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
而六太……他这时候才恍然地记得,他之前向六太苦诉的时候,六太无比温柔的声音和慈悲的眼神,那是身为麒麟的六太,但那属于隆王,六太的温柔,六太的慈悲,一切都属于那位传说中的隆王。
祝梧一直都没有拥有过他们两个人,他不是他的臣下,他不是他的麒麟。
一直,一直。
他是成就常世不朽伟业的帝王,他是在他旁边细心辅佐的宰辅,他们的盛世,他们的欢宴,他们的传奇,祝梧只能默默地看着,仰望着,望尘莫及。
但不是所有人都对此一幕保持苦涩心情的,其他官员正膛目结舌地看着这位传说中的王者和他的麒麟的鬼魂谈笑风生。
如果并非这班官吏,也不会如此惊愕,但他们是崇隆护隆大元出身!
他们怎么会忘记那无数个晚上,父母们祷告的对象;他们怎么会不记得,在内乱的烽烟之地,心中永不倒下的鲜明旗帜;他们怎么会遗忘,在尔虞我诈的朝廷里,也无法撼动的那抹信仰。
隆王。
无数本书记载着这位王者,无数个学生读着这些书,梦想着传奇的王朝;无数个人被残杀,却惦记着隆王陵;无数个人在给孩子取名字的时候,抱着满怀的希冀,放进隆字;无数个商家努力经营,为了在牌面上写进隆字。
皆因隆王。
鬼神
隆王和他们想象的出入太大。
钟蔚感到一阵目眩,她无法将他手下的那个浮民风汉和从小听到大的隆王联系在一起。但如果,如果,风汉即是隆王,传说中的那强大伟岸的隆王是风汉这样的汉子,钟蔚苦笑,还有什么样的女子可以逃过对此男人的魔障?
“隆王大人……”惊愕程度因之前认识风汉而加倍的翠浀不敢置信地盯着一身侍卫装的尚隆。
难怪风汉对身份高低看得不重,他原本也是延王。
难怪风汉的政见那么犀利,他可是隆王。
身为隆王如此被推崇的人物,他却不屑于加于他身上的崇拜。翠浀记得第一次见到尚隆的时候,他们可是在叱责尚隆对隆王不敬。有人如此崇尚他,但对隆王,这些都不重要,他并没有看重后世对自己的疯狂拥护,反而出言提醒他们不能盲目崇拜。
“您、您怎么就去守您自己的墓……”说出口之后,翠浀简直想剁了自己的舌头,问什么不好,偏偏问这种没调的问题。
六太闻声笑了出来,“哎,古今往来,守自己陵墓的王也就你了,尚隆。”
尚隆扔下六太,对翠浀微笑,“我也需要凝神啊,我尸体旁边凝神很快,”一脸坦然地说着恐怖的话,抚摸六太的脸颊,“反正这家伙在上面晃荡着浪费时间的时候,我早就凝神结束,和你们喝酒呢。”
六太拍掉尚隆的爪子,好奇地问翠浀,“喝酒?你们都没有发现不对劲儿?这家伙,身体也很冰冷,脸色也这么苍白,都没有怀疑?”
普通人怎么会往这个方向想啊!谁知道隆王的鬼魂真的爬出来和他们喝酒什么的,翠浀想想,开始有点后怕。
“您就在隆王陵这么多年……”
钟蔚脸色复杂地对尚隆说,她回想起她每次对尚隆怒吼,天呐,那是隆王啊。但隆王……风汉那性子,钟蔚实在不知道是隆王故意装出来的,还是隆王本来就……她不敢往下想。
风汉挑了挑眉,突然有些阴森地笑了笑。
“钟蔚,你再好好想想,我在隆王陵呆了多久?”
“什么……意思?”
钟蔚呆愣,突然,脑海中一片明了,她颤抖着抱起了自己的双臂。
没有,没有,从没有过叫做风汉的浮民!
如清晨的浓雾般层层掩盖的真实,一下子浮出水面,之前的记忆都是假的!那个武力高强的不羁男人,和侍卫们侃侃而谈的男人,和女官们嘻嘻打闹的风流男人,全都没有存在过!
