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入平生用五指轻轻覆住他的洞箫,柔声道:“喜欢是个习惯。”
今天清安城里的玩家格外少,喧嚣被不惹人恼的雨丝洗得干干净净,只余下杳杳的马蹄声响在另一个世界。他们并肩行于小路,谁都没有说话,沉默的结果并非尴尬,而是一片难得的清净。
根据十年灯的路线提示,经常有锻造师聚集的大冶就在下一个拐角。锻造师们精通冶金铸造的技能,几乎知道夜雨里所有材料贩子的联系方式,如果想要暗器,找他们问问总没错。
一开始,江明绿走路的速度还很自然,结果到最后他不得不放慢脚步来配合行动越来越滞缓的舟入平生。
“你怎么了?”
“总觉得忘了什么,”舟入平生拧紧眉头在原地想了会,“算了,是我多心。”
“那就走吧,”马蹄声愈发清晰,江明绿不得不把音量尽可能拔高,“咱们快——”
霎时间,他的话被拦腰斩断,差点不能吐出一个完整的词来,毕竟捡回一条命的感觉实在太刻骨铭心。
蒙面的不一定是圣堂刺客,还可能是恶贼;骑马的不一定是光之守卫,还可能是匪类。
这群跨着高头大马蒙面人就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恶贼匪类,他们忽然从墙后绕了出来,在巷陌中横冲直撞,险些把江明绿撂翻在地。
若不是舟入平生及时将他半个身子扯进怀里,只怕他早就丧命于铁蹄之下。
“我去!”江明绿不甘心地追着他们跑了几步,直到马群消失在转角才作罢,他斥骂道:“会骑马了不起吗?会骑马就能不遵守交通规则?!”
舟入平生也在盯着同一个方向,好半天才收回带倒刺的眼神,问道:“你没事吧?”
江明绿这才感觉到胳膊上的酸痛——舟入平生扯他扯得太急,力道用得大了些。虽是如此,他嘴上却笑道:“不碍事。”
被这群画风极其不对的人影响到的玩家不止舟入平生和江明绿两个——坐在河边画画的少年抓了抓厚刘海,收起作画的工具,一脸迷茫地走了。在一旁喝茶的茶客见状,像得了什么指令,也匆匆付款离去。
而始终坐在他们正前方的青衣人,依旧慢条斯理地一小口一小口吹着他手里那杯早已冷掉的茶,不顾周围几声乱七八糟的抱怨。
“又来了!这第几次了?”
“你管他,想图清净那你上啊?还不是光说不练。”
“整个清安才几个活人啊?我上那是找死好不好!”
“切!”
气还没消的江明绿拉住那个一边吹茶一边看热闹的青衣人问:“这是在干嘛呢?”
青衣人放下茶杯,双手藏于袖中,用轻微到让人难以察觉的动作把玩着他的折扇。他努努嘴,道:“还没完呢。”
江明绿便跟着他抬头望去。
青瓦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窈窕身影,跟着那群蒙面人飞奔而去,把脚下瓦片踩得喀喀作响。她提着一张火红的大弓,凌乱的发丝被汗液黏在脸上,神色却异常坚定,她的眼里除了她的目标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东西。
夜雨里只有一个门派武器会用弓箭,那就是凌云。
“这个凌云的娃娃是在做啥子哟?”江明绿学着冷串串的腔调,视线一路尾随。
舟入平生对江湖上的恩恩怨怨兴致不大,他打了个呵欠,直接道:“走吧。”
江明绿点点头,虽然感觉很不爽,可这种事情,卷进去了就出不来,他没打算当白痴。
他们继续上路的同时,喝茶的青衣人也不见了,似乎是下了线。
“我怎么感觉我们是在走那群蒙面人走过的路?”
