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宁致远慌乱起来,他站起身,“你别怪他们,是我自己要去拜月教的。”
“……为什么?”
“……”
“我问你为什么!”
宁致远被他吼得抖了抖,低下头说:“当时拜月教的人抓走了云舒,他们说要杀了他,除非我去换,我……”
“……云舒是谁?”
“你做什么?”
“我杀了他。”
“不行!”宁致远跳起来,他惊叫出声,“你不能杀他!不能杀他……安逸尘会难过,安逸尘会带他走,再也不回来……”
“安逸尘又他妈是谁!”
“谁也不是!谁也不是……哥,哥哥,我求你不要这样,哥哥……”一滴眼泪突然从宁致远脸颊滑落下来,宁致成不可置信的看着那眼泪滴落到桌子上,变成湿痕,然后又一滴,又一滴。
他慢慢伸手,抬起宁致远下巴,手指沾到泪水——他的弟弟在哭!
打从弟弟懂事后,宁致成便没见他哭过,哪怕见不到亲人,哪怕被人冷落。
有段时间宁致远总偷跑出去玩,被父亲抓到,把他关进宁氏宗祠跪了七天七夜,等母亲终于冲进去,才发现他双膝都跪肿了,早已昏迷多时,就算这样,他也没哭。
可现在,他在哭什么?
“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除了记忆受损,还有别的后遗症?”宁致成将他搂进怀中,“没关系,你告诉哥哥,哥哥帮你想办法。”
沉默了会儿,宁致远偏过头:“我告诉你,你不要伤害安逸尘。”
“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我答应你。”
作者有话要说:
☆、兄弟
宁致远不善言辞,加上记忆断链得厉害,几句话就将整件事笼统概括过去,中间断片儿了不知道多少,讲完连前因后果也没说清楚。
听完宁致成皱着眉沉吟了会儿,自己理解道:“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姓安的?姓安的却喜欢那个云舒,然后云舒落入拜月教手中,姓安的就逼你去换人,害你失去了嗅觉。”
宁致远摇头:“他没有逼我去。”
“你自己去的。”
“嗯。”
宁致成冷笑道:“我第一天认识你吗?你不是这么不分轻重的人,要不是有人唆使,你是绝不会与拜月教的人会面的!你的安危,还有蛊香的秘密关系到宁家的存亡,甚至整个军政大势,区区一个云舒死便死了,你会冒险换他?”
……确实,如果不是安逸尘请求,他的确不会同意拜月教的提议。宁致远沉默片刻,说道:“云舒之所以被抓,也是因为我想杀他,安逸尘才会让他走。”
宁致成看了自己弟弟一会儿,猜测道:“云舒知道了什么吗?”
“!”
“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即使再讨厌一个人,也不会随随便便动杀念,你既然想杀了他,一定是因为他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
“其实我并不确定他有没有听到……”
“听到什么?”
宁致远回想了许久,一脸茫然的看向宁致成:“我……忘了。”
宁致成长眸微敛露出些愤怒的神色:“那个云舒现在在哪里?”宁致远身子下意识的往茅屋前挡了挡:“你想做什么?”
宁致成往茅屋看了眼:“在这里面是吧。”
“你答应过我的!”宁致远再次慌乱。
“我只答应你不伤害安逸尘。”
“可你伤害云舒就是伤害安逸尘!”
“你脑子有洞思想也有洞是吧?这对狗男……男这么对你,你还百般袒护,你还是不是我弟弟?”
宁致远被吼得一阵语塞,半晌才说:“……哥,你也知道我……我虽然喜欢他,但不可能跟他在一起,好在他也并不喜欢我,这是最好的结局。我的记忆越来越差,过不了多久就会把这些事情全部忘记,这样也不错,等我忘了他,他就可以和云舒在一起了,我们就当这些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好不好?”
“没发生过?你看看你自己,浑身是伤,哭得像个傻瓜一样,记不住事情,嗅觉也没了,站在这里一无所有的,还跟我提什么就当没发生过!致远,如果这些事情可以轻易抹去,那你的记忆和嗅觉谁来还给你?你的骄傲谁来还给你?”
“骄傲……”宁致远低头笑了笑,“我有什么可骄傲的?整天关在不见光的地底下,研究怎么把别人变成怪物,我就是个怪物!我的存在就是给你们调蛊香,不能和人亲近,不能交朋友,连最基本的生命,都不是自己的。你说,我有什么可骄傲的?家训上说传承者不能有爱慕之心,何须它说,我这样的人,也不配爱别人不是吗?”
“致远!你怎么会这样想?”