是的,祝梧第一次问起风汉的时候,她一直都没有想起来。
其实那时候不是没有想起来,而是根本没有这么个人!如果去天官府查一下,定会发现冢人底下的那些护陵侍卫中并无风汉此人。
她为什么会以为风汉一直都在?为什么一直都没有觉察到隆王陵突然多除了一个人,没有任何人怀疑,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妥,大家都觉得风汉理应在此,仿佛风汉已经和他们度过很长时间。
钟蔚惊恐地瞪着眼前的隆王,不,隆王的鬼魂。
现在,在一群迷茫的大臣中,只有她深切地感觉到,眼前的不是她崇拜一生的帝王,而是一介死魂。即使经过邺向的败北和法阵的崩溃,其他人仍沉浸在见到了传说中王者的震惊中,未意识到鬼魂的恐怖。
尚隆接收到钟蔚警惕惊恐的目光,微微一笑,笑意并没有传到眼睛里。钟蔚抖得更加厉害。
六太猛地踹了尚隆一脚。
“别吓人了,笨蛋。”
尚隆收起吓人的表情,“就你玩得开心,让我也逗一下嘛。”
“你把人家吓得半死,逗个屁!”
“怎么回事,钟蔚?”姬皁关心地问,他看到钟蔚都冒出了冷汗。
钟蔚用颤抖的手整理了一下衣裳,颤声道,“我之前,我之前关于风汉的记忆是假的,至少,关于风汉来历的那些。”钟蔚闭上眼睛,“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深信着那些。”
“怎么会?”姬皁一怔,警惕地望向隆王,“怎么回事……”
“哦,简单来说,我在钟蔚记忆上动了手脚。”
“什么!”众官惊愕,他们已经调整不了自己的表情,这个晚上太多太多的错愕。
“没什么,只是对给风汉的身份一个解释而已。”尚隆笑笑,“毕竟不是活人,凭空多出了一个人岂不是很可疑?”
“你就不能乖乖呆着?”六太不可思议地仰望着尚隆。
尚隆也以同样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六太,“这话由你来说?原封不动还给你。你要是没有被抓,我们乖乖凝完神就可以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可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抹掉记忆。”
“我又不是想被抓的!”六太咬了一下下唇,辩解地说,“而且……亏了那个诡异的法阵,凝神也提前结束了。”
“所以你还很得意是吗?”尚隆哀嚎,弯下腰来用额头碰了一下六太的额头,“马鹿。”
“反正现在也没有晚,你这家伙已经厉害得恐怖了,现在把这里的人们记忆都删掉那也不是一样吗?”六太嘟着嘴说道。
“六太!”
“六太!”
祝梧和贤伯同时怒喝。
六太缩了缩肩膀,躲到尚隆后面去,伸出一个脑袋,吐了吐舌头。
尚隆无语地望了一下天花板,然后把六太揪出来。
“六太,数数这边都有几个人,你主人我即使再厉害也没到手一挥就可以将他们记忆全抹掉的程度,而且这些人大部分是仙,你仁慈的主人刚才帮你这个笨蛋破那个法阵,太累了。”
问题是这个吗!
祝梧在心中无声地呐喊,这两个人难道对他们肆意篡改别人的记忆不感到内疚吗!何况他们正站在这里听着呢!
祝梧一顿,但如果尚隆可以操纵人的记忆,那么他们的记忆到哪里为止是真实的?祝梧感到后背开始冒出冷汗。
“钟蔚,你放心好了,你记忆主干我无法动,我只能添加或删除只关于我的部分。”尚隆貌似意识到他们的想法,说。
“而且我只是在隆王陵那一圈的人稍微改动了一下记忆,不用担心,延王、翠浀。”加了一句。
“冲破用两种宝重组成的法阵,可以篡改活人的记忆,拥有实体,可以在多种形态变换。”延麒低低地陈述,他抬眼沉着地望着尚隆,沉声问,“隆王大人,您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静默。
尚隆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腰间六太的头发。
“……我是什么,其实我也无法断定。但会是什么,我大概可以猜得出来。”
“鬼魂是人死之后与活人相对的存在,不应该具有如此逆天的能力。”延麒肯定地说。
尚隆微微一笑,“延王,你的延麒很能干很聪明啊。”他看六太一脸懵懂地望着自己,小声叹气,“和某只笨麒麟不同。”
六太眯上眼睛,“我听到了,我不是,然后我得说你才是笨蛋。”
“哦?那不是笨蛋的你为什么刚才没猜出贤伯是鸣贤?而笨蛋的我却知道?”