江明绿越往前心里便越觉得不安,舟入平生随口点出事实:“这里只有一条路。”
所以任谁都要走,不走也得走,哪怕这条路的糟糕程度不忍直言。
路边的死老鼠和它散发出来的腥臭气让人频频作呕,他们完全想不明白,拥有夜雨宜居城市称号的清安怎么会有这么一条路。
好在再糟糕的路总有尽头。不多时,他们就拐进了一条两侧都是红墙的小巷,小巷里只有唯一一处院落。
“真是这?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呢?”
用不着江明绿说,凡是带了脑子的人都会察觉出红墙背后的宽广庭院不像个考场,如果考试内容不是杀人的话。
刚才还鲜活蛮横的马匹转眼就横尸门外,血都快流干了;靠近院子正门的院墙被轰出几个巨大的窟窿,地面上的砖瓦碎石比落叶还多;而院内正传来一阵阵激烈的杀伐声。
“我想起那件重要的事是什么了。因为有冷串串的确认,我才敢相信十年灯那个路痴的话,”舟入平生板着脸,声音冷得像冰,“但我忘了,那天晚上冷串串是十年灯的‘迷友’,所以冷串串……他也是个路痴。”
江明绿咽了一口唾沫:“我觉得十年灯不小心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异次元空间,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舟入平生直接以行动表示了认同:他转身就走。
随后他感到有一阵风吹过了腰际,奇怪的是,那阵风是有颜色的,它是白的,更奇怪的是,那阵风还是有重量的,并且是沉甸甸的重量。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侧,什么都没摸到,包括那支随身携带的竹箫。
在舟入平生通电般回过头,想知道怎么回事时,江明绿正好摔了个十分不雅观的狗啃泥。
他在舟入平生背后,自然把发生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不过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让他来不及思考就做出了最本能的事,那就是抓贼。
他看到舟入平生刚转身,就有一只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大白猫闪电般地擦过他的腰侧,利爪一钩,正把那根没系稳的带子勾了下来,一起遭殃的还有被带子系住的竹箫。江明绿想也没想,对准一闪而过的白屁股就是一扑,没料到连风逐天涯都奈何不了它,还害得自己如此狼狈。
幸好那只箫只是就地打了几个滚,正好滚到院子的门前,没有被猫带得无影无踪。
舟入平生跑过去将江明绿扶了起来,先是听他用两三句交代完情况,才往前走了几步,打算去拿他的竹箫。
“我去吧!”江明绿主动请缨,“拿了就跑,我跑得快,不会有什么事。”
舟入平生本来打算拉住他,转念一想,反正只是捡个东西,江明绿过去的确更好,便点了点头。
江明绿飞快地移动到目的地,弯腰、捡箫,一切都很顺利。可就在他起身的当口,世界骤然安静。
这种安静让他多少有些不习惯,自然在愣了一瞬后才完全直起腰,然后他的脚便再也挪不动了。
他发现自己正被一支火红的箭矢指着。
在夜雨中,没人会无聊到想去挑战凌云手里的箭的速度,哪怕他学了风逐天涯也不敢冒这个险。
不出半秒,舟入平生便站到了他身后。
他们同时感受到的是一股森然的冷意,它从箭尖迸溅而出,通过那扇残破的门,直指门外两人。
没人喜欢被威胁的感觉,尤其是舟入平生。
于是他又往前跨了一步,正好挡住江明绿半个身体。
凌云却出人意料地放下了她手中的弓箭。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只有修文的时间,把前文仔细看了一遍发现毛病不是一般地多,辛苦大家忍过来了。在国内都体验到了时差党的作息实在让我……总之,各种事导致最近几天是没得更了,争取10号晚7点准时见,望体谅。
☆、第十九章
见她这般,江明绿眼疾手快地捡起竹箫交到舟入平生手里,舟入平生刚挂好他的箫,那姑娘却再一次举起了武器。
空气中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把江明绿心头还没落下的石头倏地提到嗓子眼。他憋红了脸,有种被耍的屈辱感。
“你别冲动啊!我们就是来捡个东西,没恶意!”
