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可悲的是,她连妖也算不上。
“嘭!”
琴姬的身体被加倍反弹过来的攻击狠狠砸在地面上,碎裂的石块直接嵌入她背后,深陷肉中。
流溢出的鲜血很快浸湿身下的地面,她浑身抽搐躺在血泊中。
适才尚算晴朗的天空骤然阴云密布,看样子很快就要有一场雨。
所有人的心情如同这个骤变的天气。
半空中的白衣男童迎风而立,及腰的银发被风拂到背后露出一张异常精致也异常冷酷的脸,以及那一双冷寂到骨子里的银瞳,如果说冷酷能算他的一部分,那么这大抵就是人们常说的完美了,即使这份美令人寒彻心扉。
“人类在面对未知的事物时,因为极度的恐慌常常会做出愚蠢的举动,从你刚刚自掘坟墓的行为来看,你虽然舍弃了人类的身份,却并未完全泯灭身体内的人性。”
他缓缓走到躺在血泊中的女人面前,从步伐的间距到速度,每一步都像是经过精细计算,每一步都像是踩进心底最不愿轻易示人的黑暗里。
她仇视厌弃的目光钉在他身上,想用最恶毒的语言抹黑他,更想借此掩饰自己的真心,然而甫一开口,喉间的腥甜不受控制的翻涌而出,清丽的脸庞被血污覆盖大半,一头白发早就被染红。
淡色的薄唇微微一动:“愚蠢。”
“你又懂什么?”她反唇相讥,“总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不过是一个弑神屠亲,又遭众神摈弃的怪物!”琴姬猝然发出凄厉哀嚎,就在刚才的一刹那她全身的骨头全被碾成了粉末,可这些并没能阻止她说出下面的话,“你连自己最爱的人都没放过!”
预想中巨大的疼痛迟迟未来,她用充满狐疑的目光看着那个沉默的怪物。
他道:“说完了。”
她冷笑了一下,纵然全身如烈火灼烧般的疼痛让她几乎想死,但是能看到眼前这个怪物因为自己的三言两语而心绪不宁,即便苟活一时也是痛快。可惜不能看到他伤心悔恨的样子。
“这些是遐告诉你的?”虽然是疑问句,但语气却没有任何疑问的意思。
“是又如何。”
“我虽然讨厌他,却不得不承认在掌握人心这方面,他比他的父亲还出色。”
“什么意思?”
他极其罕见的笑了下,勾起的唇角满是寒意:“你以为你的命运是偶然还是必然?”
琴姬愣了下,不知为何遐那张清俊的脸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逝。
他继续问:“你觉得什么样的妖物才会甘愿将一半的妖魄赠予你,但是你身上不仅没有妖气,反倒鬼气深重。”
“你究竟想说什么!”琴姬大吼大叫起来,心中难以名状的惊恐正如滔天巨浪席卷而来,“闭嘴,闭嘴!不准说!”
“赤月早就因为摄取了我的血而魂飞魄散。”他的语速突然放慢,“不过有个很有趣的鬼魂留了下来,不然你认为你能活到现在吗?”
琴姬瞪大了赤红的双眼,脑海中充斥着一个疯狂的念头。
他似是知道琴姬在想什么,道:“没错,就是他,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但是现在时间也快到了。”
琴姬的嘴唇剧烈的抖动,她不断的摇头,仿佛这样就能将一切一笔勾销。
“不可能!他早就投胎了!”
“没有什么不可能。”银白的眼眸中波澜不惊,宛如一潭死水,“天道轮回,循环往复,既灭既殇,永无更迭。”
琴姬失声痛哭,酝酿多时的雨终究纷纷扬扬而下。
“夷则……”
夏夷则轻轻握住乐无异的手,点点头:“啊,我们可能被骗了。”
淅淅沥沥的雨声夹杂着嘶哑的哭声,让这场雨尤为沉重,雨水能够洗刷这片土地上的血迹,却涤不净残留在血迹上的悔恨与痛苦。
他侧头对着不远处的众人道:“你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想给她陪葬吗?”
