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王转眼看到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沉闷地叹气,最后往窗外一瞥,却全身如冻住了般定在那里。
透过窗户,漆黑的庭院里有一抹淡白色的影子在蠕动。轻飘飘,一吹就会飘走般,轻轻浮游在空中,缓慢地穿梭在月影与月光之中,偶尔透明偶尔奶白。
延王鼓起胆子,上前走一步,忽然,那抹影子顿住,默默地看向自己的方向,即使看不清这东西,延王直觉地感知到这东西在盯着自己,心里开始发麻,与此同时,身后无数台蜡烛刹那间灭掉,屋子里顿然降临一片寂静的黑暗。刚刚还温暖的室内温度猛然开始下降,连呼出去的气都可以看到。
延王感到背后开始密密麻麻地出冷汗。
那坨白色的东西开始往他的方向爬行,一鼓一鼓,如蠕虫般,延王咬了咬牙,大喊。
“来人!”
门外的侍卫涌入房间,瞧见屋内一片黑暗,机警地点开火折子,火光下,延王的脸色苍白,眼中有淡淡的阴狠。
“主上?”
延王什么都没说,望了望窗外,皱一下眉,过了许久才回答。
“……什么事都没有,退下吧。”
窗外月光依旧,无人的庭院无声地展开其美丽的身姿。
延麒(上)
雁国宰辅延麒坐在床上,皓白的牙齿紧紧地咬住嘴唇,全身扑簌簌地抖着。女怪从床边伸出白皙的爪子,温柔地抚摸延麒的手,让他慢慢安稳下来。
“台甫……”
“……我没事,”延麒深深吸一口气,“只是,梦到了刘台甫而已。”
女怪懵懂地看了延麒一眼,延麒淡淡地推开女怪的爪子,躺回床上。现在不睡,会导致明天无法认真上早朝,顾及着这一点,延麒逼自己入睡。女怪细心地帮延麒盖好被子,消失在暗影中。
刘台甫,刘台甫。
一滴眼泪从延麒的眼角流了下来,弄湿了枕巾,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梦中的刘台甫还是当年留在蓬山的刘麒,在灿烂的阳光与漫天的花瓣中,坐在椅子上,清雅地微笑,春风拂柳,温润如玉。看到延麒,刘麒轻轻一笑,说,“这位就是未来的延台甫,延麒呐。”
延麒欣喜地走过去,但没走几步,场景突变,刘麒躺在阴冷的地上,全身血淋淋,其血腥味让延麒忍不住地干呕。刘麒空洞的双眼布满血丝,身体还在被使令吞食着,肉沫飞在空中,刘麒却完全感觉不到般,只是向延麒伸出被啃得坑坑洼洼的手臂,口中吐着血沫。
“……为……什么……为什……么……主……上……主上……”
从自己的主人延王口中听到刘麒失道的时候,他没有哭,刘麒死去的时候,他也没有哭,也许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再也见不到刘麒的事实吧,或者,只是想逃避这个残忍的现实。而血腥的梦却硬生生地把他拉到现实,让他看到自己最不想看到的场景,也让他透过刘麒看到了自己的最后。
麒麟,是多么悲哀的生物,怀着悲哀出生,最终,为他人而死。
延麒从延果出生的时候,刘麒十五岁,还在蓬山等升山者。延麒五岁之前的记忆如被雾遮掩般模糊不清,待烟雾散开,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阳光灿烂的天空下,被漫天的花瓣围住的刘麒,刘麒当时已经成兽,外表停在二十岁,柔顺的金银色长发散落在衣领,蓝紫的眼睛带着笑意。
