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在宫城时,她为了行动方便,穿着男女莫辩的衣服,将长发全都盘起,乍一看去活似个清俊小哥儿。这般说起来,谁也不曾见过宦娘好好打扮的样子。
李绩想象着宦娘的模样,心中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羞赧,便挥了挥手,对龙虎豹三小侠放了行。
李绩办定亲宴的地方,借的乃是燕王的居所。此处红柱碧檐,层台叠翠,端是肃穆端庄。
三个小家伙走在回廊上,嘻嘻哈哈地说笑着。
较为腼腆的赵锁阳忽地开口道:“从前在皇宫的时候,那个徐统领和宦姐姐很是亲热。我一直以为他们俩会成亲呢。”
李凌昌没见过徐平,当即不悦地皱眉道:“你可不要跟着乱传闲话。若是让我哥听见了,难免心里会存下芥蒂。”
代琅怔怔地想起那个男人俊美无俦的容貌,举世无匹的风姿,沉默了片刻,并没有答话。
气氛陡然冷了下去,直到三人走到了宦娘那里之后,气氛方才又活络起来。
燕王为昭示出对李绩的看重,特意令自己的侧妃裴氏带上侍婢,亲自为宦娘梳妆打扮,陪在一旁的还有代玉儿、代珠儿姐妹。沈晚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微微露着欣慰的笑意,实则却在竭力忍着不出声呼痛——她身上的血泡已经遍布背腹,汨汨地流着血,奇痒无比。为了不展露异样,沈晚特地穿了许多层衣服,以防身上的血渗出来,引人注目。
“来,沈妹妹,我为你带上这耳环。”燕王侧妃柔柔地笑着,轻轻扶着她的耳垂,为她穿上耳坠。
当下的规矩是,女子穿耳洞,代表着到了议亲的年纪;穿上耳坠,则昭示着名花有主。宦娘不敢在燕王侧妃面前摆冷脸,虽满心愁绪,却还是勉力一笑。
她望向铜镜中的自己,黛眉朱唇,额贴金箔花钿,发髻高高盘起,被梳成了妇人的样式。如云乌发上尚还点缀着数朵绒花,恰合了“荣华”之意,最是吉祥不过。
她强迫自己巧笑着,回头对沈晚说道:“娘,女儿可好看?”
沈晚面色尤显苍白,额前布满细汗,却还是颤声答道:“好看,好看得很。”代珠儿娇笑着,也夸赞她妆容精致,分外好看,唯独姐姐代玉儿似有心事一般,笑意很是勉强。
宦娘垂着头微微一笑,心中却思绪万千。众人迎着宦娘及沈晚往厅中走去,口中不住地说着吉祥话,李凌昌和赵锁阳搭着肩,蹦蹦跳跳地跟在后边。
代琅察觉到体内热血喷涌,充沛的能量不住地四处冲撞,令他难受得很。他借口腹痛,走在众人的最后,正眉头紧锁之时,却忽地瞥见园中假山后藏匿着一个人。那人衣着分外朴素,甚至有些穷酸,然而当代琅看清他的侧脸时,却不由得震惊至极——这个男人明明死了,为何还会出现在这里?倘若流言是真,那么他会不会是来毁掉定亲礼的?
然而不过稍一错神,那男人便消失不见。代琅怔怔地看着那园中假山,满心都是忧虑,几乎要以为自己方才所见乃是幻觉。
或许……真的是幻觉?
