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山谷腹地已近午时,眼前出现了他们找过来的人家。
宅院高墙绿瓦,大门紧闭。
马进良上前叩门,片刻,里面苍老的声音问道:
“何人?”
马进良低声道:“水伯开门,公子来了。”
耄耋老人佝偻着腰,带人打开大门迎接雨化田。
雨化田将缰绳交予一个下人,方问:“他在哪?”
水伯年事已高,声音明显毫无底气,沙哑的嗓音听起来好像老鸭子怪叫,“小公子在花园习武,莲姐身边伺候着。”
雨化田眉毛挑了挑,直奔花园。
这座宅子占地颇广,前后竟是三进院落。
所谓花园,就在大宅居住的院落。
花园柳树下种着几大丛曹州牡丹,因有人专门伺候浇水,如今倒也开得如火如荼,煞是惹眼。
花丛前有片开阔地,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男孩手拿木剑正舞得风雨不透。一妇人见雨化田来了,本要过来见礼,被雨化田挥手制止。一时间,所有的目光,全部集中在那一身月白色短衫的孩子身上。
话说那孩子早就发现有人来,却视而不见,只管熟悉剑法套路。待一套剑法演练完毕,那孩子并没有收势,拧身一纵,木剑直直指向雨化田。
雨化田静静望着那孩子,眼底竟现出几分喜色,马进良眼神征询,见他微微点头,这才挡在他身前,腕子一番,手一抖。那孩子终是人小力弱,又无对敌经验,轻易被马进良化解了来势汹汹的偷袭。
孩子有些恼羞成怒,木剑反底一撩,剑势由下向上反手出击。这是败中求胜的打法,显然这孩子比较熟悉这种套路,估计传授者也是别有用意,总之一般而言,这种打法在对敌中往往能置之死地而后生。马进良不慌不忙,待剑将要刺到身上,才侧过身,信手在他手肘处一弹。孩子小脸皱了皱,勉强抬起酸麻的手臂,再次挥剑杀回来。而马进良自始至终,一臂负于背后,只用一臂与那孩子周旋。
如此过了二十多个回合,孩子最终木剑落地,一脸愤恨瞪向雨化田。
“比起去年,有些长进。”雨化田大步过去拉起跌倒的小孩,不顾他扎挣,接过一旁莲姐递到手的帕子,给小孩擦起脸来。那孩子左右摇头,始终脱离不了雨化田桎梏。
“谁要你假惺惺!”小孩努嘴嚷道:“放开我!”
“小公子,不可对公子无礼。”莲姐头冒冷汗,忙于制止,见雨化田没有怪罪的意思,这心里仿佛落下一块大石。
斑驳的小脸擦干净后,那孩子露出本来面目,竟是个五官精致的小可人。若是忽视那对闪着排斥目光的眸子,这孩子简直人见人爱。可惜,眸子冷冽,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
雨化田抚了抚他头顶,松开发髻,那孩子向后躲了一步,又被他拉回来。莲姐递来象牙梳,雨化田就一下一下给小孩梳起头发,见他不老实只冷冷瞟了一眼,到底是心存惧意孩子马上乖了,雨化田也把发髻给他绾好。
放开孩子,雨化田抽中自己腰间别的一柄短剑。剑锋出鞘,只见那短剑在日光照耀下,反着清幽的寒光。孩子的目光一下被短剑吸引,眼底满是羡艳之色。
“这是古剑鱼肠。”雨化田露出一抹得意,“什么时候你练武大成,我就把这柄鱼肠剑作为贺礼送给你。”
小孩本来心里欢喜,好似马上想到了什么,收回已经迈出的脚步,扭过头,“我不稀罕。”
“是么?”雨化田遗憾耸耸肩,“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只好送给他喽。”
马进良忍着笑,伸出双手作势要接,那孩子大声道:“不许接!”
雨化田与马进良对视一眼,心道孩子就是孩子,太容易上当。当下,雨化田抿抿唇,做出一副为难状,“这可就难办了,你不要,难不成还不许别人收?”
