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面的话,陈安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刚刚萌芽的种子,去换取陆然一条命……这两者之间,能权衡吗,能对等吗?
她不知道,她甚至不敢想象……她的心很疼,很疼。
咦?桌下,她的手抖个不停,可是,好象不是她。
她扭过脸来一看,立维满头满脑的汗,脸孔发白,桌下被他握紧的手,放在他腿上紧握的两只手,一起颤个不停,他仿佛遭遇了什么重创似的。
她心头一软,一向凶神恶煞的钟立维,其实有一副柔软的心肠。
“立维。”她低低地叫他。
他失神的眼珠,慢慢从不知失落何处的空间收回来,又慢慢对上陈安的眼,“安安。”牙齿似乎也在打颤似的,他从齿缝间挤出来两个字,安安。
陈安另一手伸过去,拍了拍他小臂,给了他个安慰,然后她缓缓站起身,立维也站起来,立即扶住了她腰身——手臂一前一后扶着她,小心翼翼的,老母鸡一样,他护着她,还有他们的孩子,从此以后,他要用这两只手,为他们母子撑起一片天,他的大小两个宝贝,他放在胸口疼痛着的宝贝——他们朝门口走去,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再发言,没有人再说话,只目送着那一对儿走出会议室。
鲁正梅和董鹤芬,不约而同地擦了擦眼睛,唏嘘着,盼着这样一刻,多不容易。不是因为孩子拴住了他们,而是他们彼此用一颗心,系住了对方一生。
出了门,陈安反手拉住了立维,一直走到走廊的僻静处,此时的立维,很虚弱,很无力。
她站住,望着面前的他,“立维。”她笑了,“我和孩子,都好好的呢,咱们一家人,都好好的呢。”她温柔地笑。
立维的脸,慢慢靠近了她,鼻尖对着鼻尖,彼此间的呼吸都触得到,他轻叹一声:“安安。”“嗯。”
“刚才,我吓坏了。”
“看出来了。”他的确是吓坏了,她从没见他吓成那样。
他叹息似的说:“安安,我太粗心了,你不舒服,我竟然没往那方面想。还好,你去了医院,去检查身体,不然稀里糊涂地上了手术台,我后悔都没地儿后悔去……”
“嘘。”她抬手封住他嘴巴,“我压根也没想到这层,是别人提醒我的,我才去了医院。”
“嗯?是谁,我想谢谢他。”
她又笑了笑:“他不需要谢,要谢,咱们在心里谢他,祝他好运。”
立维也笑了,没有顾虑了,还好啊,她和他们的孩子,都好好的在眼前呢。
忽然,他一脸凝重的握住她肩膀,“安安,我好象没跟你说过吧?”
陈安一愣:“什么?”
他清了清喉咙:“安安,我要这个孩子,我跟你郑重地说,我要定这个孩子了,你必须给我,安安稳稳地生下来。”
他那表情,一点儿认真,一点儿别扭,一点儿任性,一点儿成熟,还有一点儿孩子气似的,陈安卟哧就乐了。
“嗯。”她点头。
立维却不乐意了,绷起了脸蛋子:“喂,我是很认真的。”
“我知道,我也是很认真的。”她慢慢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脸,柔柔地贴在一起,“我也是,我要定这个孩子了……”
他笑了。
“我也要你,钟立维!”
立维当场就石化掉了。
会议室内,专家们都散了,董鹤芬和鲁正梅,不知何时也走掉了,只剩了陈德明和陆丽萍夫妇。
沉默,难言的沉默。
事情到了这一步,孩子们的意思,是显而易见,大人们的意思,更是不必问询。
但是,陈德明的心情,和陆丽萍又不一样。
终于,陈德明站起来,看也不看妻子一眼,说:“你去看看然然吧,我部里还有些事情。”
“老陈。”陆丽萍呼一下子,也站起来,她瞪起眼睛看着丈夫,“就这样了?”
就这样算了?
陈德明冷冷的,“不然呢?”
