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出来,旁边守门的一个仆僮走出来,在他身侧半躬下身体,满脸堆笑:“三管家,那小妇人又来了。这都第三天了,小的们该怎么办?”
那管家也很不耐烦,拧着眉头扫了一眼围观着的百姓。
那些百姓见了这三管家,顿时噤声,又见那管家的视线冰冷刺骨,当下也顾不上同情那可怜人,快速地散开了。
那些百姓散开,就显出了一个林定。但林定站得远,衣着气度着实不凡,那三管家摸不着虚实,也不想多生是非,看了林定一眼就作罢,视线落在那小娘子身上。
这视线比方才他看着那些百姓还要阴狠毒辣,但那小娘子却只是抱着瓦罐低泣,仿若未觉。
三管家视线更冷,面色黑得吓人,他一步步走近那小娘子,每走一步,这门前的气氛就凝重一分。
那小娘子像是察觉到了,她环着漆黑瓦罐的手一紧,耳尖一动,慢慢地抬起臻首。
粗麻的孝帽宽大,越加显得那小娘子的脸小得可怜。她那双泛着柔情的双眼如今红肿,却还有清澈的水珠不住地涌上眼眶,在玉面上滑落。
纵是已经对这小娘子极不耐烦的三管家,也不由得愣了神,冷峻的面孔柔和了几分。
他站定在那小娘子面前,刚要说些什么,身后就传来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人在叫:“那小娘子过来了?哈哈,等等本少爷,本少爷就来了。。。。。。”
未过多久,一个二十来岁的华服青年急匆匆地从门里冲了出来,他的脚步虚浮,面色浮夸,一看就是个纨绔子弟。
那小娘子抬头见了那青年,慢慢低下头去,那低泣声却更加的哀戚。
林定闭着眼睛,全部心神投入到那小娘子的声音里,感知着她瞬间波动的情绪。
痛彻心扉的痛,沉重得扭曲的恨,还有,那玉石俱焚的决绝。。。。。。
林定心底低叹一声,已经知道那小娘子的意图了,果然,没过多久,就在那青年纨绔要将那小娘子搂入怀中的时候,“轰”的一声炸响凭空响起。
林定睁眼再看,那小娘子瘫坐着的地方,除了一大片焦黑外,还有四分五裂的肢体残骸和瓦罐残骸。。。。。。
那个瓦罐里,装着的不是那小娘子夫郎的骨灰,而是一张张初级的火符。
那小娘子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能活下来。
林定转身,将所有的噪杂抛在身后。
林定这一走,就走出了雀姿城,并没有再寻地方休息。
他一路往东,遇城便入,在城中晃荡一圈,便就离开。
几乎每踏入一座城池,每在那城池中走一圈,每逢一事,林定都能有所感触。
人生百态,众生身份不同,但际遇却总相似,情也相通。
普罗众生,总是由缘生情。而缘与情,却无非几种。无缘无份、有缘无份、缘浅情深、缘深情薄。。。。。。
由此而生种种爱恨情仇。
而林定他自己呢?他与陆散,又是怎么样的呢?
林定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片混沌,那混沌中,种种情思纠缠交织,难分难解。但就是这样,林定却还是一步步往着东方的方向走。
情,有!缘呢?深还是浅?不知。
林定双眼的混沌渐渐扩散至整个脑海,脑海里,天元界和现实世界的记忆相互碰撞,厮杀纠缠,渐至绕成一团,难分难解。
亲情和爱情,此世和彼世,虚假和真实,全部混淆在一起,难以决断,难以取舍。
但一切混沌到了极致,却又开始孕育出一丝清明。
这丝清明一出,就像是被风吹起一般,飘飘荡荡扩散至整个脑海,让林定头脑顿时一清。
紧接着,一幅幅的画面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那是当日深刻入骨的记忆。
林定不自觉就弯唇笑了起来,他抬起头,仰望着天际,天空高远,万里无云,清静深邃。
“既然放不下,那就握着吧。”
“一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为止。”
他们之间的距离遥远到让人绝望,那又如何?比起那些生死相隔的人来说,他们的距离已经很近了。
只要在真正的别离到来之前,他们能紧握对方的手,那就足够了。只要他们能够珍惜彼此,珍惜这段相守的时间,那就足够了。
足够了!
