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端茶,恨声道:“榆木疙瘩,死不开窍!”
戚少商端茶,亦恨声道:“冥顽不灵,死不悔改!”
十九忍不住抿嘴而笑,轻声道:“天真冷,我回房烤烤火。”转身便去了。
顾惜朝为十九号过脉。他气血两亏、极是畏寒,整天蜷在火炉边像只过冬的猫似的。铁手见了心疼不已,替他弄了块暖玉贴身佩带,这才好过了些。
戚少商见顾惜朝遥望十九背影,知道他对这个长相酷似他的孩子是有感情的,怕他苒弱受欺、想教他自保之道,这才心中稍霁。可惜他自身已入歧途,又怎能为人师表?当下沉声道:“……惜朝,别让他走你的路。”
这一句话,劝谏的意味显然多过于斥责,连称呼也不觉改变了。
顾惜朝意外地没有反驳,只是敛眉垂目,漠然不语。
手一扬,清音随风而发。
第一声,是“变”声。不按弦的散声,如向晚秋风、雁唳猿啼,令人惨然不欢,心弦被抑而又放;然后风声渐消,转为潇潇细雨、无边落木、不尽长江。
低沉的弦声忽然微微一扬,又“变”声转为“羽”声。仿佛寒雨已收而风势转疾,劲峭的冷意,反而使人抖擞起精神,别有一种清醒振奋的意绪。
渐渐的,顾惜朝又杂用“商”声。“商”声被称为“金”音,高亢劲急,汹涌澎湃,如千军万马的金铁交鸣,如大河滔滔的激浪翻滚。
神思恍惚之间,黄河之水天上来,但见浊浪滔天、惊涛拍岸,雪卷千堆,风啸万里。
后复又转为“羽”声。西风残照,冷落关河,虽不免苍凉之感,却能令人油然而兴横戈跃马的鼙鼓之思。
《长河吟》。
相传为三国时周公瑾所作。
周郎姿质风流、仪容秀丽,深谙兵法、精通音律,人道“曲有误,周郎顾”,这首《长河吟》更是气势磅礴、一去千里。只可惜天妒英才、英年早逝,空留下“既生瑜,何生亮”的凄绝长叹。
戚少商静静聆听。
这冲合幽远的琴声,让他想起了许多。
想起绵绵不绝的情思,深不可测的天意;想起高远不及的穹苍,咫尺天涯的别离;想起勘不破挣不脱的红尘三千,热血沸腾慷慨悲歌的英雄豪气……
他觉得有一股热流在胸臆间激荡不休,他想呐喊、想狂舞、想傲啸、想翱翔,想一醉千年,想长歌当哭。
他一跃而起,逆水寒出鞘。
雪地剑光。
剑光忽展,银芒碎日,剑气横秋平地而起,刹那间日影惨黯,雪沫飞扬,落木萧萧而下。如排空浊浪,如肃杀悲风,如末路狂歌,苍茫寒意铺天盖地翻涌而来,碎心噬骨。
他的琴。
他的剑。
琴声似雪。玲珑雪。浩瀚雪。千山寂寞雪。
剑气如风。风啸,浪卷,逆水寒。
他的剑气在琴声中振鸣,气贯长虹,直冲云霄。
他的琴声在剑气中缭绕,声透幽明,沁入九泉。
上穷碧落下黄泉。
中间却隔茫茫血海、冥冥冤魂。
戚少商一剑破石,厉声长号:“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顾惜朝金弦深深嵌入指间,紧闭着眼,凄然道:“你我神契而形隔,相知而相怼,不及黄泉无可交……”手上一紧,弦断琴碎,终成绝响。
朔风中,青色衣袂流水翻卷,渐行渐远。
“不及黄泉……无可交……” 戚少商伥然而迟滞地喃道。
被剑气激荡飞扬的雪沫飘飘洒洒,从天而降。
漫空雪幕,一人独立。
许久。
依旧岿然不动。
暗夜沉沉。
寒峭的冬夜,天上无星,有月。
弦月如钩。
寅时,正是好梦正酣之时。沧州城内阡陌街巷鸡犬不闻,万籁俱寂,惟有几家孤灯伶仃,似候着漂泊夜归人。
薄雪斑驳的青石路,劲急的马蹄声猝然踏碎了深夜的静寂。
马上之人一身黑色劲装,更显精悍而峭拔。
右侧方是道灰瓦高墙,黑衣人猛地将缰绳一扯,座下骏马唏律律一声长嘶,立起的蹄铁尚未及地,人影已如展翅鹏鸟般掠进高墙深院。
足尖点处,正是一间厢房的屋脊,他灵巧利落地翻身而下,见房内灯熄烛灭,又环顾四周鳞栉房舍,略有踟躇。
厢房内忽然传出懒洋洋的声音:“窗外的朋友若无事便请回吧,扰人清梦!”