刘麒非常优秀。作为灵兽麒麟出生,每只麒麟本身就带着非凡的本领,六岁就可以辨明事理,口齿伶俐,随意转变,折伏妖魔。即使是六岁的麒麟,选上王之后也可以辅佐王治理天下。而刘麒则是格外得优秀。
蓬山为麒麟成长安排最好的条件,麒麟只要开开心心地成长就可,不必想到外面的动乱,不必辛勤工作,只要吃好吃的,玩好玩的,在蓬山的迷宫散散步,偶尔去黄海折伏妖魔,就可以。刘麒却在很小的时候从升山者口中知晓了自己国家的事情之后非常忧国忧民,每天都在蓬山的书库刻苦学习治国之道。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以及各国习俗历史,刘麒都通晓,连国家运转的几乎所有机制和税收等知识刘麒也基本精通。
和延麒一同过了三年的岁月后,刘麒选上刘王,离开了蓬山。在这之前的三年间,刘麒和延麒形影不离,相处极为融洽。延王祝梧一直对延麒的博学和能干赞不绝口,却不知,延麒的知识能力都比不上刘麒刘台甫的一半。连阅麒麟无数的玄君也曾经夸过刘麒,“柳国真是得了千年难得的好台甫。”
刘麒比延麒大一点,因此一直以兄台自居,照顾延麒,教导延麒,给身为雁国麒麟的延麒讲解很多雁国史,后来延麒到了玄英宫之后,翻过史书,竟然发现有些内容还是刘麒说的比较详细。
刘麒也跟他提过隆王,这位雁国史中绝对无法欠缺的男人,他是十二国中治世最长的国王,也是雁国上一任愚王倒下的契机。刘麒非常仰慕贤明的隆王,因此年幼的延麒从刘麒口中听到的雁国史有一半以上都与隆王相关。
“真希望能够遇到像隆王一样的王,那加上我的努力,肯定可以将柳引向美好的方向。”刘麒满怀希望地说,“延麒你还太小,无法理解为什么隆王的评价会这么高,但是只要学过治国之道的人都能发现隆王是多么可怕的人才,如果雁国隆王不放弃,治世达千年也应该不成问题。他足够爱民,足够勤奋。隆王为雁国奋斗八百年之久,最后累了,也选择温和地结束治世。我想为柳国人民找到这样的王,我自己也会尽全力辅佐,减少王的负担,减去王的疲倦,和王一起建立一个美好长久的国家。”
刘麒顿了顿,继续说,“不知道隆王台甫是怎么做到的,怎么辅佐自己的王走八百年,史书中关于隆王台甫的记录太少了。”
当时有一个念头飞快地闪过延麒的脑海,延麒没来得及捕捉,长大之后他才想起。年幼的他那时候想到的是,即使王和台甫有多么认真地配合,即使像刘麒一样的台甫多么全心全意地去辅佐王,最终留在史书的,也只是王,而麒麟只能作为什么什么王台甫以这种形式流传,在百姓的心目中,麒麟只不过是王走上去的台阶。那是属于麒麟的悲哀,麒麟这种生物只是为了人选一个王而被天帝造出来的生灵,虽拥有至高的地位,也无法拥有自我,麒麟的一切皆为了王。
在延麒九岁,刘麒二十四岁的时候,刘麒选上自己的王,柳国举国欢庆。刘麒亦非常高兴,拉着延麒说,“我先走一步了,柳和雁相邻,我们以后在那边见,希望延麒也早日找到自己的王。”
刘麒灿烂的笑容定格在那个时刻,鲜绿的柳枝拂过他的脸颊,回忆把他的笑容绞碎。
刘麒即使到了柳国,也不忘延麒,每隔一两个月都会派鸟给延麒传话。延麒喜欢听刘麒温柔的声音细细地讲着柳国的故事,那是一个与他的雁相邻的国家,像雁一样寒冷的国家,人民们大多活在地下,盛产优良的树木,是一个很可爱的国家。通过刘麒的口气,延麒可以知道刘麒非常敬慕刘王。
“主上是非常有理想的人,但主上之前只是普通的木商,对治国之道还不是很了解,我很庆幸我可以帮主上的忙。”