他甚至还把背后的斩魄剑塞进了行囊里,表示自己纯洁得人畜无害。
而与之相反的是,舟入平生锋利的目光一直在她那套弓箭上打着转。
好漂亮的弓箭。
暮色在通体火红的箭身上舞蹈,那张巨大的弓掀起难言的气势,仿佛要燃烧起来,刺得人眼微微发痛。
举弓的凌云没有答话,只是定定地盯着舟入平生,表情冷漠。
舟入平生颇为不自在,转头发现江明绿也在看着自己,不禁问道:“你又在看什么?”
江明绿眼神专注:“在看她在看什么。”
他们对视三秒后,双方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舟入平生痛苦地别过头,将心比心,如果正常人要在他们之间选择一个人看的话,那肯定不会选月下野狼。
江明绿也以为自己明白了凌云的心思——舟入平生这张脸捏得的确很有水平,顺眼,讨人喜欢,起码他江明绿一看就心生欢喜。
可眼下却不是欢喜的时候,他们的命还捏在十几步开外的人的手上,随时可能认栽。
江明绿颤颤巍巍地开了嗓:“姑娘,你这是——”
话还没问完,就见凌云的身体瞬时转向,只给他们留了个高挑背影,手指一松,箭矢离弦而去,画出一条笔直的线,正中前方蒙面人的眉心。
这个蒙面人的出现和消失都是江明绿他们始料未及的事,他就像一个幻影,从谁也想不到的角落忽然闪现,片刻又化作了一团白光。
“凌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了?看来是高玩啊!”
舟入平生凛然。很少听说有凌云能一箭毙掉敌人的命,况且他们周围都是马尸,只怕这些马先前的主人也是被她在极短时间内送回复活点的,所以江明绿对她的称赞没掺半点水。
江明绿又道:“我记得十年灯对我科普过,远程最强的是太玄。”
“别相信他,他当然要说自己门派好话,”舟入平生嘴角微微翘起,一本正经地说,“远程最强的分明是我们忘机。”
“那咱们还跑什么?”江明绿开着玩笑,趁她低头摆弄武器的功夫,还真往前踏了一步,这一步让他的视野更加开阔,却也让他目瞪口呆。
“小舟小舟,”他拉着江明绿的衣袖,“你看,她脚边那么多瓶瓶罐罐,应该是她自己的回复药剂吧?这种药那种药的,就不怕吃多了中毒?”
舟入平生似乎明白了什么,摇摇头:“我看她已经病入膏肓了。”
光看这些药瓶的数量就说明她已经在这里守了很久,而在江明绿他们出现的这段不算短的时间里,没有一个同伴前来相助。
所以大多数时候,她应该是一个人撑着。
究竟是高玩中的高玩,还是神/经病中的神/经病呢?舟入平生若有所思。
现在这个属性未定的姑娘显然无暇顾及他们,蒙面人一死,她开始倒腾弓箭,弓箭一倒腾完,她开始闭眼打坐。可每隔三四秒,她都要睁眼看看手旁的武器,到了后来,她索性放弃打坐,又开始倒腾弓箭。
江明绿叹了口气,道:“我们走吧?”
一声尖啸忽地在他们背后响起,那姑娘一个激灵就地爬起,神色却带上了几分恐惧。
蒙面人卷土重来,这一回,是两个。
江明绿转过头,正好看见凌云在拉弓,可那张大弓似乎被什么黏住了,根本拉不开。就在此时,一道气浪击穿了她的肩,血流如注,她登时踉跄几步,手中箭矢跌落在地。
江明绿见不得两个人围攻一个大姑娘,头脑一热就想冲回去,猛然想起自己的主要攻击还得靠几把刚从系统武器商那买来的飞镖,只能求助似的望向舟入平生。
舟入平生自然是不介意回去救人,可他心里犹有顾虑——敢在光天化日这么战来战去的英雄们能和他处在一个频道吗?满级那是必须的,身怀绝技那是肯定的。
他一个50多级的小忘机又能定住几个?