“不是我这样想,这根本就是现实!”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心态,你是宁家的骄傲,宁家全靠着你这样的传承者一代一代熬下去,才有今天的荣耀。”
“这些都是骗自己的,为什么不能诚实一点呢?我就是个怪物,跟在我身上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使命,而是诅咒。是那个人,对抛弃他的宁家的诅咒。他要宁家的后代子孙一次一次重复他的命运——被人孤立,被人害怕,躲躲藏藏的一辈子与蛊虫为伍,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孤独的死去。”
宁致成看了他一会儿,眼睛慢慢红了,他伸手,将宁致远搂回怀中,拍着他的背说:“对不起,对不起,致远。你还这么小,却要承受这么多痛苦和委屈,整个家族的厚望都压在你身上,你怎么受得了?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我才是那个传承者,又或者我们两个都是传承者,这样至少我们彼此还能分担一些。”
宁致远仍是呆立着,眼里泪水已经干了,他讷讷的说:“我很高兴,当我发现我再也没办法调制蛊香的时候,虽然害怕,但很高兴。就算我还是会在三十岁就死去,就算我还是不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
“……”
“因为,至少接下来的十年,我都不用再调制那些恶心的东西了……哥,你知道吗,安逸尘很讨厌我,我想,肯定是因为我身上一直有一股蛊虫的臭味,虽然他闻不到,但潜意识里还是有感觉的,所以才这么讨厌我……”
“傻瓜……”宁致成揉了揉他头发,“没有人会讨厌你,那个安逸尘一定是瞎了眼才会不喜欢你。你是最无私最善良的人,佛教里说有种人上一辈子行九百九十九善,差一劫便能修成正果,于是这辈子便来到世上受苦受难,死后方能成佛,你一定就是这样的人。”
“可是,哥哥,我不想成佛。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做个最普通的人。”
“好,那就做个最普通的人,我还是你哥哥。”
宁致远愣了愣,笑了:“怎么会呢?你怎么糊涂了,我会比你先死很久,你怎么可能还做我哥哥呢?”
“哈哈,是啊,那你做我哥哥好了。”宁致成也跟着笑,收紧手臂将宁致远搂得更紧。
人有良有莠,马匹也一样。
宁厅的马脚程比安逸尘的快许多。安逸尘赶到山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两兄弟差不多高矮,都是修长而俊美的。只是一个意气风发,一个冷清孤高,这样相依相拥在一起真的很相配。
安逸尘远远停下,心里郁结着难受。
他没有保护好宁致远,承诺好的话也一句都没兑现,他太笨太没用了,拜月教的人在他手底下都能把人掳走,日夜搜寻,却忽视了最显眼的驿站,导致整整八天一无所获,要不是宁致远靠着自己的能力逃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当初他还信誓旦旦的让宁致远尽管去,拍着胸脯,说有自己在就一定不会有问题,结果呢?呵……真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心。
他还有什么脸面去恳求宁致远再给他一次机会?年少时的理想抱负、这么些年的军旅生涯、退伍后的雄心壮志统统都成了笑话……他还谈什么才能谈什么未来?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他就是个失败的男人。
这样的他,连上前竞争的资格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纵火
宁致远拒绝了兄长让他先回宁府的提议。
他不知道自己的记忆还能撑几天,但最后这段时间,他还是很没骨气的希望能待在安逸尘身边。虽然安逸尘大部分时间都在搜山找人,但到了晚上,还是能见到人的。
其他人都下去驿站住了,山顶这里就剩下他和安逸尘,还有云舒。
云舒住在茅屋里,他跟安逸尘就在院子里搭了军帐,本来安逸尘是要搭两顶的,被他借口说晚上没人在身边不习惯,给撤掉了一顶。
其实拜月教已经被剿灭得差不多,安逸尘身上也早已没有了蛊毒,他完全没理由再留在这里了,于理于情都说不通。他知道安逸尘心里一定很疑惑,但他没有问,既然他不问,自己也就没必要费脑子去想要怎么解释。
天气渐渐转暖,春寒走了,漫山遍野的野花开了。
他知道,不愉快的事情都已过去,平静的日子就要来临。自己应该知情识趣点,自觉走开,把这大好春光留给安逸尘和云舒两个人。但他的时候已然不多,那就成全一下他的最后一点私心吧,让他能够在自己喜欢的人身边,多呆一会儿。
院子外的树林也开出一串串白色小花,他这才知道这片树林原来是洋槐。依稀记得洋槐的香气很浓,可惜他现在闻不到,小时候有人教过他做一种洋槐粥,忘记是谁教的了,但做法却还记得,那种清香可口的口感也还记得。
无聊的时候看到放石桌上的小锅,想起安逸尘这几天都是就着冷水啃馒头,前几天后援部队送来了米。犹豫了下,他想反正没事,可以煮锅洋槐粥试试。
洋槐粥在他记忆里是很美好的东西。他记忆里美好的东西不多,现在忘得七零八落,更是所剩无几,可就算是这样,他也想把自己觉得美好的东西统统送到安逸尘面前,希望他也同样喜欢。
