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太举起酒杯,笑着对祝梧说。
“祝梧,我该走了,之前多谢你了。”
“不,应该是我谢你才对。”祝梧衷心地说。六太灿烂一笑,压低着声音对祝梧道。
“你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你看你不过十几年了就一副老头子的表情,你应该多加美容美容。不太重要的事就推给下面的人做,你又不是睿王,有很多家人一起处理政务,你一个人扛着想累死啊。就说前一个晚上你桌上的那些奏折,没一个重要的,你还兢兢业业地批奏。”
祝梧一愣,“你怎么这么能断定没重要的事?”
“我都看过了,一堆琐事。”六太瞪大着双眼,自信满满地说,“这些事你就是放手让下面的人做了,也不会对你产生什么影响。”
祝梧微微苦笑。六太再不济也是隆王的台甫,怎会是池中之物。
“然后延麒,”六太又转向延麒,“有事就不要死憋着,虽然祝梧有点笨有点挫,但至少比尚隆这个流氓靠谱,你心里有事就跟他说,有些东西说出来才能明白。”
祝梧绷着脸,双手扶住酒杯,阻止自己一不小心就顺着自己的心情,把酒浇在六太那个小脑袋上。一旁的尚隆也黑着脸,从他微微斜着的酒杯来看,在想的事跟祝梧的差不多。
延麒尴尬地笑了笑。
尚隆终于忍不住用酒杯底砸了一下六太的脑袋。六太笑嘻嘻地缩了回去。
“延王和延麒,预祝你们可以打开属于你们的盛世。”
中规中矩的祝福词,但祝梧和延麒都感激地微微一笑,举起了酒杯。
从山的东侧第一束阳光展翅飞来,投到亭子的上方。早起的鸟们在远处开始叽叽喳喳地叫着,一片宁静的隆王陵在外界的苏醒中,开始慢慢温暖起来。
四个人什么都没有说,久久地看着慢慢变亮的天边。
他们都知道,现在已是挥别的时刻。
一切将归元。隆王和隆王台甫本不是这时空的人,阴错阳差下和延王延麒扯上了关系,却无法改变他们处于两个世界的事实。现在是时候回到以前了。
尚隆和六太对视了一眼,一起站了起来。
“我们该走了。”
祝梧和延麒也默默地站起来。
“您们打算去哪里?”
延麒问。尚隆和六太又相互看了一眼,两双神采飞扬的眼睛一齐散发笑意。
“没什么事,应该在雁国九州游荡吧,就像以前。”
“是啊,结果只能回到雁国的土地。”
尚隆揉了揉六太乳白色的头发,六太眯着眼睛笑。
“那么,别了。”
尚隆微笑着向祝梧和延麒打了个招呼,然后转身大步离开。六太也笑着和他们挥手道别,转身向尚隆跑过去伸出手,尚隆低下头看了六太一眼,握住六太比自己小一圈的手,两个人一起有说有笑地在晨曦的光中慢慢地消失。
归元。
如同这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似的,诸事回归原处。
祝梧怔怔地看着尚隆和六太消失的那个点,他们走了好一会儿了,但祝梧还是觉得他们还在那地方,还是在爽朗地大笑着欢乐地打闹着。在走之前,尚隆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祝梧,那一瞬他听到了尚隆的耳语。
“主上……如果再不赶,会错过早朝。”
延麒望了一眼天空,提醒了祝梧,祝梧沉默地点点头,但没有动身,反而望着身前陪伴他十几年的麒麟。
他还记得年幼的延麒,只比六太大一点点的延麒,灿烂地笑着走过来,深深地埋下头,说出那句誓约。在他辛苦地处理政务的时候,延麒也陪着他熬夜审阅奏折,延麒不会说什么,只是在祝梧做事的时候,坚定地站在他身边。
玉座过于孤独,他已经习惯朝议的时候,身边站着他淡雅的台甫。
祝梧微微一笑。
“我们走吧。”
延麒欠了欠身,也温和地笑了笑。
“是,主上。”
祝梧没有收拾食盒和散在地上的书籍,和延麒一起缓缓地走回隆王陵门口。也许是因为亡灵的离开,王陵变得生机勃勃,他们可以听到有些鸟在附近欢快地鸣叫,被徐徐的风吹到的树叶也柔软地摇动。祝梧和延麒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慢慢聊天。
“钟蔚该不会一直守在门口吧?”
“冢人她应该会的吧,毕竟冢人一直都很认真。”
“不知道姬皁有没有过来陪她。”
“大宗伯?应该不会吧。”
“是吗?我倒是觉得他会过来,正陪着钟蔚打发时间呢,现在可是趁热打铁的好时机。”
“唔……如果主上好奇,可以派俐角打听一下?”
“——嗯,派吧。我怕如果姬皁在,我们这么出去会打扰到他们。”
“俐角。”
“走了?”
“嗯,已经去打探消息了。”
“对了,延麒,我给你赐名吧。”
“什么?主上!”