延麒想起了刘王,肤色黝黑,有着炯炯黑眸的男子,兴奋地抓起刘麒的手臂仰天大笑的样子,他是刘麒的王,他让刘麒终于当上刘麒念念不忘的台甫的位置,刘麒,不,刘台甫终于可以站到官位,为柳国人民做事。延麒由衷地祝福刘麒,他会是多么优秀的台甫,延麒很清楚,他希望刘麒可以带来一个富饶的柳国。
后来,刘麒的信件慢慢减少,刘麒忙碌于宫里宫外大大小小的事,传来的话也越来越短,有时候只有匆匆几句,延麒问玄君刘麒的事,玄君也摇着头说她不清楚这些国家具体的情况。
照顾延麒的是一位叫做安兰的女仙,以前也照顾过一只延麒。安兰安慰延麒说,“延麒不用担心,刘台甫的国家刚刚起步,刘台甫要熟悉很多事,自然是很忙的,过不久,刘台甫把所有事情都办妥了,一定会和延麒聊很长时间的。”
“我担心刘台甫,刘台甫这么忙,会不会很累?”年幼的延麒仰望安兰。
“延麒知道的,刘台甫那么优秀,不会被难倒的,刘台甫上次不是还在说等着延麒选上王的好消息吗,延麒要好好成长,选一位出色的王,回到雁国,刘台甫肯定会迎去道贺的。”
延麒点点头,望了一眼升山路,失落地低头,这次的升山者中还是没有感觉到任何东西,也就是说这次还是没有王,他离与刘麒的再会还是遥遥无期。
延麒遇到祝梧是挂旗后的第八个年头,他怀着澎湃的心走向那个长相温厚的人,延麒终于明白刘麒当年的欣喜若狂,极度的喜悦让他忍不住地微笑。延麒向祝梧跪了下去,说出神圣的誓言,他的王貌似有些迷茫,看起来没有想过自己当上王,和仰天大笑的刘王是截然相反的反应。祝梧用有些飘忽的声音说我允许,于此同时,新一代的延王诞生。
如延王一样,延麒也对登基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待他踏入玄英宫,看到一排排跪在地上的官吏,他才感觉到压在自己肩上的重量。那是一个国家。
刘麒马上派人过来道贺,也送了很多珍贵的礼物,延麒欣然收下,但是延王看着礼物什么都没说,只是皱了一下眉。延王的即位仪式,繁忙的刘麒抽空前往雁国,与多年不见的延麒见面。延麒这时候还是雏,少年纤细的身体包裹在隆重的台甫礼服里,让刘麒一下子笑了出来。
“延台甫很有威严。”
“刘台甫不要笑话我。”延麒微微嘟囔了一句,忍不住也跟着刘麒笑了。多年不见并没有让两人间产生多大的隔阂,他们相谈甚欢,即位仪式前几刻,延麒还和刘麒在聊天,让祝梧无奈地摇头,“哎,我都有刘台甫是延王的错觉。”
延麒闻言红了脸,向延王跑去,刘麒一如既往地温和地笑着,返回贵宾席,然而那抹洒脱温润的背影却是与刘麒的最后一面。
即位仪式结束之后延麒陪着延王问候各位飞仙以及官吏,想到去找刘麒的时候,宫女告诉他柳国发生一些事,刘麒已回国,只留下刘麒后会有期的一张纸条。延麒很失望,但对刘麒来说最重要的一直都是柳国,他理解刘麒的不告而别,因对延麒最重要的也是雁国,自己的国家是最重要的。
过几天后,延王颁布初赦,复原隆王陵,这是延王与众官议论后的结论。延王站在露台,延麒陪在旁边。
“延麒听说过隆王吧?”
“是的。”延麒顿了顿,决定还是说出来,“是刘台甫告诉我的。”
“刘台甫?”延王瞪大了眼睛。
“是的,刘台甫很博学,刘台甫告诉我很多我不懂的东西。”
“延麒很喜欢刘台甫吗?”
“是。”
“……”延王踌躇了一下,一脸凝重地问延麒,“……延麒有没有听刘台甫说过柳国的国情?”
延麒一脸疑惑,他的王打听柳国做什么。
延王拍拍延麒的肩膀,低声说道,“我听到了一些消息,据说……柳国王和台甫关系并不大好。”
“什么?”延麒难得地惊呼,他还记得刘台甫充满信赖与憧憬的口气说着刘王的事,而主上在说刘台甫居然与王相处不好?那位温润如玉的刘台甫吗?