黑衣人低声道:“戚少商何在?”
屋内悄然无声了。
顷刻之后,一道银光破窗,自房中激射而出。
清寒、森冷,一如天际那弯残月。
石火电光间,银光已至黑衣人身前。
黑衣人视若无睹,一动不动。
眼见银光及身,却在半空中陡然回旋一转,折出个倾斜的角度,直射向斜对面六、七丈远的另一间厢房,劲风呼啸中“噗”的一声破窗而入。
对面房中顿时一声怒喝,咬牙切齿。
“顾惜朝!半夜不睡又发什么疯?”
屋内之人懒懒道:“喏,对面鸡猫子鬼叫的那位便是了。”
黑衣人大步走到对面屋前,伸手叩门,道:“是我。”
房门蓦地开了。
戚少商身着中衣,外披白衫,一脸惊喜:“你终于来了!冷血。”
屋内灯光荧荧。
戚少商与顾惜朝坐在桌旁,冷血依旧标枪般挺立着。
戚少商简略地将与追命铁手相遇的过程,以及他们对案情的讨论叙述了一番。
冷血静静地听完,开口道:“的确是错综复杂……与你邯郸一别后,我直下开封,在开封府档案房的陈年卷宗中一查便是三日,只查到冷锋这十年来的行迹记录,而十年之前,却是一片空白。而后沧州神医方回春惨案消息传来,我见两个案子手法相同,便一并查了方回春的档案。”
“结果发现方回春也与冷锋相同,没有十年前的记录。”戚少商皱眉道。
“猜得不错。我将此事报知先生,先生闻后半晌不语,只是回到书房独处了一个多时辰。出来后对我说道:‘十年前,也就是崇宁五年冬,陈王赵佖谋逆,圣上将其一族赐死,抄其府。不料有几名贴身侍卫逃脱,追缉不果,不知所踪。你可由此线索追查,若是找到这几人,务必将他们生擒,带到我这来。’我尚有些疑惑不解,先生又道,事关皇族,内中隐情不便由外人知晓,待到时机成熟,自有分明。”
顾惜朝手中把玩着他从戚少商的床柱子上拔下的小斧,忽然道:“冷锋与方回春,是否便是当年的陈王近侍?”
冷血目光一闪,似有赞赏之意,道:“后据我所查,当年出逃的侍卫共有四人,冷锋与方回春便是其中之二,其余两人也更名换姓,混入江湖。扬州长风镖局,中原八大镖局之一,长风镖局的当家步千里,使一杆霸王枪,重七十二斤,有万夫不当之勇,人称‘枪王’。此人,也是当年陈王近侍之一。可惜,那第四个人藏得极深,一时间竟找不出。”
戚少商道:“当务之急,便是抢先凶手一步找到步千里,以免他也遭遇毒手。或许只要找到他,这其中的秘密,以及凶手的真正目的,便可昭然了。”
冷血道:“对!我们这就起程,前往扬州。”
戚少商正欲起身,又迟疑道:“铁手与追命尚在外查案未归,是否该等他们回来?”
冷血犹豫了一下。
片刻的沉默中,顾惜朝忽然道:“不是还有十九么?”
戚少商眉间一舒:“十九虽年幼,行事却也沉静谨慎,可堪大任。就让他留下,知会铁手与追命好了。”
出了沧州城西门不远,便是当年隋炀帝为了“烟花三月下扬州”所挖掘的大运河了。
河边有一古渡。
枫林津。
原本因两岸寒露过后,枫叶似火而得名。霜秋时节,也常有骚人雅士前来踏叶寻胜,一览那江上枫林乱夕曛的盛景。可如今百叶凋零,除了渡津之人,鲜有游者。
晨光熹微之时,戚少商、顾惜朝与冷血已至林畔渡口。
眼前一片开阔。
向后望,衰草黄尘,迢递直到天际;向前望,西风呼啸着卷过丛丛芦苇,催动拍岸的惊涛,呜咽不已。
渡口的木桩上系着两只船,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盘腿坐在船沿垂钓,他身旁披蓑戴笠的汉子垂着头,缩着肩,似乎还未睡醒。
戚少商上前道:“老丈可是这里的船家?”