“我不稀罕,可没说不要。”那孩子脱口而出,气焰较之方才明显弱了三分。
“哦。”雨化田现出了然状,点头道:“明白了。不过我远道而来,不请我喝杯水吗?”
小孩气呼呼倒了杯水重重往雨化田手中一放,雨化田也不生气撒出的水洇湿一片衣服,只道声好甜,便将水一饮而尽。
小孩怔了怔,忽然很头疼,他发觉他拿这个男人一点办法都没有。于是,他没好气的问道:“今年可以告诉我,你是我父亲吗?”
16克星
“今年可以告诉我,你是我父亲吗?”
雨化田尽量忽视小孩倔强眼神背后隐藏的一丝期待,岔开话题,“这一年来,学业可有落下?”
“我不知道。”那孩子转身一坐,自己倒水喝,冷冰冰甩给他一句,便再不看他一眼。莲姐打算劝两句,那孩子凌厉一瞪,莲姐被这小祖宗就此唬住了。
“时移而法不易者乱。”雨化田突然发问,目光凝聚在孩子澄澈的双眸上,慢慢扬起嘴角。
小孩也不甘落后,脱口对上,“法与时则转治,治与世宜则有功。”
雨化田拍手称赞,“好!”孩子切了声,扭了头继续不理不睬。
雨化田不以为意,续问道:“偏听生奸,独任成乱。”
那孩子眉毛一挑,挖挖耳朵反问道:“这话听着刺耳,可我倒觉得,那八个字意有所指,难不成父亲也是其中之一?”
“小公子不可对督、公子无礼!”马进良料想就算童言无忌,也不至出言不逊。大档头暗自叹气,这孩子……
莲姐自是听不懂雨化田所出题目所指为何,只听小孩暗讽一句雨化田当即沉下脸,便知那孩子闯了祸,顿时软了脚。
“公子、公子,小公子年纪小不懂事……”雨化田抬手,莲姐不敢再言。
“呵呵……哈哈……”雨化田一阵大笑,眼睛一勾,笑容邪魅,只是看着却令人不寒而栗。
“去那边面壁思过两个时辰。莲姐,时辰不到,不得心软放了他。”
那声音冷冷的,小孩也只哼了声,毫不在意朝着雨化田手指方向抬脚就走。经过马进良时放慢步子,很不‘小心’蹭着他过去。马进良眼睫一翻眨个不停,暗道这孩子怎么和谁都过不去!
“公子,就饶了小公子吧。这大午后的,可别热着了。”莲姐绞着手里帕子求情,只那雨化田一概置之不理。
那小孩虽是午后被罚面壁思过,头顶太阳正烈,然而雨化田给他选的那面墙,可是能让他站在墙的阴影里。
小孩揶揄道:“算你识相,还讲究点父子情分!”
柳树后,雨化田微微蹙眉,“……”
用过晚饭,雨化田与马进良各自指点了一阵小孩武艺,便打发孩子自行练习,这边叫过莲姐,三人关起门来说话。
莲姐叹口气,“公子,这孩子平日里不是这个样子。只是你来了,他才、才……”
“我知道。小柏这孩子很乖,我看得出。算了,就当是我们见面的特殊方式吧。”雨化田闭眼揉太阳穴,说起来,他对这孩子真是很无奈。
“小公子学业、武艺都不曾落下,他天天盼着公子来。可每年,公子只能来一天。唉,这孩子是想父亲想疯了,公子既然已无香火可继,何不给他个盼头?”