延王眼神复杂地望了少年延麒一会儿,说,“以后延麒最好少和刘台甫联系,这也是为了刘台甫。”
当时的延麒并没有理解延王的深意,而延王也就那次说了之后再也没提这件事,于是延麒还是与刘麒保持较为频繁的联系。直到刘麒突然断了联系,换成刘王找上门来。刘王怒冲冲地对延麒大喊。
“请延台甫不要再干扰我国国事,柳国的事柳国做主!”
“刘王……大人,我无法理解您在说什么。”
刘王怒极反笑,“呵!延台甫,您不是一天到晚往我国台甫那送信吗,您都直接对我国台甫说东说西了,还说没有干涉柳国?”
延麒急忙道,“刘王陛下,这里有误会,我和刘台甫只是私交比较亲密,我对柳国……”
“私交亲密!再亲密的私交也有限度!柳国和雁国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国家!延台甫不知道延台甫这种任性的行为对柳国带来多大的困扰吗?”
延麒怔怔地对着刘王的怒火,他不明白他什么时候触到了刘王的逆鳞,但他知道应该是刘王禁止刘麒与他联系。延麒感到委屈,即使听闻赶上来的延王庇护他,延麒也感到空虚,他第一个认识的人,从现在起,也许再也联系不到了。
其实苗头应该早就有了,只是所有人都没有发现。
刘麒太优秀了,优秀到他的王无法容忍。
“……台甫,台甫,请起床。”
宫女的声音悠悠地传了过来,延麒艰难地睁开眼睛。双眼酸涩,应是昨夜哭过的缘故。延麒眨眨眼睛,刚才一瞬他以为他听到了安兰的声音。
安兰她们应该已经知道刘台甫的事了吧,蓬山的舍身木也该结出了新的刘果。而那位,温润如玉的刘麒,世界上最优秀的台甫,不复存在,那抹温和的笑容,温柔的声音也消失在高岫山后的国度中,在史书上只添了一点笔墨。没有人会记得柳国有过多么优秀的台甫,没有人会记得刘台甫绝代风华的身姿,没有人会记得刘台甫。对柳国人民来说,他只是选择了昏君的麒麟,他只是带给他们失望的麒麟,而不是为了柳国人民日夜奋战的优秀台甫。
延麒记得在蓬山的时候,安兰曾对刘麒说过,“刘麒,您不用这么刻苦也行,您只要选王就可以了。”刘麒却摇头否定,“但是安兰,如果我选择了很优秀的王,我自己却什么都不懂,那作为台甫我有什么意义呢,我又怎么能好好地辅佐王呢?”
“但是很多麒麟在这里都只是成长,之后也成为了不错的台甫。”
“安兰,我是有野心的麒麟。”刘麒合上书,笑得柔和,说着自己有野心这种话,却带着与之截然相反的他温和笑容,“我想为柳国带来超越雁国隆王的繁荣,我想协助我的王走向常世的最高峰,所以,我不努力是不行的。”
安兰无奈道,“但那位雁国隆王的台甫也不一定像刘麒这样努力过呀。”
“说到这个,安兰有见过隆王的台甫吗?”
听到这一句,在旁边昏昏欲睡的延麒也打起了精神。
安兰摇摇头,“没有,我在蓬山不到两百年,还没来得及见到那位。”
“真是可惜。”延麒说了一句。
“是呀。”安兰笑笑,“但是刘麒,我确信那位隆王的台甫肯定没有像你这么用功,刘麒可以超越隆王的。”
延麒嘲讽地笑了笑,安兰的那一句现在想起来像是笑话一般,刘麒的努力没有任何回报,这是现实。刘麒梦想中的富饶柳国,连花都没开就夭折在刘王的手中,刘麒在蓬山苦读的二十年,之后为柳国努力的二十年,眨眼间就成了泡沫,流失在倾斜的国家中。
最优秀的麒麟,未能给国家带来最优秀的王和最完美的王朝。
千篇一律的早朝结束后,延王叫住了延麒。
“延麒,我有事要问你。”
“主上,发生了什么事吗?”延麒恭敬地回答。
延王疲倦地揉揉眼睛,用泄气的声音说,“的确是发生了一些事,但不用担心,不要紧的。我只是想问一下,延麒你是不是对易很了解?”
“易?我是学过一点……”
延王点点头。
“那能不能给我推荐几本书?”
“主上对易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