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觉得双脚立时被钉在了地上,麻麻的,后背仿佛滚过一声闷雷。
“安安!”有人叫她,浓重的鼻音,哑哑的。
她不得不回头,立时被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网了个结结实实,他吃惊地站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她忽然想起脸上的伤,想遮住已来不及。
赵嫣冲小护士招了招手,不管三七二十一,昂头挺胸走到乔羽跟前,皮笑肉不笑地打着招呼:“老同学,人生何处不相识啊,这种地方咱也能狭路相逢!”镬
乔羽看了看她,微微一笑,笑容很牵强,也很——苦涩。
“你好,赵嫣!”
他很快移开视线,重新又去看陈安,竟怎么也转不开眼神,她脸上触目惊心几道红痕,象被鸡爪子挠过一样,一定很痛吧。
是谁弄伤了她?哪个人这样狠心?
他感觉浑身的肌肉都在绷紧,很紧,他有些气愤,十分气愤——可后一秒,他象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心底一丝一缕的,开始抽痛。很疼,一直遍布全身。
他有权利指责别人吗?他有资格吗?
他带给她心灵的伤口,远比这脸上的伤要重,罪无可赦的那个人,是他!
他张了张嘴,竟然发不出一个字,喉咙象被噎住了一样,脸上青白交替,各种情绪在胸中翻涌,他说不出,喊不出,生生憋在胸腔里。
赵嫣也愣怔了,有些不知所措,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一时之间,她觉得其他所有的人,包括她自己,都多余。
她,竟然有点同情他,可怜他。
直到现在,她也没闹明白,乔羽当年为何突然之间甩了安安,然后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六年之后,他又一阵风似的出现了,平静地站在她面前,眸子里却是火热、急迫的期待之光,让人难以拒绝。
他第一句话就说:“安安呢,我要她的电话和地址!”
她劈头盖脸就骂,泼妇骂街一样,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几乎把这辈子知道的肮脏的字眼全用在他身上,反正她这辈子不指望当淑女,就差跳起脚来抡他耳刮子了。
她狠狠鄙视他:这个男人,怎么说扔就扔呢,想捡回来就捡回来,呀呀呸的,现代陈世美一个!
当时的他,也是直挺挺得象这样站在她面前,任她唾液横飞,任她污言秽语,他眼里的坚定,令她愈加搓火……
愣神之际,她听到安安低呼:“快坐下,血液倒流了!”
她一低头,乔羽的手背肿起很高,透明的输液管里,布满了鲜红的颜色。
一只柔白的小手,和另一只修长的大手握在一起,紧紧的,牢牢的。
赵嫣叹了口气,她真的多余了。
她在不远处找了个空位子,坐下,瞥了瞥陈安,她已经坐在乔羽的身边,两只手还握在一起。
她撇了撇嘴:这个死心眼的丫头,自求多福吧。
……
药液一滴一滴的,分别融进他和她的身体里。
他没有看她,她也没有看他。
只是他的手,固执地握牢她的,生怕松开了就再也没机会了。
那晚聚会结束后,他直接去了雅园,在楼下枯等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他接到方中平的电话……其实,她的包包,一直在他手里……然后,他远远看到她从一辆黑色豪华车里出来,而车里坐的男子,一定是那个人。
六年前,那个人警告过他:不要欺负安安!
他逃一样从另一条路仓惶离开,他失言了,他没能做到……
如今,安安就在他身边,他真切地感受到她手心焐出的汗,那湿湿冷冷的温度,令他格外安心。
他终于看了看她,有些好笑,他们两个人,在嘈杂的注射室里,象两个紧绷绷的木偶,坐得端正笔直。
感觉到他的注视,她一回首,亮晶晶的眸子水晶一样透亮纯净,他看到她两颊染了一层红晕。
他皱了皱眉,用力一握她的手,旋即松开,他塞了一迭报纸给她。
陈安摊开报,却无心看下去,他粗重的呼吸响在耳畔。
他一感冒,就有轻微的鼻炎,鼻孔堵塞了,他只好张着嘴呼吸。
以前,每到这时,她特别爱捉弄他,用手堵住他的嘴,看他憋胀得面目通红,她再松手,笑称你肺活量有待提高啊……
“安安,晚上若没安排,一起吃晚饭吧……”
她听到他喃喃地说,似乎叹息一般。
她盯着报纸上的大幅标题。
“那喝粥吧……鱼片粥!”