“但得在过这一阵之后。别忘了,对外面,我还是生你气的。”
“主上……”
“哎,延麒,你不要……啊,你不要哭啊。”
……
……
……
黑夜过后,是晴朗的天空。
这一天的朝议果然是一场大风,几乎所有的高级官员都被王迁怒,包括台甫,王的理由是这些人犯了欺君之罪。虽然有些人提出异议,要求证据,但在被罚官员们一致的认罪下,也无力地败了下来。
朝议结束之后,延麒留下来和延王一起走到延王长乐殿的外廊。延王和延麒讨论了一番关于柳国难民的事,没过多久天官就上来通知太师贤伯求见。延王让天官带太师到长乐殿外廊,待太师从容地过来之后,撤退其他人。
太师简单地行了礼,微笑道。
“主上,您看起来心情不错。”
“昨晚到今早太多的起起伏伏,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心理,居然觉得经过这么一茬,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吓不倒我。”
太师哈哈笑了出来。
“主上有何收获?”
太师没有说明是哪方面,但他们都心知肚明。延王看着精致的庭院,微垂着眼帘,淡淡地笑了笑。
“大概……就是隆王那是我绝对无法达到的高度。”
“主上!”
延王没有理延麒的惊慌,挂着淡淡的笑容继续说。
“虽然早就知道这些,但我也许一直在潜意识中和隆王较劲吧,又不敢承认,不敢挑战隆王,一天到晚只道隆王带给我无尽的压力。和隆王谈了之后,我才真正知晓了,我应该永远都比不上隆王。”
我没有隆王的才能,没有隆王般的心态,也没有六太一样的麒麟。
延王眯起眼睛,他仿佛看到一片云雾缭绕中两抹若隐若现的影子在庭院中肆意地大笑着,和身旁一些臣下聊天。就在这座华丽却阴沉的王宫里,那两人曾快乐地奔跑欢笑过,到处画上绚烂的痕迹。现在那两抹影子已慢慢地离去,湮灭在云海下方,但他们留下了自由不羁的畅然和潇洒。
跨越岁月降临在这个沉闷国度的古老歌声,如此豪放,如此欢快。
延王转向正色的贤伯和担忧的延麒。
“我无法超越隆王,连触及隆王的高度也做不到。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打不开我自己的盛世,那会是另外一番风景。”
“——主上。”
贤伯欣慰地笑了笑,延王也回以笑容。延王深呼吸了一次之后,抖露从早朝开始一直在考虑的事。
“我打算……在国内建隆王祠。”
贤伯和延麒一愣,面面相觑。延麒提步走上前,疑惑道。
“主上,我们已经有隆王陵和隆王庙,何必再造一座隆王祠?”
“我不是想造一座隆王祠。”延王摇了摇头,微笑着说,“我想……像里祠一样,在每一里都建一座隆王祠。”
“主上!”
“隆王不仅是隆王,在雁州国人民的心中,他已经是神。实际上,他的确也成了神。”延王忍不住笑出了声,“虽然是不大靠谱的鬼神,但毕竟还是神。隆王说得对,人民保持一样的信仰,对于统治者来说更加有利。”
延麒惊愕地看着自己的主人。贤伯倒是了然地笑了笑。
“一听就是出自隆王的教导。”
延王也一起大笑,延麒边叹气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何况,那两个人还要留在雁州国的土地游荡,应该也需要家吧。游荡得疲倦的时候,要有地方休息。而且根据他们所说,好像鬼魂只能吃到献给自己的食物,六太那么好吃,隆王那么嗜酒,有定期的祭品他们也应该好过很多。”
贤伯微微颤抖,哽咽着向延王行礼,“……主上。”
延王只是笑了笑,对延麒说。
“能不能把俐角让给我一天,就一天。”
“主上,您随意。”
“嗯。”
延王没有再说客套话,欣然地接受。他望了望庭院,转身对两个人道。
“能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吗?”
贤伯和延麒颔首,什么也没说,安静地离开,让延王独自享受寂静的庭院。
阳光洒在庭院的每一个角落,暖洋洋地让人想睡。层层的小树林在庭院里扔下一道道的影子,奇色的石头反射着阳光,映出多彩的丽光。这里在几百年前种着各种桃树,现在连一棵都看不到,桃树林只在六太的梦境中。延王久久打量着庭院,最后低声呼唤。
“俐角。”
“主上。”
俐角低沉的声音在暗影里传了出来,没有感情起伏。
“你真的知道东西在哪里吗?”
在最后离去的时候隆王向延王传达过,如果真想了解关于他和六太以及当时雁国的事,可以去找他们留下的痕迹,他们已经将之埋入这个庭院的某一处,具体在哪里,当时做过六太使令的俐角知道。
“……知道。主上需要我指出吗?”
俐角恭顺地询问。延王抬起头,蔚蓝的天空已经开始散发夏日的热气,浅蓝色的天空被亮丽的阳光晕染,繁重的朝服压在肩膀上,贪婪地吸收着阳光,微微发热,如同他的眼球。
“……不用了。”
延王祝梧再次喃喃地重复了一次,“不用了。”
过去就让它过去,令一切归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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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缭之尾声
化中八年,夏,宰辅失道,卒。十二月,王崩,葬素陵,谥愚王,享国二十一年。同月,蓬山结延果。
十五年,蓬山升黄旗。二十三年冬,祝梧自令艮门入黄海,缔盟约,入仙籍。
祝梧,名桐,陈姓,牛茳人。承天命,登玉座,改元崇正,是为延王。
崇正十八年,上敕谕全国,各里兴祠,奉隆王。举国自青海、黑海沿岸至金刚山之国土,莫不从之。
《雁国陈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