无古人的一战。”她像模像样的冲着莫罹拱手,一本正经的道:“多谢你了。”
莫罹道:“石姑娘客气了。”
石秀云笑道:“你说我客气,那我再客气一句好了,你住的习惯不习惯,缺什么东西吗?”
莫罹道:“麻烦石姑娘那些宣纸过来。”
石秀云一边点头,一边打量莫罹,半晌,笑着道:“真没看出来,闷葫芦你原来是个书生,喜欢看书写字。”说着,边往书桌那里走过去,边道:“你在写些什么啊,楚辞汉赋,还是唐诗……咦,是家训?”她惊讶的看着莫罹。
莫罹背对着石秀云,慢慢的把饭菜摆在饭桌上,并不答话。
“真看不出来,闷葫芦原来你也会干坏事,你做了什么叶城主要让你抄家训?”石秀云好奇问道。
莫罹面无表情的道:“我不知道。”
石秀云猜测道:“难道你赌钱了?”
莫罹稍一迟疑,道:“事出有因。”
石秀云老气横秋的道:“就算是事出有因,赌就是赌。我师父那么好脾气的一个人,因为严师兄喝酒伤身,罚他面壁,抄了不知道多少遍门规,爱之深责之切嘛。”她拍了拍莫罹的肩膀,“叶城主是不想你学坏才罚你的。”
莫罹听着,还是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系。独孤一鹤对自己的弟子那是师徒之情,自己和叶孤城之间,虽然叶孤城对外都是说“舍弟莫罹”,但莫罹一直清楚自己的身份——叶氏收养的孤儿,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莫罹不是在纠结身份,他并不在意身份……
☆、武道至极,殊途同归
夜色渐渐笼罩。
莫罹抄着家训,困倦的趴在书桌上假寐,忽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莫罹揉着眼睛迷迷糊糊的走过去打开门,一个温香软玉的身体撞进怀中。莫罹一惊,下意识的向后退开几步,站定。
百里夙呼吸急促,显然是被吓得不轻的样子,“二少爷,峨眉山上有狼。”
莫罹提醒道:“你有武功,也会轻功,而狼不会爬树。”
百里夙气的跺脚,“我是女孩子,被狼吓到忘记自己还会轻功很稀奇吗?”
女孩子总是有女孩子的道理,莫罹很识时务的道:“不稀奇。”
百里夙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握在掌心,手掌还微微颤抖着。一杯热茶喝完,似乎心跳也不再那么急促,百里夙道:“二少爷早些歇息吧,我回房了。”
直到百里夙走出房,莫罹看着桌上浅浅还残留着一些水渍的茶盏,半晌,躺到床上睡觉。
莫罹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亘古苍凉的洪荒。
然而,他还不曾来得及梦到什么,晨光已然熹微,叶孤城吩咐百里夙喊他起床练功。
莫罹练着剑,开始还在想着梦中那一片荒凉却熟悉的广袤天地,心不在焉随意比划剑招,但渐渐地由那亘古洪荒想到昨日叶孤城和独孤一鹤的交手,他知道他们都没有尽全力——若尽全力,必有死伤——但对于莫罹而言,他们所展现的,是他现在所不熟悉但又有所感悟的一个境界。
等到练完收招,莫罹才觉得肚子饿。
百里夙端着碟子点心等在边上,“二少爷,城主和独孤掌门去洗象池看纯钧剑了,说二少爷练完功,也一同去洗象池。”
莫罹这才想起,今日是九月初月重阳佳节,他匆匆塞了几块点心垫肚子,和百里夙赶到洗象池时,叶孤城和独孤一鹤坐在主位上看着演武场中两个峨眉弟子在交手,独孤一鹤与叶孤城说些什么,叶孤城偶尔回应一字半句。
见莫罹过来,站在独孤一鹤身后的石秀云立即招手,示意他过来。
莫罹走过去,石秀云凑在他身边低声道:“你说,严师兄和苏师兄两个,谁有可能赢?像个书生的那个是苏少英苏师兄,另一个是严人英严师兄。”
莫罹不答反问,“这是做什么?”