老者抬头,见是三位配剑的江湖人士,道:“老朽在这摆渡已有四十多年啦,几位大侠这是要坐船吗?”
戚少商道:“我们要顺水南下,这船最远能到哪?”
老者道:“可至德州,到那你们便可再换船南下。”边说边颤巍巍地起身。一阵江风吹过,老者嶙嶙不胜风寒,低头捣胸猛咳,却不料脚下被绳索一绊,直向河中栽去。
戚少商情急之下凌空一步跃上船,伸手去拉,堪堪扯住老者的两只臂膀。
就在这一瞬间,船尾蜷腿垂肩的那汉子拢在袖中的手微微一动。
一点几乎微不可见的寒星从他袖中迸出。
直射向戚少商。
戚少商的腹肋空门大开,而他的手,正被人紧紧刁住。
咫尺距离,瞬息时间,冷血与顾惜朝尚在他身后一丈远,援之不及。
戚少商已避无可避!
8 秦苦寒与秦苦寒
戚少商竟不避!
他运起全部掌力,猛击向老者双臂的曲池穴。
老者心下骇然:淬毒的鸩尾针虽必取戚少商的性命,可自己也免不了经脉俱断、双臂残缺的下场。
人性本私,何况是敌。他自然是不肯拿自己的臂膀去换别人一命的。
于是他本能地出掌迎上。
以他一甲子的内力修为,就算是九现神龙戚少商,也休想伤到他一分一毫。而戚少商却会因这瞬间阻滞,不偏不倚地挨上鸩尾针的致命一击。他自认算无遗策。
四掌对抵的刹那,老者心中一沉。
戚少商这掌,是虚掌。
劲力含而未吐,至多只用了五成。
他忽然明白了戚少商的用意。
但为时已晚。
戚少商就借着他一股凌厉的掌风,顺势向后疾退。
鸩尾针自他腹间险险擦过,划破了衣襟。
这一切的一切,只在那眨眼之间。
戚少商跃回岸上,脚下一个踉跄,一口鲜血喷薄出来。
他于绝境中撤力接了老者一掌,内伤不轻。可这总比丢了性命要好得多。多少年的江湖风雨、多少次的生死历练,取舍之间、得失之理,他心如明镜。
老者颓然垂手,道:“以进为退,借对手之力为己用,戚少商,老夫低估了你!若方才你跳水而避,九现神龙如今已是死龙一条。”
戚少商心中一凛,看来船身周围的水中怕是染了剧毒、暗藏杀机,专候他做得水之鱼了!幸好方才自己没有轻易入水。
他正欲开口答话,胸口一阵气血翻卷,甜腥味涌上喉头。
忽然背后伸来一只手,抵在他的命门穴上,缓和舒展的真气徐徐注入,这才提起一口气,冷冷道:“暗箭伤人,非正人君子,看来我也不必对你手下留情了!报上名来,逆水寒专斩邪佞之徒!”
老者目中精光暴涨,将外披一掀,内中是一件漆黑长袍,朝晖下碧光粼粼。面上的神色也改变了,冷漠而肃杀,与方才垂暮残烛之态判若两人,粗砺的声音响起:“姓戚的!你在老夫眼中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竟猖狂至此!老夫本想留你一条全尸的,如今非要将你的脑袋切下来称一称究竟有几斤几两重不可!”
不等戚少商答话,顾惜朝缓缓撤回抵在他背上的手,冷笑道:“戚少商的脑袋和你脖子上那颗肉球一样重,你割下肉球来称一称不就得了?”
老者脸上肌肉扭曲,喉中咯咯有声,却不怒反笑。那笑声入耳,如闻荒野中枭鸟夜啼,令人毛骨悚然:“趁你现在还能说话,就好好逞逞口舌之利罢!”