直到定亲宴顺利结束,都没有任何人出来搅局。代琅觉得很不对劲,如果那个男人真的还活着的话,以他的个性,能忍到现在?也许自己真的是看错眼了吧。
定亲宴后不过两日,沈晚便撒手西去。她夙愿已了,又无法忍受连脸上都长满血泡的惨状,便从厨房拿了刀,自杀而死,死前特地言明,说是宦娘不必为她守孝。宦娘大恸,执意守孝一年,不着彩衣,不食荤腥,更不行成亲礼,李绩很是理解,便将亲礼推迟到了一年之后。
然而,谁知代琅并没有看错,李绩到底是落了空。
沈晚去后两日,宦娘和李绩忽地被燕王叫了去。
二人虽定了亲,迟早都会是夫妻,然而关系却很是尴尬。宦娘抬步跨过门槛之时,李绩见她神思恍惚,便想要搀扶一下,谁知宦娘却分外警醒地避开了身子,待回头看清是他后,方才有些歉疚地低下了头。
到了地方后,李绩站在宦娘前头,先行推开了燕王书房的木门,面上一片恭谨之色。然而待他看清正与燕王交谈的人是谁后,他立时气血上涌,面色铁青,身子完全僵在原地。
宦娘差点撞上他的后背,不由心生诧异,便自李绩身后向屋子里看去。
那个男人。那个明明已经死了的男人,此时穿着一袭灰色的布衫坐在椅上,手执茶盏,面带清浅笑意。茶香缕缕,他缓缓转过头来,一双狭长的凤眸掠过李绩,定在了宦娘身上,潋滟如初,光华不减。
那个男人,性情古怪,喜怒不定,难以捉摸。他对她而言,有时是好人,有时是十恶不赦的邪魔,既可以在她母女二人困顿之时,不辞辛苦为她们送来银钱,也可以陷她于危难之间,自己则坐视不理,既能够亲身授她剑道,也能够亲手掐着她的脖颈,将她送入怪物之口,还口呼有趣。
他杀她一次,她便也害他一回。大敌当前,他将她掩在身后,保护着她,她却毫不留情地将他的剑穿过他的胸膛。
就是那把剑。就是此时此刻,他腰上佩着的那把长剑,通体漆黑,样式朴素无华。
说起来,这个男人不是不会做人。石碧石赦等人在宫城中拉帮结派时,他聪明地选择了中立,装聋作哑,置身事外。此刻见了燕王,他的身份也算不得尴尬,更何况燕王是出了名的喜爱招贤纳士,前嫌尽可不计,只要有才,只要诚心归顺,燕王来者不拒。
宦娘脑中嗡嗡作响,接连后退了数步,恨不得立刻逃离此地。
燕王见他二人进来,神情很是有些微妙,暗自斟酌着,温声笑道:“这件事情,说起来当真麻烦。还是请李将军和沈女郎亲自看一眼此物罢。”
下人呈上了一副卷轴,黄色布帛为底,上绣祥云瑞鹤,宦娘及李绩一看便知这是圣旨。李绩挺着背脊,紧紧地抿着唇,目光如同死了一般,只是按礼跪下,却怎么也不肯伸手去接。
宦娘却并不跪下,抬起头来,避开徐平的目光,独独平视着燕王,温声道:“眼下朝代更迭,群雄并起。我虽为李绩未婚妻子,却并未投靠任何阵营,恕我不能认这圣旨。”
燕王眉头一皱,随即又舒展开来,叹了口气,说道:“这圣旨本王已看过,却是父皇的亲迹无误,印章也没有问题。父皇降下的圣旨,恕本王不得不认。李将军是本王的属下,也不能不认。若是李将军宁肯不再跟随本王,也要违抗这旨意,本王虽不好多说,却也不会阻拦。”
李绩薄唇微颤,缓缓展开圣旨,但见其上写着数行小字——
“沈氏有女,名曰宦娘,恪恭久效于闺闱,秉性端淑……朕躬闻之甚悦,兹特以指婚荣昌公主长子徐平,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
他一字一顿,将圣旨中所书内容低声念了出来,两手紧紧攥着卷轴两端,几乎要将这黄色锦帛撕扯开来似的。宦娘听罢之后,蓦然想起在奉贤殿前偶遇韦后及长公主时,韦后无奈地提了句“还是要顺着平儿的意思”,莫非她所指的便是赐婚?犹记得那一日,徐平特地换了华服前去觐见韦后,回来之后连衣服也不换便去南陀苑寻他,那日他心情似乎很好,会不会他那日便得了消息?
可是他却对赐婚之事只字未提,难不成是早有算计?