“老陈,你刚才也听到侯教授说了,初步检查,对孕妇来说没什么的,只抽一点点血而己。”
陈德明眼神一耸,猛地扭过脸来,眼中有股危险的气息逼近,陆丽萍不由瑟缩了一下。
“你还想怎么样?”
陆丽萍嘴唇嚅动,“然然会死的,老陈。”她眼角有泪,“你难道就不心疼然然吗?我只是想,安安她……在不影响她健康的情况下,只贡献出一点点来……或许,然然根本就用不上。”
陈德明心头突突直跳,这是个什么女人啊,他究竟,娶了个什么女人!
“若是可以呢?”
“……”
“我问你,若是安安和然然,骨髓血可以呢,你又待怎样?”他大声吼问。
“我……”
“这就是你的小算盘,一步步相逼,是吧?”
“……”
“陆丽萍,你别欺人太甚!”
第四百零九章
陈德明简直要吐血身亡了,以前,他就一直不喜欢她,现在,他对她何止是厌恶呢,他连瞧都瞧不得她半眼。言唛鎷灞癹
一看到她,他脑门子生疼。
陆丽萍知道丈夫恼了,从他吼那声“陆丽萍”,她就知道,他很少当面连名带姓叫她陆丽萍的。
陈德明气哼哼地走了,她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完了,这下全完了。
陈德明火撞顶梁,脚下生风一般,竟忘了乘坐电梯,他走到廊子尽头,推开通往步行梯的门——楼梯间里,董鹤芬和鲁正梅正在那里聊天,两个女人正聊到孩子们的婚礼这样安排那样安排的,突然看到有人闯进来,都吃了一惊湎。
或许是被他凶凶的样子吓住,钟夫人不由握了下嘴巴,素日里,见惯了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神态,这乍一换了面孔,她竟不能适应。
倒是董鹤芬,没甚在意,只瞄了他一眼,刚才和好友谈的兴起的脸,立即冷冷清清的。
陈德明松了手,门在身后重重阖后,从走廊投进来的亮亮光柱消失了,顿时,他的身体被昏黄的光裹住,投了一层灰似的,他眯了眯眼,近前来,脚步缓了,走到董鹤芬跟前,停下黑。
鲁正梅见状,拍拍董鹤芬的手臂,笑道:“也不知那俩孩子跑哪儿去了,我去找找看。”她看了看陈德明,迈步从门里出来。
董鹤芬再度瞧陈德明,还是余怒未息的样子,她冷淡地说:“有事儿?”
他眉目冷峻无比,象凝了一层严霜,越发添了几分沧桑,他冷笑着:“这下,终于如你的意了,你不就一直想着,让安安置身事外吗?”
董鹤芬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道:“是,我压根就不赞同安安管陆然,我考虑的立场,不是因为安安是我女儿我才反对的,个中原由,你也明白,这是天意,天意如此,天意要护着安安,不愿看她再多余遭受那一难。”
“天意?”陈德明嗤笑,“你董鹤芬什么时候也赌信天意了?你相信的,是事在人为,是个人努力。”
“你的宝贝女儿陆然,做的坏事还少?”
陈德明眉毛一拧,眸子半眯:“我的孩子,用不着你在我面前指手划脚,她即便再坏,也轮不上你染指一下。”
“作为爹妈,你和陆丽萍都做到这份儿上了,可真让人佩服得紧!”她半句不饶人。
“董鹤芬!”
董鹤芬恼了,秀眉蹙紧:“别这样叫我,我说过了,别这样叫我……我,我觉得恶心!”