他心里一暖,不禁微笑,她还记得他的爱好。
他有些感激,那一夜没有白等,幸好他在这里遇到了她。
从医院出来,在门口和赵嫣分了手。
傍晚天色有些灰败,空气湿湿的,粘腻腻的,让人不舒服。
陈安取了车,乔羽坐进了驾驶位,她只好坐在副座上。
他熟练地开车,那家餐厅,是他们共同的约定。
陈安隐隐地忐忑,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模糊未明。
四十分钟后,他俩在服务生引导下,上了楼,楼上全是包间。
陈安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的,仿佛踏上一条未知的路。
经过一个包间,房门半掩,里面传出一声男子的笑,声音低沉浑厚,仿佛从胸腔里发出。
她脚步一滞——
来不及思考,门内又飘出一句话,不亚于晴天霹雳,她登时变了脸色。
“好,好啊,爸爸为你高兴……”
第一百零七章 那一刻,那一刻呀
她身子猛地晃了晃,眼前蹿出无数火星子,逼得她眼睛酸胀、生疼,她慌乱地一伸手……
不,不要是他……们阄!
她受不了!
看不到是一回事,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当了这么多年的聋子、瞎子了,她孤独地在黑暗里走了这么多年了,她不怕啊……
她的手吃力地抓住了什么,尖锐的棱角硬硬的,硌着手心,钻心地疼。
同时一双大手稳稳扶住了她后腰,带着灼人的热度,烫人一般,然后是关切的询问:“不舒服吗?”
她只是睁大了一对眼睛,徒劳的,看不清,看不清啊,光线不够亮……她几乎睁圆了眸子,不行,还是太暗了哦。
“安安!”乔羽低呼,满眼的心痛,她那副模样,愤怒不似愤怒,哀伤不象哀伤,惊吓不象惊吓……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安安,她脸腮上蜿蜒的红痕,象一条条斑斑的血泪,看着触目惊心,让人顿生寒意。
他的安安啊!
他怎么舍得,怎么忍心……当年,抛下她,绝情地一走了之。
“安安!”他又叫她,却不敢大声,他看到她白晳泛青的手背上,从针眼里又冒出血丝。
他轻轻将手掌扣在她手背上,慢慢握紧,她的手冰凉,象数九隆冬天气下冻了半天的手,他霎时一惊,仿佛被刺激到了似的。
他心痛得无以复加,她的眼睛睁得溜圆,死死盯着壁上那盏小巧的宫灯,而她的手,就握在宫灯棱状手柄上,牢牢的,象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一般,不敢松弛一下。
“安安,别这样,松手,好不好?”他极力温言软语,可破败的喉咙发出的每个音节,象敲在一面铜鼓上一样,嗡嗡的。他皱了皱眉。
她身躯一震,力道一松……她的双眸,在壁灯不甚明亮的光线下,晶晶闪闪,只是渐渐的,有一层雾。
他乘机将她的手拿下来,握在自己宽大的掌中,极力想让她暖起来。
“安安……”他不安地叫她。
她仿佛重新活过来了,感觉眼睛很累,她一闭眼,微微晃了晃头,脑中混沌凌乱,可是突然之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噪音向她包抄过来,男人的,女人的,说话声,谈笑声,高的、低的……
那一张张脸,或虚或淡,笑容纵横交错,象躲在油浸的纸背面一样,模糊难辨。
只是于她,这样,就够讨厌了,讨厌得很——父亲不象父亲,母亲不象母亲,姐妹不象姐妹,恋人不象恋人!
多少年了,她看不清他们!
全部是扭曲的,变态的,讨厌的!