宦娘咬着唇,终于将目光转向那灰衫男人。
徐平回视着她,轻轻眨了眨眼,笑得风轻云淡,好似一切尽在掌控之中。他终于开口,声音一如往昔那般从容沉缓,听在宦娘耳中,格外令她心绪复杂,“李将军若说为了违抗旨意,甘心背离燕王殿下,在下自然无话可说。不过,若是李将军选择继续跟随燕王,征战四方,建功立业,那么之前的定亲之说,便就此作废,不得后悔。”
李绩咬牙,死死地盯着徐平,心中的恨意不断翻涌,顷刻间便可爆发。他紧紧攥拳,沉默良久,宦娘终于从他断碎的语句中得到了她早料到的答案。
不是没有真心相待,只是这真心相比他所追寻的事物而言,轻如鸿毛,微不足道。她竟重蹈了她娘亲的覆辙,当真可悲。
徐平陡然站起身子,缓缓走到宦娘身侧,忽地倾身向前,凑近她的耳畔,语气冰冷而不悦地低声道:“把耳朵上的破烂东西给我摘了,看的碍眼。”
宦娘深深吸了口气,抬起肘来,卸下耳饰,俯身放在了尚还跪着的李绩身前。徐平步步谋划,终是击中了宦娘的软肋——她太害怕步上娘亲的后路了。李绩的选择令她彻底死了心,而她一旦死心,便再也不会回头。
☆、第56章 释怀
第五十六章
红日高悬;普照万物。众人见着太阳出来了,复又高兴起来;更有甚者连连对着太阳跪拜作揖。
宦娘简单收拾了些衣裳;以及部分娘亲的旧物;又自医馆处要来了自己帮忙的报酬——一些较为常用的药材。李绩对她避而不见;代玉儿、代珠儿姐妹俩对待宦娘倒是热情得很,帮着她收拾东西不说,还给她备下了干粮。
待代珠儿去了院子陪李采芸玩儿时,代玉儿坐在床榻边上,叹了口气,对着宦娘低声道:“如今燕地也算太平,你便是不跟随燕王;也可以待在这里,何苦非要离开?”
宦娘笑了笑,道:“我身份尴尬,就不讨各位的嫌了。”
代玉儿眸中闪过一丝歉疚,随即抿了抿唇,又问道:“你以后有何打算?”
宦娘沉默半晌,方才展唇而笑,低声道:“虽然心中还存着些芥蒂,可我还是决定跟着徐平。”她知道他们二人关系复杂,是是非非缠绕不清,还牵扯着上一辈的恩怨。可是她如今当真是看明白了,一来,徐平待她,确实是真心实意,真心得可怕;二来,她的每一步筹谋都在这个男人的算计之中,无论是徐徐图之,还是一时之念,他都能提前料想到。换种角度来看,这个人也是足够了解她,远比李绩等人更要了解她,不是吗?
沈晚一走,宦娘再无牵挂。娘亲死后,宦娘平心静气地想过她死前的话,不得不承认娘说的有道理。徐平害她一次,她亲手杀他一次,勉强算是两清。逃不出这个男人的手心,倒不如想想他的好处——贵人出身、样貌俊秀、身材清健颀长、不发疯的时候也算是温柔体贴。罢了,随了他了。若是有朝一日他失了兴趣,她照样能好好活下去,那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代玉儿细细观察着宦娘的神色,但见她表情平静,目光淡然,便稍稍放心,随即倾身向前,环住了宦娘的肩膀,伤感道:“今朝一别,也不知再见时会是何夕何年,还望你珍重。”
宦娘拍了拍她的后背,随即听见了门口传来了一些响动,抬头一看,虽不见人,却能看见地上被日光拉长的影子。她知是徐平来了,便松开代玉儿,与她正式告别,随即带上包袱,步出了屋门。
那个身着灰衫的男子头戴斗笠,抱臂倚在门侧。斗笠低斜,遮住了他的大半容貌,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来。见宦娘出来,那男人微微勾了勾唇,接过包袱,随即向她伸出了手。
宦娘稍稍一顿,随即有些生疏地握上了男人的大手。
徐平扭头看她,笑得满足,又伸指挠了挠她的手心。
二人共骑一匹黑马,徐平在后,宦娘在前。两人衣着朴素,看上去好似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小夫妻一般。太阳被徐平勾到了偏向西方的位置,余晖璨璨,柔和的橙色日光映在两人的脸上,好似能将所有恩怨涤荡干净似的。