乐无异没有在意他过于冷淡的语气,问道:“那你呢?”
“你们先走,我稍后便来。”
“嗯,那好,我们在广州最大的客栈等你,你一定要来。”
见他点头,乐无异才放心与夏夷则离开,离开前禺期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回到晗光内,有些事还是不说为好。
哭声渐消,琴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望着阴沉快要塌下来的天空,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少顷她问:“相公的魂魄为什么会出现在赤月的身体里?”
“这你得去问遐,看样子可能他的魂魄被赤月吃了一半恰巧被遐发现,不然两个魂魄是无法如此平衡的容纳于一具身体内。”
“不过救他绝非遐的本意。”他接着道,用平直淡漠的语气叙述一个事实,“否则那个魂魄早就被吃光了。”
琴姬笑了起来,沉闷的笑声自胸腔内发出:“因为他一直都觉得这个世界很无聊啊,不然他一个神只何至于插手人类的事情。”
他沉默。
“最后一个问题,相公在哪里。”
“一个你去不了的地方。”
“……多谢。”
他注视着琴姬在地面蠕动的身影,她全身的骨头都已被击碎,按常理来说应该连动都动不了,所以说,人类是如此特殊的存在,即便是创造了他们的女娲也不懂这种特别。
广袖一拂,琴姬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她去了她该去的地方,然而从今往后,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她的存在,三界六道,黄泉碧落,失却一半灵魂的她连轮回的资格也没有。
雨,仍未停歇。
他站在雨幕内,全身干燥整洁,落在他身上的雨滴无一例外被弹开。
暗杀者道:“你知道我的存在。”
“我以为你不会现身。”他对身后的黑衣暗杀者说道,冷淡的声音给这场冷雨增添了一丝寒意。
暗杀者回答:“我也认为我不会。”
“……”
“但是我还是这样做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暗杀者眼中第一次出现迷惘。
“你想知道什么?”
“……不知道。”
初七被困在雨幕中,和他对话的孩子早已不见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初晗
初七成为暗杀者的第一天夺去了十个人的命。脸上,身上,手上到处都是未干涸的血渍,浑身浴血的初七宛如炼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他脸上的单眼机括也是那一天他的主人送给他的,这世上除了沈夜谁也不能擅自摘下,包括初七自己。
对此他没有任何意见,更没有资格有意见。忠实的服从主人的任何命令,哪怕是死,他也必须干净利落的执行,这是初七睁开眼睛的第一天就被灌输的理念。
他是沈夜的傀儡,沈夜是他的主人。
他的主人沈夜是流月城的大祭司,除城主外至高无上的存在。至于城主初七因为沈夜的原因见过几次,只是一个依附矩木存活的柔弱女子,而沈夜大抵是喜欢那个女人的,不然不会每日亲自为她献上鲜花,这些花都是命人特意在下界寻来的。
然而,饶是主宰一方天宇,又有心仪的女子,沈夜仍是不快乐,至少初七从未见过他畅快的笑过,那个人的眉头永远都是蹙起的,即使是在睡梦中,像是永远都有烦心的事,正如他永远处理不完的政务。
你问一个傀儡怎么会有这么多想法?