心思坚定,兼之这段时日所见所闻全数沉淀下来化作他的积累,为他的突破添了一把火。
林定忽然闭上眼睛,脑海《锻魂歌》响起,歌声越来越大,带着莫名旋律的歌诀震荡灵魂。
在这样的震荡中,林定的灵魂渐渐壮实,他的神智也越加清明。
不知过了多久,林定才终于睁开眼来。
他吐出一口长气,越发想见已经离开很久了的陆散,他已经不愿意再在路上浪费功夫了。
他一步迈出,脚下骤然射出一道碧绿色的光芒,那光芒化作一片灵叶,托着他直冲虚空,远遁千里之外。
但他才走了半日,下方忽然射出一道剑光,最后停在他前方。
林定脚下一个急停,转头看着那道剑光。
剑光上,站了一个六七岁的幼童,那幼童生得眉清目秀,眉间藏着一道肆意张扬,远远地看着他。
就见那幼童收回视线,像是有些失望,但他还是有礼地冲着他弯腰一拜:“天和城姜玉成拜见前辈。”
林定抿了抿唇,刚要说话,就见怀里归云子的通讯玉符一暖。
他从怀里掏出那枚玉符:“师父。”
归云子“嗯”了一声,然后道:“为师忘了跟你说,会有一个叫姜玉成的孩子来找你,你,”他停了一下,才接着道,“你再看吧。如果觉得还可以,那就带他一起去,如果觉得不顺眼,那就算了。”
“他想拜入陆散门下。”
听到这里,林定的眼睛已经眯了起来,他扫了那姜玉成一眼,低头对归云子道:“师父,弟子觉得,还是一个人走比较好。”
归云子听他这话,就知道林定生气了,他笑笑,换了个坐着的姿势:“随你吧。”
林定和归云子的对话没有瞒过姜玉成,他怒瞪着一双滚圆的眼睛,开口想要说什么,但到底遵循礼数,没有插话。
等到林定收起玉符,他才终于忍耐不住了:“前辈,晚辈想要拜入陆尔道君门下,不是什么陆散!”
林定扫了他一眼,没理会他的气愤:“正好,你离开吧。”
说完,他手上法诀一引,脚下灵叶骤然飞出,绕过姜玉成径直往东而去。
姜玉成站在飞剑上,望着林定远去的背影,眼底恢复平静,方才那显而易见的愤怒再也找不到了。
他甚至弯起眼睛笑了起来,笑声朗朗。
“哈哈哈哈。。。。。。”
等到他终于笑够了,他才站定,驾驭着剑光飞落地面。
地面上,一个金丹境的中年修士还站在原地,无奈地看着他:“你是故意的?”