“宦娘想去哪里呢?北有苍莽山岳,南有涓涓秀水,西有大漠,东有大海。宦娘怕是都没见过吧?我知道有很多地方,景色优美,人迹罕至,不会有怪物和活死人污眼,宦娘想不想去?你到了那里之后便施展你的异能,让草木复苏,想来也是件美事,对不对?”他假借手拉缰绳,紧紧环住她的腰身,唇则贴在她的耳侧,不住地摩挲着她的耳垂。
徐平的话,着实令宦娘动心。十几年来,她连京城都没出过几次,那些神奇壮丽的景象,她从来只在书上见过,却总是难以想象出来。
城门之上,立着位身着铠甲的男子。他静静地凝视着两人的背影,终于察觉到自己的恨意不过是徒劳。夺妻之恨的说法不能成立,因为那人若非情不得已,根本就不会做他的妻子。不是自己的,哪怕有朝一日侥幸得到,也终归会失去。
宦娘抿着唇,点了点头。徐平心情很是愉悦,眯了眯眼,咬了下她的耳垂,低声道:“宦娘一直这样才好。乖乖听哥哥的,哥哥一定会给你最好的。”
出了燕地,二人渐行渐远,周遭环境愈发萧索起来。附近都是村落,人烟稀少,连猪狗等牲畜都极为少见。苍穹之中偶然会传来一声鸣啸,抬头可见有变异鸟兽展翅飞过。路边上时不时会躺着几具尸首,死状凄惨,不是缺了脑袋便是被开膛破肚,血肉模糊。
这样的景致,两人是看惯了的。
徐平忽地勒住缰绳,腾身下马,然后又小心地护着宦娘下来,随即牵着马,微笑着说道:“走罢,陪哥哥去个地方。”
宦娘点点头,心里诧异而又好奇,由他紧紧扣着手,沿着小路往山里走去。走了许久之后,到了一处人迹罕至之地,抬头便见枯死的树林之间,有两座微微隆起的小土坡,俨然是两座草草埋成的新坟。
徐平拴好了马,面色淡淡地望着宦娘,平声道:“这是我娘和外祖母的坟。你若是愿意,不如拜拜她们。”他素来强硬,很少用商量的口吻,像如今这般说话着实令宦娘微微怔住。
徐平摸摸她的脑袋,蓦然长吁一口气,慵懒地笑着说:“看,我们何其相似,都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宦娘闻言,抬头看向他。
红日将落,他背向夕阳,长身玉立,表情很是平静,似乎还微微笑着。或许这便是徐平独有的悲伤的方式。他总是笑意清浅的模样,生气时也笑,不屑时也笑,便连低落时也在微微牵着唇角,然而他的眼眸里,却很少染上笑意。
宦娘转回了头,跪□子,认认真真地拜过长公主和韦后。她原本将长公主当仇人,可知晓徐平的身世后,却明白长公主也是可怜人,更何况死者已矣,何苦追究。
徐平忽地缓缓启口,轻笑着说道:“我虽早知道贾念学必会异军突起,却并未料到,他竟有这么大的本事,且动作这样迅速,说做就做。不过,他倒是有一点说错了。从籍宫中拿出的那本书,我早已看完一遍,批注是看第二遍时做的。对于那个阵法,我印象颇深,心知若是遇上了,便一定会栽在这上边。只可惜这阵法没有破解之法,只能等着时间消耗殆尽。”
“在我陷入危急之中时,宦妹会做些什么呢?大约会换掉我的眼睛,然后逃走或是趁机杀了我罢。”徐平声音慵懒地说着,“一想到这里,我是真的有些害怕了。”
宦娘站起身子,拍了拍膝上的尘土,然后坐到了他的身侧,挑眉看他,“所以,你便提前找上了代玉儿。她对她妹妹爱护得很,不愿她妹妹做妾,然后你说,如果一直没有正室的话,以李绩的性子,只要代珠儿能够诞下子嗣,那么她迟早会被扶正。如果徐平死了,宦娘不管是随着燕王军逃走还是被贾念学扣留,李绩都会惦记着宦娘,所以,徐平还是活着好。”
徐平兴致勃勃地将她搂进怀里,下巴在她的乌发上蹭来蹭去,道:“宦妹真聪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