她的心房一寸一寸强势地收缩着,有什么东西直捣内里最脆弱的地方,她受不了,压了她多少年了,她真的受不了了!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忽然奋力一甩手,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那一张张惹人厌的脸,全部被她抛开了,远远的,扔掉了。
乔羽的手被震开,他吃惊地看着她,她忽然间冷的像冰,柔美的脸上滑过一道凌厉的狠决。
她的头发因为出汗了,有些乱,刘海儿贴在额前,一绺一绺的。
“安安……”她这是怎么了?
她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让他忍不住浑身发颤,那样的眼神,已不止是冷漠,还有十分的腻烦。
他忽然间遍体生寒:如果前面几次有意无意的会面,她恨他怨他,抗拒他,想尽办法和他保持距离,他统统能接受。
那么这次呢?
他唯独不能接受她这样的眼神,一种蔑视的、厌弃的眼神,将他热情澎湃的心掀进地狱。
“安安!”他闷闷的,一种强烈的挫败感抓住了他,让他不知所措。
明明知道原因,明明知道症结在哪里。
他无法说出口,不是要顾及自己难堪,而是怕她伤心……其实,何止是伤心!
前面引路的服务生,小心翼翼看着神情各异的一男一女,刚刚,不是好好的吗?
“乔先生……”他抬起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您预订的房间,就是这一间,二位请进。”
乔羽依然看着陈安,她仿佛略有松动,刚才的紧绷一寸一寸地在松弛,一直到冷静。
他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手指动了动,他缓缓伸出手,再次轻轻捉住她的手,她的手依然冰凉,尤其指尖仿佛冻上一样,可她没有拒绝。
他坚定地握着她的手,另一手揽在她肩头上,温柔地看着她:“我们进去吧,好吗?”
话音未落,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他明显感觉到她身体又是一颤,隔着薄薄一层衣衫,她的肌肉僵硬得厉害。
他心里又是一阵紧似一阵的难过,她就象一只受惊的小白兔,一点点动静也能吓成这样。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他看了一眼走出门的中年男子,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一下,她却顺势将脸埋进他怀里,他几乎感受到她整个身体都在发颤。
他意外极了,愣了一下,也许脸上那几道伤痕吧,哪个女孩子不在乎自己的容颜呢。
他轻轻拍了她一下,安慰似的,然后冲中年男子歉意地点了点头,毕竟在人家的包间外面。
中年男子颇为严厉:“这里是吃饭的地方,有什么想不开的回家解决,别影响别人的胃口,尤其是在这儿!”他用手指了指里面,声音低低的,带着警告,“小召——”
“是的,经理!”
“带客人去吃饭,服务做到全位!”
“好的。”
陈安慢慢从乔羽怀里抬起头,似乎松了一口气。
坐进了包间里,两人有片刻的尴尬,连空气都是沉寂的。
“安安……”
“乔羽……”
他俩同时开了口。
乔羽看着她,她模样淡淡的,还算平静,只是眉宇之间,有一股无法抛却的哀愁——他思忖着,从什么时候有的呢,还是一直就有?
他暗自掐了自己一下,真粗心,怎么就没留意到呢。
这些年,她一定是不开心的。
他何尝开心过呢,那是他自找的!他狠狠地鄙视着自己,赵嫣骂得对,他该骂!
第一百零八章 一出苦情戏
幸好,安安还肯跟他来这里,肯直接面对面地坐在他们曾经约定的地方。
他温和地笑了,一如既往温暖熟悉的笑,久违的、亲切的笑容。
“你先说,安安,刚才想说什么?”他尽量忽略她脸上的伤,否则他会忍不住暴怒,忍不住——心疼她。
陈安觉得眼框发热,心里慌慌的,有丝惆然,有丝迷茫,又有几丝……怀念。
从门缝里飘进一股香气,淡淡的粥的芳香,氤氲在空气里阄。
她吸了吸鼻子,那是鱼片粥的香味,经过了这么多年,她一直记得这味道,并且当年第一次来这里,也是他带她来的。
“乔羽……”她缓缓地开口,喉咙有些干干的。
他鼓励地看着她,心口有些甜,有些酸,有些苦——当年他从地铁里“捡”到了这个女孩,却不小心弄丢了,他心内五味杂陈,现在算不算“失而复得”,他不敢想下去。
“你怎么会来这里?”刚才她听服务生说,他是预订了座位的。
他看着她:“今天一早起床,突然想喝这里的粥,在国外,不管是洋人开的餐馆,还是华人开的餐馆,鱼片粥寻常可见,可是再好,没有家的味道……”更没有爱情包裹的味道!