石秀云低声道:“师父说,名剑有灵,他自己的佩剑用了这么多年纵然比不上上古名剑,但他也不想换。所以就在和叶城主鉴赏过后,说大家比武取胜。严师兄和苏师兄武功向来不分上下,这次也不知道是谁会赢。”
百里夙本在莫罹身后,此时忽然也低声凑在石秀云跟前,“峨眉三英四秀,在江湖上的名声那都是响当当的。”
两个姑娘凑在了一起嘀嘀咕咕的说着悄悄话,莫罹乐的轻松,正好有弟子给莫罹送上来椅子,莫罹就坐在叶孤城身边,认真看着场中两人的过招。大抵是多年的师兄弟,相互拆招多了,此时比武也像是相互拆招,没多少凶险。
“峨眉剑法,独秀蜀中。苏兄的招式,尽得峨眉剑法真传,剑光轻灵,变化奇巧。”莫罹低声道。
叶孤城道:“还欠缺三分火候,二十年后,方成大器。”
独孤一鹤闻言多看了一眼莫罹,莫罹说的是尽得峨眉剑法的真传,而非尽得独孤一鹤的真传,这细微的差别,个中含义却大有不同。
莫罹道:“严兄武功与苏兄不相上下,但是武功路数却不重轻巧变化。”
叶孤城道:“以拙破巧。”
忽然,场中苏少英轻灵奇巧的剑招一变,带出了刀法的大开大合,正是独孤一鹤独创的“刀剑双杀七七四十九式”。严人英仍旧以他沉稳的剑招应对,但渐渐地,被苏少英似刀似剑的怪招逼得节节败退。
独孤一鹤使出来的“刀剑双杀”太过高深莫罹看的一知半解,反而是苏少英此时所使出来的不娴熟的“刀剑双杀”就是正适合莫罹感悟。
“少英这是舍己之长,他峨眉剑法使得不错,但久战不下就心浮气躁了,忍不住用刀剑双杀。人英单使一路剑法,以拙破巧,他若是能沉得住气,等到少英自乱阵脚,不必打也胜了。”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子,独孤一鹤对其了如指掌,他一边观战,一边对着身边峨眉四秀道。
莫罹忽然道:“独孤掌门,我冒昧请教你一件事。”
独孤一鹤微笑道:“你尽管问。”
莫罹道:“刀剑双杀,是左刀右剑更能将其发挥,还是刀就是剑,剑就是刀?”
独孤一鹤反问,“你怎么看刀和剑?”
莫罹道:“刀如猛虎,剑似飞凤,刀是兵中霸主,剑是兵中君子。自古及今,大抵刀总是不如剑,轩辕夏禹剑与鸣鸿刀同出一源,却为轩辕夏禹剑所克制,苗刀之祖曾为蚩尤佩刀,亦败于轩辕夏禹剑之下。”
独孤一鹤显然不满意莫罹有些敷衍的答案,沉声道:“若是生死之间,你还有时间顾虑自己手中拿的是刀是剑?唯保命尔。”
莫罹看了眼叶孤城,他本以为叶孤城应该会不认同这样的说法,却见叶孤城并没有露出别的神色。
“手里的是刀是剑,不重要,是刀法还是剑招也不重要。”莫罹喃喃道:“克敌制胜,才是最重要的……那么单习一门武功也罢,精通百家也罢,其实都无甚差别。武道至极,殊途同归。”
独孤一鹤诧异了一下,赞许道:“正是这八个字,武道至极,殊途同归。”
莫罹想通之后,再去看苏少英和严人英交手,就兴趣缺缺。直到他昏昏欲睡,两眼朦胧的时候,苏少英和严人英还未打出个结果,但此时二人气力皆耗尽,从武功招式的比拼变成了毅力比拼。
“百里姐姐,”石秀云见莫罹昏昏欲睡,凑在百里夙跟前道:“昨晚闷葫芦抄家训抄到很晚吗?”
百里夙一愣,才明白过来“闷葫芦”说的是莫罹,她掩唇轻笑,“二少爷那是看的无聊了。你怎么叫他闷葫芦,二少爷话也不算少啊。”
“反正他就是个锯了嘴的葫芦。”石秀云道:“百里姐姐,闷葫芦坐不住了,我苏师兄和严师兄两个抬一抬胳膊都困难,看他们我也觉得闷。咱们去峨眉山顶看雪吧,你一定没看过峨眉山顶那么漂亮的雪。”
百里夙颇为心动,推了推莫罹,“二少爷,我们去峨眉山顶上看雪,你去不去?”
莫罹斟酌着对比要么在这里看已经无趣的打架,要么陪着两个小姑娘去山顶看雪,两害相权,他还是决定陪着两个小姑娘上山顶看雪。
峨眉山一山之中有四季,越往山上走,寒意越重。石秀云久居峨眉早已不畏山顶寒冷,莫罹寒毒虽去但也耐寒的很,独百里夙却是久居洛阳,在无欢阁养尊处优,还未到山顶就已经冷的瑟瑟发抖。
石秀云戳戳莫罹,“闷葫芦,百里姐姐那么冷,你把你的外衣给她披着啊。”
莫罹一顿,将外衣给百里夙披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