“莲姐,休得妄言。”马进良岂能不知个中缘由,见雨化田伤神得厉害,这边忙于阻止莲姐。
“莲姐,这孩子不是我不想认,是我认不起。我可以让他在这里平平安安的长大成人,却不能真的当他是自己的儿子。那个人活着,这天下就无人能做他的父亲。”
房内烛火明灭,三人一时无语。
短暂的沉默后,马进良忽道:“莲姐,你家兄长的事情,公子已经给打点过了,不日即可放出。只是近来,可能还要在牢里吃几天苦头。”
莲姐一听此言,扑通跪在雨化田面前,不迭叩头泪如雨下。
雨化田叹道:“起来吧。事情查清,你家兄确系被人诬告。不过他到底是错手杀了人,就算是无意,也免不得几天牢狱之灾。”
“……我们明日要赶路。”雨化田直起身子,终于现出恹恹倦色,“先歇息了。你叫小柏日后勤加练武,今日也早早睡吧。”
宅子里有雨化田专门的房间,位置靠后,僻静。莲姐早早已带人收拾过,房间整洁,铺盖全然一新。
马进良帮他宽衣,正欲解衣结,扣扣门响。雨化田皱了皱眉,马进良绕过屏风开门,却见那个被称作小柏的孩子正站在门口,门开后马上探头往里张望。
“怎么还不去睡?”雨化田不悦问。
小柏在房里转了一圈,每个角落都没有放过,这才道:“父亲远道而来,孩儿不过看看房间收拾得可利落。”
“很好。”
“既是父亲满意,那孩儿告退,祝父亲睡个好觉。”
雨化田寒着脸,马进良看不过去,“督主,小公子也是好意……”
大档头还未把雨化田腰间丝绦解开,扣扣扣门又响了。雨化田眉心隆起,马进良忙去开门。
“小公子,你?”
小柏不理马进良,径直往里闯,“父亲,你远道而来,可曾吃好、喝好?”
“都好!”雨化田隐隐含着怒意,抚起额角。
小柏深行一礼,“那孩儿告退,父亲早早歇息。”
马进良关好门,长吐口气。
雨化田撑坐床沿,由着马进良为他脱靴。那大档头心疼他一路辛苦,又赶上两路刺客,当是神伤之极。这会见他阖眼假寐,也不叫他,放轻动作给他捶起小腿。
扣扣扣,门又响了。
雨化田蓦地大睁双眸,他忽然很头疼,到底他和这孩子,谁是谁的克星呢?
门外,孩子仍在叩门。
17卜仓舟
被个孩子五次三番折腾了几个来回,雨化田早没了兴致,兼之人也乏了,连马进良有没有上床都没看清,就闷头睡了过去。那马进良半天不见他醒转,心里小兔般跳了几下,摸了摸那人的美好,终是没敢继续。
“督主,只要你喜欢,进良愿为你做任何事。”
慵懒的声音喃喃道:“还不睡,难道不嫌累么?”
大档头一头钻进被子里,三魂七魄当场吓跑了一大半。
翌日天蒙蒙亮,莲姐早早准备好了早膳,服侍二人用过,这才将二人送出大门。
回头瞥了眼躲在门后的小小身影,雨化田勾起嘴角,大声道:“走了,明年再来!”
说走,真就扬鞭走了。
门后小柏跺跺脚,骂道:“怎么当爹的,连和儿子道个别都不会吗?”
莲姐关好大门,叹道:“他们走远了,回去吧。”
“唔。”小孩子一脸不乐意,边走边踢脚丫子,“等我练好武艺,一定好好修理修理你这当爹的,还有那个碍眼的疤子脸。”
“哎呦!”有人大叫。小孩一看,自己踢踏时鞋子被甩了出去,刚好砸上了浇花匠人的头……
再说雨化田与马进良快马加鞭,要赶上前面的替身。中途换人,倘若时间耽误的不太久,不容易被人发现行迹。倘若那二人碰上东厂的探子,真若对上了,一旦暴露,他和马进良的行迹必然惹人生疑。好在,他们所选都是千里良驹,追上那二人,倒也不是难事。
不过两天,果然追上前面那对游山玩水的家伙。
说起来,这一路虚虚实实,也不知到底蒙蔽了谁的眼。
如今正主一到,两个替身自是功成身退。
雨化田也未耽搁,快马加鞭南下赶路。只是人未出山东,南边消息传来,盛墨已经被杀。不过动手的不是自己人——剑客赵怀安伙同两个帮手摘了盛墨的脑袋,轻而易举毫不多费周章。
马进良蹙眉,“督主,你看这……”
雨化田放开缰绳任马儿自行河边饮水,半晌后干笑,“替我们省去一档子心事,没什么不好。这人神出鬼没,若是有缘得见,我请他喝酒。”
“……这也太、太……”
马进良摸不透雨化田的心思,其实这不能怪他。遥想当年汪直倒台,雨化田接手西厂,第一件事就是选几个档头。他能荣幸当选,除了武艺过人,雨化田解释的再明白不过,这人太笨自是不行,但是过精也绝非最佳之选。那份看脸色识心思的机灵,用在西厂办差的人身上浪费。
雨化田要的是忠心,一个字——唯有忠至上。
话说回来,雨化田也不希望自己的心思能被人轻易参透,这不异于在身边埋个祸患,不定哪天就把自己给卖了,还能玩个神不知鬼不觉。这种蠢事他是不会去做,东厂那边的前车之鉴还少么?