“啊。”姜玉成大方地一点头,看着自己父亲面上的气愤和无奈,“他不愿意。”
那中年修士伸手,揉了揉姜玉成的脑袋,叹息一声:“算了,强扭的瓜不甜,师徒之间,还是要看缘。”
“我们回去吧。”
☆、第八十八章
计都山是天元界的东极,再往东,就是一片无尽的汪洋大海。
深蓝平静的海,浩渺蔚蓝的天。天与海,几近相接。
身处海边,水元充沛无比,本就身具水系灵根又觉醒水系异能的林定,在这样的环境里几乎如鱼得水。
但他也只远远地望了海洋几眼,便转过头去,远望着那位于计都山山脉中央的一座直上云端的高峰。
陆散就在那里。
他站了一会儿,压下心底的踌躇,收拾了手上的物什,脚下灵叶飞旋直上,几乎冲天而起。
从他接近计都山脉开始,陆散就已经察觉到他的到来了。
他看着正在接近的林定,唇边带笑,伸手往下一指,周遭本就璀璨的星光大盛,一道统由星光凝聚而成的通道自山巅垂落在林定身前。
林定眼里笑意一闪,竟就那样一步跨出,直接落在通道上。而他脚下灵叶一闪,最后直接化作一片袖珍灵叶飞入林定袖子里。
才上了通道,还未等林定有什么动静,这条通道就直接往上收,带着林定往山巅而去。
未过多久,林定远远地就看见了垂手站在山巅之上的陆散。
他双目含笑,璀璨的星光遮掩不了他的光芒,倒显得他双眼比星光还要明亮。
见他临近,陆散对着他伸出手。
林定唇边也泛着笑意,将手搭了上去。
陆散一用力,就将林定拉上了那块巨石上,等到林定在巨石上站稳,托着林定一路而来的星光通道散去,重新化作星光辉耀天地。
陆散眼里的笑意流泻,就连说话的声音里也多了几分喜悦:“你怎么过来了?”
林定见到陆散,心里除了高兴外,还有点鼓鼓的满足:“许久未见你,近日又有些空闲,便过来拜访一二。”
林定他,居然也有这么多话的时候?紧张了啊。
陆散眼里笑意更盛:“但我在这里也是餐风露宿的,没什么好东西能拿来招待你。”
林定瞥开眼去:“无妨。”
他说完,又悄悄地将视线转了回来,像是已经能够镇定下来了,看着陆散的眼睛里多了许多平静。
他想了想,又加了句:“我不介意的。”
陆散挥手,在巨石上放出两个蒲团,一个不大的几案,几案上,又有些煮茶的物什。
幸好这巨石足够大,放下这么点东西还绰绰有余。
陆散拉着林定坐下,听他这么说,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笑意不减:“你不介意,我却不能不在意。”
这话听着,就有些客套了。
林定沉默。
陆散却还在说:“你难得过来一趟,这次委屈了你,日后你要不来了,我找谁去?”
林定抬头,竟然直直撞进了陆散的眼底。那里,有些欲说还休的东西汹涌起伏。
陆散却低了头,伸手拿过几案一侧的炉子,手在炉子上拂过,一道灿金色的火焰在炉底跳跃明灭。
林定见他开始煮茶,也安静了下来,专注地看着他动手。
也不知道他煮茶用的是什么茶叶,什么水,但当茶水沸腾,蒸汽四溢的时候,嗅着这蒸汽,林定整个心神为之一清。
等到茶水入盏,林定吞下第一口茶水的时候,更是仿佛身处一个浩渺星空里,密布的星辰错落,星光永恒。
不知不觉间,林定已经闭上了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又睁开双眼。
那一瞬间,陆散似乎能够看到他的眼睛里沉凝着一片静默的湖泊。这湖泊虽静默,但内里却有种种道妙衍生,神奥非常。
陆散轻轻一笑,又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来,慢慢啜饮。
等到林定自那神妙中脱出身来,他看了陆散一眼,并未多话,更不见外,也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陆散这次没有看他,他的视线黏着在清凌凌的茶水里:“这天元界数万年前,有一修士,名陆尔。”
林定没有插话,就那样捧着茶盏,静静地听着。
“他出身名门,年幼早慧,双亲恩爱慈和,然而,一朝变故,父母惨死,流落草芥。所幸,仙门大开,广收弟子,他身具灵根,得入仙门,拜得名师。刹那翻身,他寻了机会下山,终于亲刃仇人,大仇得报。之后,他仙路得意顺畅,修为一路高歌,剑击万里张扬肆意,红颜垂青,知己相伴,更是万分惬意。”
他的话语很平淡,平淡得,就像真的只是在跟林定说一个别的什么人:“但是,人心与人心间,总是隔了两层。”
到了这儿,林定已经能够猜到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了。但他还是没有说话,视线却是低垂,也落在那清凌凌的茶水里。
果不其然,就听见陆散嗤笑一声,才继续道:“就在他最得意的时候,与他最为贴近的红颜联合其他好友至交给了他一刀。”
“他终于还是逃出来了,但在那一场变故里,”他只用了“变故”这个不带半点情绪的中性词,“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他抬起头,看着林定:“他唯一剩下的至交,为了救他,身死了。”
林定才要抬头,迎上陆散的视线,但陆散已经侧头避开了。
“那陆尔,毕竟是个身具大机缘、大气运的修士。他隐在暗处,潜心修行,一边学着,顺水推舟,掌控人心。”
“最后,他赢了。”
“昔日背叛他的,全都死无全尸,离弃他的家族宗门,也被他毁去传承根基,最后,也都被别的势力吞噬殆尽。”
“此后,他就成了天元界威名赫赫的陆尔道君。”
“他所过处,众生拜服,无人再敢撸其锋芒。”
“但他的一生,止步大乘,无力飞升。”
不知怎么的,听到这里,林定的心就不自觉地难受,他张了张嘴,竟然问了出来:“为什么?”