冷血见他黑袖下一双骨节暴出、青筋毕露的手上忽地缠上了一圈圈乌黑的锁链,失声道:“钩魂飞镰!你是‘鬼见愁’秦苦寒!”
老者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桀桀笑道:“你这娃儿好眼力,好筋骨!比老夫那徒儿可强多了!”
他身后披蓑戴笠的汉子依旧低垂着头,袖中却滑出一管翠绿洞箫,紧紧攥在手中,直攥得指间泛白。
仔细瞧去,却发现箫身比寻常洞箫多了一个孔。
冷血沉声道:“‘此曲只应天上有’,江湖上继‘燕子’、‘将军’之后排名第三的杀手——箫人!没想到你是‘鬼见愁’秦苦寒的徒弟。”
秦苦寒道:“娃儿,老夫是愈来愈中意你了!干脆老夫今日便破格免试收你为徒,还不快行拜师大礼?”
冷血冷冷道:“你先问过我手中的剑再说吧!”
“不识抬举!”秦苦寒咆哮道。说话间,钩魂飞镰脱手而出,漆黑的绞索在空中划出变幻莫测的弧线,飞镰以一种极诡异的角度极凌厉的气势削来。
如此阴森的一招,却有个美丽的名字:“红焰蝶舞”。
因为当飞镰将人的脑袋削去时,颈子上冲出的血,就如一只只火红的蝴蝶。
而钩魂飞镰的第一击,竟是冲着顾惜朝而来。
看来秦苦寒还对顾惜朝方才的出言讥讽耿耿于怀,口上不说,心深恨之。
顾惜朝可一点也不想让自己的血,喷成只火红的蝴蝶。他手一扬,神哭小斧射出。
眼见两刃即将在空中相撞,秦苦寒手腕一抖,绞索曲线突变,飞镰在半空一绕,竟轻易避开了小斧,再次向顾惜朝袭来。
顾惜朝旧势方尽、新势未出,而飞镰已至眼前。
那生死一线的瞬间,他脑中一闪而逝的,却不是晚晴温柔的笑颜,而是那一夜惊鸿游龙般的剑舞英姿。
这倏然间到来的念头,甚至比死亡本身,更让他恓惶不安。
他竟在这要命的关头,微微一怔。
箫人向前一步,横在冷血身前,道:“出剑。让我瞧瞧你究竟够不够资格做我的对手。”
冷血道:“我的剑,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瞧的。到了该出剑的时候,自然会出剑。”
箫人低低地笑了一声,终于抬起了脸,道:“你很冷,也很傲。练剑之人,是该有冷意傲骨的,我欣赏你。”
斗笠下是张丰神俊秀的脸,一双眼睛灿若寒星,竟比秋水还有神。
冷血有点意外,端望了他一眼,道:“你……不是甘心居于人下之人。”
箫人笑了:“一面之缘,你倒是了解我。可惜,今日你我之战,无可避免。”
冷血道:“我却很期待这一战,出招吧!”
洞箫在半空中挽出翠绿的柔润的圆弧,皎好如月。
箫人的箫,是乐器,也是武器。
这一招,便叫“平湖秋月”。
冷血反手拔剑。
当你看到他正拔剑时,其实他的剑已刺出了。
他的剑,只攻不守。
因为他认为最好的守势就是反攻。
这也是冷血的原则。
江湖上盛传他一共有四十九招剑法,剑招皆无名,但却势不可挡。
他这一剑,直刺圆心。
“叮”的一声轻响,箫人的箫势又转,如峰峦叠嶂、如飞湍瀑流,扑面而来。
这招,叫做“高山流水。”
冷血目中精光一闪,长剑翻飞,欺身而上。
顾惜朝几乎可以感觉到,利刃散发的寒意带给肌肤的刺痛感。
却不是钩魂飞镰。
是一柄寒芒凛冽、银光流转的剑。
逆水寒。
飞镰击在逆水寒上,溅起星点火花。
戚少商的这一挡,让顾惜朝有足够的拔剑时间,也让他自己又呕出了口鲜血。
顾惜朝的“秋水长天”已出鞘。
他望了戚少商一眼。
戚少商明白这一眼中的含义,他狠狠咽下喉中热血,身势陡然一转,与顾惜朝并肩而立。
一青一白两道剑光,左右交汇,凌空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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