恶心?他狞笑了一下,得寸进尺似的,他故意的,又叫了一声:“鹤芬。”
“你!”董鹤芬不由后退了一步,浑身不可遏制地抖起来,“你……请你放尊重些。”她想吼,可吼不出来,心底有层风暴,在涌上来,慢慢涌上来……她压下去,就象以前,每每此念一生,她赶紧压下去,她必须得压着。多少年了,她一直压着,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恶心,她说他恶心。陈德明象是被严重打击到了,脸上阴阴的,他直直地看着她,这一幕,多象那年,他们冷战了三年之后,她终于回国,他风尘仆仆从南方小镇赶回来,站在她面前,他心里悔恨、痛苦、思念、难过。三年了,她不给他机会忏悔,不让他表白,不让他倾诉衷肠,尽管,他错得太离谱了,他罪无可赦,可是,他心里满满的,只有她,压根没有别人。那么多年的青梅竹马和几年夫妻和美的感情,他幻想着,她能回头。
他当时第一句话就说,鹤芬,我不离婚。这是他的真心话,他不离,坚决不离。他爱她,也爱他们的安安。
可她是怎么回答他的?
她说,你让我恶心,恶心了三年了,你的那个女儿,也该六岁了吧?
他惊悚且惧怕,那一刻,他怕她,怕她刻薄,她那张嘴向来不饶人。他忍耐着说:鹤芬,我坚决不离,你要为……小安安考虑。
她迟顿了一下,他看得出来,那一刻她的确考虑到了安安,这是母女天性。他窃喜,希望有转寰的余地。
可她随后竟然说:你该了解我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一定要离,陈德明,我们离婚。
那一次,没有谈妥,他不灰心……后来又辗转数月,见她终是没有回头的余地,他咬着牙,怀着一股恨意和憾意,终于同意离婚了。
眼下呢,她又说他恶心,只恐怕是,这些年她一直在恶心他、唾弃他。他恶心?
他是恶心,他和一个他不喜欢的女人有了孩子,那她呢,她是什么,在当年那场变故里,她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董鹤芬,我恨你!这些年,我没有一刻不恨你的。”五十多岁的男人,对着他曾经结发的前妻,咬牙切齿吐露出了这么一句,这是第一次这么说。即便在离婚签字时,在从民政局走出来分道扬镳时,他也没这样说过。
他们离婚也小二十年了,按说,以前的事,早该淡了,早该成过眼云烟了,也该放下了,可他却忘不了。这些年,他除了工作,就是暗暗的,把心尖的恨意放在刀刃上反复锉磨,直到一次又一次的鲜血淋漓。
声控灯忽然间熄灭了,而董鹤芬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她说他恶心,他说他恨她……
这样的黑暗,没来由令她感到害怕,在她的记忆里,陈德明是很少发脾气的,还是夫妻的时候,他一直是个温和的男人,对两边老人孝顺,对妻子体贴,对女儿慈爱,她过的很幸福。大概是离婚后,他的性情变了,变的暴躁易怒了,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了,父亲不象父亲,女儿不象女儿。
他甚至不曾听他说过一句重话,可刚刚他说,他恨自己,仿佛有不共戴天仇恨似的,她早就想到了,他恨她,可今天,他终于把埋藏已久的话,说出来了吧。
是的,他该恨她的。
她脊背生寒,身边怒气冲冲的男子,此刻是危险的,她几乎听见他的鼻息,就响在耳畔,他黑亮的眼睛,就在头顶上方一点儿位置闪烁——此处不妙,她想赶紧离开。
她刚张了张嘴——
“董鹤芬!”
她吸了口冷气。
“董鹤芬,如果这一切都是天意,我受了惩罚了,我喜新厌旧了,我让我的安安有了那样的后妈和妹妹,还有这眼下的纠结错乱,我已经遭了天谴了,天打五雷轰我也不怨,这都是我的错,我情愿承受。那请问,董鹤芬,我的孩子呢,也是天意吗?”
似乎有一道霹雳当头打下来,一下子击中了她。“你住口!”董鹤芬不由一声断喝,声音又脆又响,声控灯一下子亮了。
她漂亮的杏核眼,盛满了惊恐、疼痛和无助。“别说,快别说了。”
“我为什么不能说?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承认全是我的错,可你呢,董鹤芬,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最清楚。”
她闭了闭眼,终于有一行清泪流出来,她,向来是不哭的,她向来在他面前,掩饰得很好。年轻时,她觉得没有什么,年岁大了一些,她开始觉得孤单,觉得有些什么,是她任性了,是她做错了。
那时她太年轻了,可年轻就是理由吗?当然不是。那件事装在她心里,越来越沉,越来越放不下。眼见着女儿安安怀孕了,她几夜没睡好,担惊受怕着,只愿安安千万不要出事。
陈德明看着她,终于知道哭了吗?心里反倒添了一把柴,嘬起一把火,顿时火上浇油。
现在哭有用?