陆散听到他问,竟然笑了笑:“其实也不为什么,就是他太执着,徒生心魔。”
“他虽然一生命途多孑,但这天道到底钟爱他,他一生成就,天元界里少有能及。可是,他恨。”
他看着林定:“他恨,恨他自己!”
恨!恨自己幼年被前世影响,封闭心门,多番折腾,累父母双亲忧心费神,甚至连那仇敌的出现,也有他的一分原因。
恨!恨自己青年时候太过得意,轻视人心,自以为自己是命中主角,一路青云直上,肆意张扬。
恨!恨自己有眼无珠,未曾带眼识人,错将豺狼当兄弟!
恨!恨自己空有机缘资源,却没有足够的手段力量守护自己,反害得真心待己的知己丢了性命。
他恨,恨的是他自己!
陆散那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透出厚重恐怖的恨意,那恨意张牙舞爪,仿佛能将人吞噬殆尽。
林定睁大了双眼,正要说些什么,但陆散又开口了,这一次,却是平和得紧,没有半点烟火气味。
“后来,他归隐,再也无人听见他的消息。”陆散笑了笑,“但所有人都不知道,陆尔归隐后,并没有再专心修道,反而全力钻研推演测算一道。”
“而他在这推演测算上,也确实有所得。”
“就算是耗尽剩余的寿命,他也找到了,那一线生机所在。”
“为了那一线生机,他入了轮回。”
“但一切,都证明了,那确实值得。”
林定看着陆散,那自相识之后,一幕幕的画面自他脑海翻过。
那分明是,前不久才在他脑海里翻过的画面,如今再一次想起,居然还能发现不少东西。
林定又一次沉默了。
但这还不是结束,他听见陆散说:“他也确实是得到天道厚爱,机缘巧合之下,他找回了自己昔年的记忆。”
“他还是那个陆尔,但他也不仅仅是陆尔。”
他还是陆散,林定在心底默默地接了一句。
陆散扫了一眼林定:“而且他发现,那个因他而死的知交好友,其实,并没有将他当朋友。”
听到这里,林定的心不知怎么的就又抓了起来。
不会是。。。。。。
“那个人,其实是将他放在了心上。”陆散一字一顿地说,“他是他的心上人!”
林定的手一颤,拿在手里的杯盏也跟着一抖,茶水在杯盏里颤荡,幸而杯盏里剩下的茶水不多,晃荡了几圈,到底没有泼出来。
心情刹那复杂到分不清喜悲,但林定更想不明白的是,自己怎么会这样。
“而后来,已经不仅仅是陆尔的陆尔,重又遇到了也不仅仅是他的他。”
陆散终于说完了,他沉默了下来。
林定将手里的杯盏放回几案上,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一言不发。
他下定决心来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