他相信,他不说,她也懂得的哦。
果然,她迅速低了头,掩饰性地用手去摸桌上的花纹,餐台上铺着原白色的重丝桌布,绣着金色的果盘样式,让人看着既洁净又有胃口。而她白晳的小臂,纤长的手指,圆润的指头,映着这样的自然白,竟也相得益彰,越发衬得肌肤柔得起腻,泛着珠光。
她很快说道:“你感冒了,适合喝清淡的鱼片粥,既好消化又有营养。”
他只是叹息,他的安安啊,一向是聪明伶俐的姑娘。只是现在,他更渴望看到她活泼俏皮的一面。
刚一进大那会儿,她就嚷嚷着跟他说:“乔羽,乔羽,你将来一定要娶我哦!”
他有些心不在蔫,问:“为什么?”
她扑闪着明亮的眸子:“因为我爱你,你也爱我啊!”
他去刮她鼻子:“没羞,没羞!这么大一姑娘,你好意思说这话!”
她只管咯咯地乐,然后凶巴巴地说:“我不管,反正你一定要娶我,大学一毕业,我们马上就结婚!”
他撇撇嘴,慢条斯理地说:“求婚这事,作为男人,我比较喜欢自己来!”其实心里简直爱煞了她那副模样。
他的安安,他爱她,爱到了骨子里,爱到经常无缘无故心里发疼。
如今……他不介意,他有耐心等待她回心转意。
服务生推门进来,送来两碗粥,两笼蟹黄包,还有几样精致小菜,顿时,满满一室的香气,温馨暖人。
“尝尝看,味道还是原来那样好!”他殷切地看着她,目光中竟然有几分迫不及待和——可怜。
她大大的眸子闪了几闪,心内一痛。
她小心翼翼问:“你……来过了?”
他立时有些无措,他不只来过,他简直成了这里的常客!
他如何能忘十八岁那年,那个寒冷的傍晚,他牵着她冰凉的小手走出嘈杂的地铁,来到这家店铺门前,那时这家粥店没现在这般规模和豪华,只在门脸两边标示着两个大字:“粥!”
两个孩子静静坐在店里一角,他看着她,只是微笑。
当服务员送来两碗喷香的鱼片粥时,她惊讶,然后笑了,她大大的眼睛弯成漂亮的月牙儿。
他记得她一口气喝光了一碗,还用舌头在嘴唇上舔了一圈,粉红的小舌,小狗一样,可爱极了。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忽然觉得很热,从里往外透着热。心里想着,这大概是他见过的最可爱的小姑娘了。
她眯着月牙儿一般漂亮的眸子,有些讨好似的,小声问:“我能再吃一碗吗?中午没吃饭,早上也没吃……”
那是世界上最好听的音符,象挺立在枝头的一朵花苞,瞬间绽放在他青涩懵懂的心间。
甚至,他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鱼片粥是他喜欢喝的,他自作主张替她也要了一碗,凭直觉,他认为在那样冷气逼人的天气,喝上一碗暖暖胃,她会喜欢的,没想到无独有偶,也是她的最爱。
“乔羽……”他听到她唤他。
他一回神,鼻子有些酸涩,却意外地疏通了,浓重的鼻音掩盖了他的紧张。
“在国外,一直记着这个味儿,做梦都想喝上一碗,哪怕是一口。可是回来了,近乡情怯,一时不敢找过来,事隔了五六年了,怕它拆了不在了,连念想都留不住……”
他用清亮的眸子看着她,慢慢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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