“谁知道他之后居然返还过仙籍,变老头子了。你不过是感应比我强,有什么好说的,这都是凝神的结果,我要不是尸体都被俐角他们啃光了,能比你差吗!”
俐角默默地往影子里缩了缩,两位在那里说话,干嘛一直把它牵扯进去。
延麒犹豫要不要提醒他们不要再偏离问题。
但幸亏,隆王至少比他的台甫靠谱一些,和六太争论了一番毫无意义的东西之后,回到原来的话题。
“人死后,生前的荣华富贵都与之无关,都差不多,不管原先是仙还是人,魂魄的本质理应均一样。”尚隆又开始给六太顺头发。
“而我和六太,毕竟活了八百年,死了之后执念也比较多,执着也貌似比别人多了一些,所以不太一样。鬼魂的能力与生前的体质无关,只与精神力有关。”
“尚隆你这变态的精神力。”六太嘟哝,再次试图拍掉尚隆的手。
“安分点,你突然吸收过多鬼气,需要理一下。”尚隆训了一下六太,继续给六太顺头发。
尚隆沉默地思索了一会儿,开口。
“我这种存在——是了,我猜应该叫做,鬼神。”
亦鬼亦神,鬼之灵者,为神也,称之鬼神。
“……随着凝神结束,不属于生者的力量开始充沛,我可以鲜明地感觉到我和以前不同,修改记忆之类,只要心里想想就可以轻易办得到,换到以前非常不可思议的事也可以简简单单地做得到。”尚隆顿了顿,手一挥,之前齐齐灭掉的火折子和火把瞬间点燃,随便拿着火把的侍卫们被突然点燃的火吓了一跳,纷纷惊呼。
“现在,应该连天帝也无法奈我如何。”尚隆皱着眉喃喃道。
“哦?”六太兴致勃勃地拽着尚隆的衣袖,“岂不是我也现在这么厉害?”
尚隆嗤笑,“你还早着。”
“我凝神结束了呀!”六太不满的蹬了一脚。
“不是只要凝神就可以成鬼神,就像升仙不一定变天仙一样。”
六太撇了撇嘴,“不都是凝神嘛!”
尚隆敷衍地应付,“以后再给你解释。”
“那隆王大人和台甫……怎么会还会留在这里?还留在……活人的世界?”
翠浀抓住空隙,慎重地挑着词,小心翼翼地提问。
这是最关键的部分,为何几百年前的帝王会出现在此地,为何他的麒麟会在深夜的玄英宫溜达,为何这些早已逝去的死者们会以鬼魂的方式出现在他们面前。人死后会变成鬼魂,这些是民间的传说,仅此而已。
隆王尚隆挑了挑眉,双手搭在剑柄,用剑支着地板,用有点无赖的口气道。
“不,我们不是还留在这里,我们只是回来罢了。”
翠浀记起六太貌似说过类似的话。
“回来……是指?”
尚隆歪了一下头,痞痞地笑着回,
“哦,我们去过蒿里,但那边太无聊了,所以我和六太一商量,然后越过山,爬回来了。”
“什么!”