但现实由不得他细想,眼见那姑娘要被逼入绝地,舟入平生下意识地将竹箫凑至嘴边,吹出一个清锐的高音,正是忘机群体定身的手段。
“远程最强的果然是……你们忘机啊!”
在江明绿一声惊叹下,两个蒙面人被定得死死的,像两根木头。
舟入平生害怕自己接下来没那么好的运气,便放弃掀开他们面罩探个究竟的心思,直接甩出他所谓的实体DEBUFF,荧光洒遍夜幕。而受伤的凌云也换好备用的黄杨木弓,对着两个定位靶一箭接着一箭,很快就把他们送去了复活点。
她抿了抿嘴,什么都没说,又埋头于那张火红大弓。
“她真是厉害。”
刚才那两个蒙面人的等级应该和舟入平生的相差不太大,可没哪个五六十级的菜鸟会来玩这种蒙面抢劫的把戏,联想起在先前城里那幕,江明绿断定,这群人已经被眼前这个姑娘来来回回挂掉了N级。
舟入平生沉吟道:“厉害的不是她,是她的武器。”
“难怪她换了把弓以后,战斗力下降不止一个档次。这弓拉不开,是磨损太严重不能用了吧?”江明绿看她对着手中那张失去活力的弓焦头烂额,忍不住唤道:“喂!你要不要去铁匠铺修修武器?”
她抬起眼帘,冷冷道:“我走不开。”
江明绿纳闷了,这到底是个什么风水宝地值得一个人如此守护?
他委婉地绕了个弯子:“我们要去大冶,请问这里是吗?”
“这里是楚天阔,你们走反了。”
“楚天阔?”江明绿回想与这个名字有关的一切,记起来它是个有着充足物资的大帮会,可……“可楚天阔不是解散了吗?”
一声怒吼响了起来:“谁说楚天阔解散了?!我在一天!楚天阔就在一天!”
凌云放下弓箭,冷若冰霜的面容第一次展现出如此生动的怒意,差点没冲出来和江明绿拼命。
“我就随口说说。”江明绿又缩到了舟入平生背后,心生悲凉,也许那个小三说得没错,自己就是喜欢找死。
这个习惯多么不利于社会和谐民族团结啊!
只敢和舟入平生咬耳朵的他小声道:“她就打定主意要守着这个解散了的帮会?太高尚了吧!”
“也许这里有什么好东西,”舟入平生淡淡地评论,“不然那群蒙面人为什么要来这里闹得天翻地覆,他们看着可一点也不高尚。”
“而且他们很可能马上就回来了。清安城活人都没几个,也怪不得她找不到帮手。”
这句话江明绿没控制好好音量,便被那姑娘听去了,察觉他们真的没有恶意,她缓声道:“他们掉的级数太多,应该去练级了,暂时不会回来。我一个人,只是因为我不想占用其他不相干的人的时间。愿意帮我的自然会过来。”
“那你就去铁匠铺修修你的武器吧。现在满级速度快,也拿不准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说过了,我不会离开这里。”
江明绿拿她的倔强毫无办法,与她争论道:“那等他们回来你还不是死路一条?”
“反正他们别想从楚天阔抢走一件材料!”
舟入平生和江明绿对视一眼,均明白过来,原来为了材料。夜雨里稀有材料千金难求,藏在楚天阔的想必都是极品,难怪这么丧心病狂。
“大帮会果然复杂,解散前材料都没瓜分干净,还等着人来抢。”
“因为来不及吧,我听说他们散得突然。帮会散了,仓库的守卫就没有了。这样的话,不止帮主和那些东西的主人,其他任何人都能接触到仓库里的东西。”
“但她这不脑子抽风么?”江明绿不解,“既然她也能碰那材料,自己收好不就行了,何必来和这群人纠缠?”
说罢,他一脚跨过门槛七零八落的大门,直接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这不是抢材料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