他逼近她一步,虎视眈眈盯着前妻,似是从心肺里挤出一句恨话:“董鹤芬,你欠我一个孩子……不,是两个!你欠我两个孩子!”
说完,他蹬蹬地下了楼,脚步踉跄,眼前黑影重重,他扶了下楼梯扶手,咬着牙,他下了楼。
董鹤芬木雕泥塑似的站在原地,她欠他两个孩子?!不,不是两个……可,有什么差别。
身子摇晃了一下,她赶紧用手撑住后面的墙壁,身子软软地靠过去。
走到今天这一步,她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吧?
如果当年她不任性,安安该有一个哥哥或者姐姐的。
往事,似乎是遥远的,可却时时装在她心底,她不愿想起来,只当是忘记了。
那时太年轻了,总觉得,今后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补偿他,补偿她的安安,可是她太忙了,她太热爱自己的工作了,没错,她就是一个工作狂,一个女强人,她的时间和精力有限,忽视冷落了家庭,她却在事业上一帆风顺。
她一次一次地安慰自己,有的是时间,再加上陈德明在一旁纵容着她,由着她,她觉得,一切都不是问题,不是问题……一次又一次的,终是酿成了祸患。
声控灯再次熄灭了,她隐在暗影里,心里也是暗暗的,在黑漆漆的阴暗里,她闭着眼睛,由着那已经沸腾的记忆,将自己带回从前……
第四百一十章
1979年冬天,部队特批了陈德明三个月的婚假,他从西北回了北京,和董鹤芬领了证,举行了婚礼。言唛鎷灞癹那三个月里,是他们一生中最甜蜜、最温馨、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开始的日子,他们几乎天天在一起,后来,她的婚假先到期了,她回部里销了假,开始正常上下班,陈德明每天早上,都会骑自行车送她过去……冬天寒流凛冽,北风呼啸,他们顶风逆行,他强健壮硕的两条长腿,载着二百多斤的份量,依然把车轮子蹬得飞快,娇小的她躲在他身后,戴着厚厚的帽子和手套,又笑又叫,他也跟着哈哈大笑,两个人快乐得象孩子一样。
那时,她只是部里一名小小的翻译,她出色的业务能力常常受到领导的嘉奖。并且随着中国外交政策打破美苏的外交封锁和孤立后,东西方关系趋向缓和,部里迫切需要“能说会道”、懂得各个语种的同声翻译,而她只擅长英语和法语,她下了决心,要掌握非洲几个国家常用的一门语言——阿拉伯语。
陈德明很支持她,周日的时候,陪她去逛书店,买磁带,买书,拜访老师,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三个月很快到期了,她依依不舍的,送他踏上了西去的列车。
陈德明走后没多久,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令她完全措手不及,她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孩子,可是,她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做,她要工作,要学习,要出差。她完全没有准备,也没有准备好,要成为一个妈妈湄。
思来想去,这个孩子,她不能要。可是,丈夫不会同意的,婆婆也不能同意。
丈夫是大院里出了名的喜欢孩子的人,这一点她是知道的。院里的人多,孩子也多,都是军人干部的后代,隔壁的小海、小川,还有高家、苏家的小孙子,每每见了丈夫,一口一个陈叔叔地叫着,那时候,她发现,丈夫的眼神格外亮晶晶的,他喜欢那些孩子们,也爱跟孩子们说话聊天的,有时候,他甚至有颗童心。
于是,她瞒着丈夫,瞒着婆婆,也瞒着自己的父母断。
那时流产,是件很丢脸的事;去医院流产,需要单位开具介绍信的,即便是拿了介绍信,她也不敢去,因为医院里到处都有婆婆的耳目,所以,她不敢。
于是,她想了一个办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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