从小到大他从没有煮过饭,不过熬粥也不是什么难事,茅屋内就有小灶,把米、水和槐花放在一起,烧上炭煮熟,应该就可以了吧。
他去院外找了几束饱满干净的花束,放进锅里,然后学着安逸尘以前煮粥的步骤把米洗干净,放进锅里参上水,端进茅屋灶上,点好火。
水参得有点多,很久都没有动静,他站起身看了眼床上已经沉沉昏睡的云舒,比以前瘦了点,眼睑下一圈憔悴的阴影,更加楚楚可怜的样子。他心里堵了堵,转身出门去。
他讨厌云舒。
他可以保护他不被伤害,可以理智的不和他去争去抢,也知道其实云舒本身并没做错什么,只是爱上了安逸尘,恰巧安逸尘也爱他而已。可他就是忍不住讨厌他,讨厌他弱不禁风的姿态,讨厌他说话时轻声细语的样子,讨厌他每天在安逸尘身边转来转去,讨厌他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安逸尘的心。
可是大约云舒才是安逸尘的归宿吧,他才是能陪伴安逸尘真正走下去的人。往后的日子,被他忘掉的日子,他们应该会过得很好,很开心。
安逸尘很开心,就够了。
至于自己,有什么关系,反正人的一辈子就是这样,有长有短。
有的人一出生就是傻子,什么都不懂的活到老,有的人多愁多病,年纪轻轻就疾病缠身的死去,有的人天生残疾,好不容易长大却死于意外。
在他之前的上一任传承人,叫宁江,是父亲的表弟。哥哥见过他的,哥哥说,他一辈子逃了一千两百多次,可是啊……他的一生也不过才三十年。哥哥说这三十年他就在逃跑、被抓和调蛊香中度过,最后死去,也是在别苑的石室下,手里还握着调香的工具,眼睛还睁着,眼里全是不甘。
比起他来,其实他已经算是幸运。
就算到最后,还是逃不脱孤独死去的命运,就算最后脑子里什么都不剩下了,但他遇见了安逸尘,安逸尘也遇见了他。
他想,安逸尘大约不会很快就忘掉他,就算十年过去,应该也不会忘掉吧。
这样就很好,在他死的时候,安逸尘还记得他。
他坐在院门口台阶上,看院外连成片的雪白,天空颜色也很好。
这些,以后大约也会忘记吧……哥哥应该已经跟家里人报信告知了自己的情况,不知道父母亲有没有难过,还是生气?失望一定会有的,他们大约有很多话想要问他,可他不知道怎么回答。等回去的时候,大约也糊里糊涂的回答不了什么了,这样也不错,省了许多难堪又难过的面对。
胡思乱想的时候,时间会过得很快,天色不一会儿就渐晚了,远处有马蹄声传来,安逸尘回来了。
他站起身,嘴角勾出些笑意。
安逸尘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他往这边看了看,突然眼眸张大露出了震惊的表情。宁致远不太明白他在惊讶什么。
安逸尘飞快的跳下马往院内跑,从宁致远身边冲过的时候,撞到他肩膀,他被带得踉跄了一下。
宁致远追着安逸尘的身影回头看,才发现茅屋内黑烟滚滚,已经有火烧出来!
……粥!
“安逸尘……”
“云舒!”他听见安逸尘喊。他看见安逸尘把水淋到身上,然后冲进了茅屋。他跟着跑到茅屋门口,火苗跳出来烤得他脸颊发烫。他喊:“安逸尘!”没有人回答,他心慌得厉害,正要跟着冲进去,安逸尘就抱着云舒出来了。
还好都没有受伤,安逸尘脸颊稍微蹭到些焦灰,头发烧焦了几绺。他喘着气很生气的样子,扭头瞪着宁致远:“怎么回事!”
“我……”宁致远顿了顿,“我想煮粥……”
“那怎么会烧起来!”
“我,我忘了……”
“忘了?”安逸尘似乎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深吸了口气,“怎么可能会忘了?这么大的烟味你闻不到吗!”
“……”他闻不到。
“会死人你知不知道!烧得死人的!”
“……对不起。”
“没事你煮什么粥,你是会煮粥的人吗!饿了干粮的就在帐篷里,自己不会拿吗?你煮什么粥!”
“对不起。”
“吃不惯干粮是吧?受不了这个苦,就跟你哥回家去啊!呆在这里做什么!”
……说出来了,他说出来了。
宁致远低下头,眨了眨眼睛,将泪水逼回去。
他闷声说:“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赋别
山顶住不了人了,只能往驿站去。安逸尘和云舒一匹马,走在前面,宁致远自己一匹,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跟着。
到了驿站,云舒被安排在靠后的房间,宁致远自然跟宁厅住一起,安逸尘和其他兄弟一起住军帐。宁厅现在住的房间就是之前安逸尘和宁致远住过那间,安逸尘把云舒安顿好,自己搭了军帐,兄弟们都在三五一群的聊天,安逸尘就坐在一旁,难受得不行。
其实早晚会有今天,宁致远回到宁厅身边,所有的温存都是假象,孤独才是真实。他又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了。
没有人会真正在意他。
他的天资摆在这里,不管怎样拼命的努力,想做得更好一点,更出色一点,都还是远远不够,他永远留不住别人的目光,得不到别人的青睐。
不然亲生父母怎么会弃他而去,义父又怎么会不理他?
大约他一直就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吧,尽管他已经不哭不闹,尽管他已经让自己看上去很乖很无害。曾经他以为只要自己足够懂事,义父就会带他离开,不留下他一个人在那个残败的宅院里——那是他整个童年的噩梦,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