呵,别的傀儡初七不了解,也不想了解,但是就他而言,偶尔也会觉得这日复一日的生活有些乏味,可除了任务,他的视线里只有他的主人,观察沈夜就成了初七唯一的兴趣。每当这个时候初七便十分庆幸脸上戴了面具,多少可以掩饰自己的目光,但同时又怀疑这件事沈夜一直知道只是没有点破。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被他自己否定了,且不论他主人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单是沈夜讨厌初七这一点,足够说明一切。
沈夜讨厌初七,虽未明说,可初七一直都这样觉得,尤其在两人独处时这种感觉更强烈。
那个人投射在他身上的眼神,时常让初七生出一种会被杀掉的错觉,冰冷危险,漆黑的瞳仁里似乎汇聚着一股风暴,迟早会将他身边的人席卷殆尽。
当然沈夜并没有那样做,否则初七也就不会有闲工夫在这里东想西想。
不谈某些时候,沈夜莫名的态度。事实上他对他还是不错的。从术法修为到穿衣起居,每一样都是他亲手操持,除了偶尔不痛不痒的惩罚,初七更多时间都是用来杀人以及扮演一种名为空气的东西。
从这个角度来看,做暗杀者比当大祭司要轻松愉快的多。
来到大祭司殿的最初那段时间,初七并没有被当作一个杀手那样训练,初七本人对此倒没有太多记忆,有时在七杀祭司殿修理身体零件时,断断续续从瞳的口中得知。
苏醒后的最初几日,这具身体似乎还残留着原主人的记忆,加上导灵拴内的灵力流不稳定,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初七到大祭司殿的第一晚扇了大祭司一巴掌,第二日炸了祭司殿。怒不可遏的大祭司差点毁了初七,但最终只是将他扔给瞳修理。
修理妥善后,大祭司为免再发生类似的事情,将初七带在身边教导了很长一段时间。
得知这件事后的暗杀者沉默了很久,沈夜对他的态度一直使他很困惑,但确实不无道理,因为两件事记恨百年,大祭司的确不是一个大方的人。
话虽如此,瞳到底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初七也不是。他们之间能聊的话题少之又少,抛去制造者与作品这一层关系,真正的联系大概只有沈夜。然而即便只有寥寥数语,他也能感受到瞳口中,那些往事中的沈夜与他侍奉的主人似乎有些不同,冰冷中掺杂些许温柔,依旧高高在上却并不是遥不可及。
这样的沈夜激起了初七所剩不多的好奇心,可他明白,自己与瞳是不同的,对瞳而言他是沈夜,对初七他只是主人。
暗杀者初七拥有的大约只有祭司殿左后侧,青铜宫灯旁的方寸之地。
在流月城的日子,他总是站在那里。
偌大的殿宇为何偏偏选那个地方,初七自己也说不清,身体下意识总会走到那里,然而当看着冷漠的主人略带疲乏的侧脸,他心底隐约有了答案。
可这个答案对于一具无知无觉的傀儡来说,未免可笑。
“果然如瞳所言,清气使不少妖灵盘踞于此。”
初七挥去刀刃上的妖血,青黑色的血液洒在厚厚的积雪上,洁白平整的雪面霎时被脏污的血迹所染,他的身前身后躺着数十具妖怪的尸体,所有妖怪皆是一击致命。
眼前是一座庙宇,由于常年失修兼之人迹罕至,显出破败的景象。
此地为流月城在下界的据点之一,本是一处神殿遗址,后建庙宇无厌伽蓝,相传神农西行时曾在此稍作歇息。历经千年,仍有些许清气残留。
初七来此的目的自然不是修葺庙宇,由于无厌伽蓝建在神殿遗址上,在地下仍保留着较为完整的遗迹,此行任务是清扫无厌伽蓝,用以放置流月城内与日俱增的魔化人。
由庙内佛像后的暗道进入无厌伽蓝内部,初七环视一周,四处布满瘴气,虽不致剧毒但大量吸入会对身体造成不小的损害,而且……虽然微弱,他确实感受到蛰伏于暗处的杀气和妖气。
淡色的薄唇划过一丝无声的笑,冷俊慑人。
……
解决完盘踞在石室外的妖兽,初七踏着溢流于地的妖血进入室内。
室内空旷冷寂,藤蔓爬满四壁,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植株,植株前有一块巨石,发着柔和的光芒。
无厌伽蓝内部俱弥漫瘴气,唯独这间石室异常清爽,而且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清气。
视线落在巨石上,初七抱臂思忖片刻,正欲举步上前,地面一阵颤动,巨石缓缓站了起来。
如雷轰的声音响彻石室,灌入脑中:“哪来的小子,竟敢惊扰老夫的好梦!”