“在想什么,还不过来?”雨化田坐上一块被水冲刷得已经见不到棱角的鹅卵石,拍拍腿。夕阳西下,背溯着光,整个身体蒙上一层淡淡的暖金色。
马进良眼睛一亮喜上眉梢,“就来。”草草洗把手在衣服上随意一抹,大档头在他背后落座,二人背靠背,一个紧盯河面,一个仰望万里长空,同看天边那抹嗜血残阳。
……
几日后。
一脚踏入淮安府地界,一切都熟悉起来。
“督主。”马进良牵着二人的马,低声道:“要回老宅看看吗?若是回去,现在赶路,天黑前就可到达。”
雨化田在一汤包摊前定住身子,想了又想,终是摇头,“不了。”回去,回去看谁呢?是看当年欲置自己于死地的家人,还是站在桥头,守望那个不该记住的身影。
不想见的大约已是恨我入骨,相见的想来已经记不得我的样子了吧?
马进良眼见雨化田流露一丝苦涩的笑,暗骂自己糊涂,没事提得这些做什么?
“去看看他。”雨化田不紧不慢地道,手里是刚刚买好的汤包。
马进良如何不知那个‘他’是谁,也不多话,只管牵着马头前带路。
江南水乡河道纵横,河岸两边巷道如蛛网密布。如若外人初来乍到没有当地人带路,只怕一时三刻走不出一条完整的街。
说起来,也正是这点好处,雨化田一到此地,人反倒放开了,也不像前几日那般小心隐藏行迹。在这里,他不怕被人盯梢。
拐角一处与其他宅子相比毫无特色的普通民居前,马进良叩响了门上铜环。
“近日时风紧,华盖蔽苍穹。走官面的到门楼看榜文去,没个正经别闲来扰爷做那清秋梦。”门里轻佻之音传来,却不开门。
雨化田上前,负手朗声道:“紫气东来绕城关,日月双辉耀紫巅。”
哐当,门开了。
这只是一座小院落,三间正房,左右各有间耳房,中间是前厅,直通后堂。
雨化田被让进正堂,一丝复杂神色在眼底稍纵即逝。待回过身落座,那人刚好与马进良一前一后跟进来。定定凝望他良久,雨化田方缓缓道:“见到你,本督就好像在照镜子。”
那人头一低不敢直视上位,态度恭谨唯说话不卑不亢,“督主谬赞,属下不及督主万分之一神韵。”
“是么?”雨化田稍稍垂下眼帘。
那人亲自沏茶倒水,双手奉上。
一路风尘稍稍消散,那人双手捧来一叠银票,“督主,这是他们交上来的前半年的孝敬银。”抬头时,分明是一张酷似雨化田的脸,没有任何表情,眼中甚至没有一丝情绪。
“可有把你那份留下?”雨化田随手交给马进良过数,转而淡淡的问道,似乎也不是特别关心这点小事。
那人垂首,“不曾。督主要打赏的是督主赏的,属下不敢擅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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