所有人异口同声地大声叫了出来,那些惊愕的一张张脸,让尚隆和六太笑得非常开怀。
从蒿里山回来?因为觉得死人的世界无聊?以鬼魂的形态?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蒿里山……真的存在这个地方啊。”贤伯马上恢复冷静,感叹道。
“嗯,很无聊的地方。”尚隆耸了耸肩帮。
“但您们居然……”贤伯叹气着看着他们两个鬼魂。
尚隆微微一笑,眼睛变得深邃。
“毕竟……是八百年的国家啊,以为可以放得下,却发现仍然舍不得,绕来绕去,结果还是走到雁国。”
用心治理八百年的国家,就是死了也无法舍得吗?
祝梧感到一阵无法言明的尖锐的心痛。
“所以即使知道这些不符合常理,但还是过来了。”尚隆笑着,一个手搁在六太的肩膀上。
“放心,延王,这是你们的国家,我和六太都不会干涉。我和六太的国家,早已在几百年前和我和六太一同湮灭。”
祝梧张了张嘴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尚隆带上剑,微微弯腰抱上六太,六太难得没有反驳,乖乖地搂住尚隆的脖子,把下巴搁在尚隆宽阔的肩膀上,眨着眼睛看其他人。
“六太这家伙只是爱玩,接触延王也是因为寂寞,别无他意,不用担心这家伙害人。”尚隆盯着延麒说。
延麒静默了一会儿,点头。
尚隆转向祝梧。
“六太被我宠坏了,应该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六太恼怒地捶了两下尚隆的头,尚隆微微一笑,没有恼火六太的无礼,“六太受你照顾了。”
短短一句,就划清了界限。
六太只是一时困在这个深幽的宫殿里,而祝梧,他只不过是临时照顾六太的代理。
六太从不属于他。
也罢,也罢。
尚隆向众人微微点头,然后抱着六太往回走。众人默默地给这两位让路。即使是鬼魂,他们还是隆王和其台甫,即使他们和之前的想象大不相同,但这不能抹灭已经存在的事实。
而他们也无法挡住这两个人的前路。
隆王已经不是普通的鬼魂。
隆王是鬼神。虽是鬼,却与神并肩的存在。
“你们去哪?”
祝梧看着他们逐渐变小的背影,忍不住喊出声。
隆王回头,浅笑,“我临时的住处。”
隆王陵。
“不好意思,我们今晚还是会在那里打扰你们。但明天就会离开,不用担心。”尚隆补充,之后头都不回,慢慢离去。
六太被尚隆抱着,双手分开搭在尚隆的肩上,看着目送他们的众人,笑着挥了挥手。
祝梧久久地盯着他们身影,慢慢地被黑暗吞噬,直到再也,再也见不到为止。
昭阳
雁州国的太师贤伯在自己府邸转了一圈,然后叫上少师一起走到自己的小花园里。少师叫吕安,外表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但实际上年龄已经超过四十岁。
在雁国,身为公的太师和少师实际上只是虚职,实权并不大。所以资质尚浅的吕安当上少师也没有人反对。吕安之前是太傅的副官少傅,在不久前升为少师。吕安非常尊敬太师,在贤伯的允许下,移住至贤伯的府邸。
贤伯是雁国著名的飞仙,历经多朝,现任雁国的太师。
让吕安讶异的是,贤伯的生活习惯非常朴素,连府邸的小花园都是贤伯自己照顾。贤伯平时也就养花读书,或者给朋友写信。延王需要贤伯的时候,会派人过来请他,但最近朝廷基本安定,贤伯和吕安也没什么事做。
小花园的角落有一个小亭子,仅能坐五六个人,亭子有点破旧,砖瓦有过检修还可以看得过去,但柱子已经褪色得不成样子。吕安一开始还建议过贤伯重刷一下柱子,但贤伯没有同意。后来吕安看到柱子上刻的一行字之后,就明白为什么。
柱子上歪歪斜斜地刻着“六太到此一游”,而六太两个字上画了两条竖线,旁边用另外的笔迹刻着两个字“马鹿”。
他知道贤伯留着这些是为了纪念,心中也对那两位感到无奈,却每次看柱子的时候都忍不住微笑。
贤伯在亭子里坐下,吕安从亭子旁边的小屋里泡了一壶茶,端了上来,给贤伯倒了一杯。贤伯喝了一口之后,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