刀刃直指巨石人,他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冷冷道:“奉命清道,挡路者死。”
“呵呵呵,好大的口气!我石不转在此多年,还没谁敢这么对我说话!”语气蓦地一沉,“且让老夫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话音未落,巨大的石块从天而降,然而比它更快的是初七。虚影一晃,石不转庞大的身躯赫然出现一条不浅的伤口,由肩部至腹部切面平滑整齐。
长刀一挥,初七审视眼前的巨石人,自言自语:“果然还是太硬了吗?”
石不转蹬蹬退后几步,他在此地修炼百年,未逢敌手,刚才的攻击虽然并未对他造成太大的伤害,但那一霎迸发出的猛烈杀气,让他第一次尝到胆寒的滋味。向来高傲的石灵对眼前这个身形瘦削的男人收起轻视之心,且忌惮着。
“区区一个人类……”石不转顿了顿,打量着初七,“不,或许只能算半个……你身上人的气息真是少得可怜。
“这便是你的遗言?”执刀的手一动,锋利的刀刃上划过冷淬的光,“未免太罗嗦了。”
“呵,小子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好好好,沉睡百年,正好让老夫动动筋骨!”
初七快步先攻,每一刀都落在之前破开的切口上,石不转自然也发现了,巨大的石臂横扫而过,在耳边擦出呼啸的风,初七闪身远避,凌空击出两道气刃,与地面破出的石锥擦身而过,迅速窜近,凌厉的攻击尽数落在石不转庞大笨重的身躯上。
“狂妄的人类,你以为你能杀了我吗!”
“通常说这话的人死得都很早,而且——”虚影一闪,视线只来得及捕捉刀刃的寒光,两条石臂轰然掉下,“杀你是我的任务。”
“可恶!!!”
石不转怒吼一声,左脚重重一跺,地面上瞬间破出成片的土锥,初七腾身一跃,黑色的身影如一只振翅的燕子,冰冷的杀气萦绕周身,妖冶的容颜被面罩遮住,露出的白皙精致的下颔勾勒完美的弧度。
“再见了。”
刀淬锋芒,嗜血方休。
“呵,真是强大的力量……比当年那个人更加纯粹……”石不转被击碎的身体发出微弱的荧光,即将消散前他望着黑衣暗杀者,脑海中不由浮现当年那个人的身影,“那个……赐老夫姓名的人……”
初七盯着恢复原状的石头,以及由石头的记忆投射出的白衣男子的身影,沉默不语。
举凡木石都会记录下周遭的事物,修出一定灵力后更可以将当年的记忆以景象的形式释放,初七眼前的人,正是石不转曾经的记忆。
他注视着与女子对话的白衣男子,清雅的面容,温和的气息,如雨后的阳光,春天的微风。
分明是同一张脸,却有着截然相反的性格。
初七覆上脸上的面罩,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这个男人,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初七曾在沈夜的书房中见过这个男人的画卷,也是从那时知晓,他便是流月城消失百年的破军祭司,谢衣。
初七注视着石块上雕刻的字,逐字念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哼,与我何干,”初七转身,朝门外走去,“主人说过,多余的好奇,只会令刀刃变钝。”
因打斗凌乱的石室重归寂静,这场残酷的清扫随着最后一只妖物的灭亡落下帷幕。
谁都不会知道关于名字与赐名者的故事,就连这场不为人知的战斗,终将被暗杀者遗忘。
时间会擦拭一切过往,逝去的始终是逝去的,存活未必幸运。
活着,才是所有残忍的开端。
……
谢衣看着欲言又止的女子问:“怎么了,离珠,你好像有话要说?”
离珠道:“世间另有许多地方,比无厌伽蓝更适合做据点,为何破军大人独独青睐此地。”
谢衣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