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握杯的手一下缩了回来,道:“幸好,幸好!幸好我还没动杯,否则不是又要当在酒肆里洗碗抵帐了么?”
追命与戚少商在心中齐齐叹了口气,觉得杯中的美酒忽然酸了,涩了。
那老板娘是何等玲珑剔透之人,随即猜了个八、九分,甩袖而起,一手叉腰,斜睨着三人,脆生生道:“就算是美男子,喝酒也是要付钱的!”
追命与戚少商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好看了。
顾惜朝则袖了手,摆明要作壁上观。
“除非……”老板娘话音一转,媚眼如丝,“除非你们三位中谁能唤出奴家小名,这顿酒,奴家就不收你们的钱。”
女儿家闺阁之名,岂能随便由外人知晓;弦外之音,可不是要他们三人选出一位入幕之宾、群下之臣?
追命俊朗、戚少商英武、顾惜朝秀雅,各有千秋,老板娘秋波流连,哪一个都放不下,难以取舍。
可苦了三人,灼灼目光之下,觉着自己真成了那桌案上待人挑拣割块的猪肉一般。
戚少商只觉头大似斗、坐如针毡。
追命拎起酒坛就往他的葫芦中灌。——反正酒也喝了,帐也赖了,先拿再说。
顾惜朝见老板娘一截粉臂露在袖外,欺霜赛雪的白,心念一动,蓦地伸手,抓个正着。
追命手一抖,酒溅到了桌上。
戚少商面沉如水。
老板娘娇笑道:“哎哟,光天化日的,公子的心也忒急了点……”
顾惜朝也不放手,目光幽深直视着她,微微一笑,道:“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老板娘媚笑凝在了脸上,半晌,叹道:“这位公子真是妙算!奴家小字正是月霜……既然你猜对了,奴家也说到做到,这顿酒不用付帐,随你们喝个痛快。”说罢哀怨地瞅了他一眼,腰肢一扭,袅袅娜娜向柜台去了。
戚少商与追命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死死盯着顾惜朝,好似他脸上忽然开出了朵花。
顾惜朝一脸天纵英才、舍我其谁的超然之色,心中却大呼侥幸。原来他本想借韦端己一句应景之词,讨得老板娘的欢心,好让她手下留情。想当初,他被囚于开封鱼池子大牢,为了说动英绿荷与他联手对付九幽神君,不惜为她研黛画眉,如今区区几句甜言蜜语又算得了什么?却不想误打误撞地道出了老板娘的真名。——这番念头自然是不与人知的,权且就让旁人当他神机妙算岂不更好。
他悠然举杯,对戚少商与追命道:“……今日这酒,我请客。”
客房内,十九换上了一件月白的衫子,外罩浅蓝色滚边长袍,发上束条镶银边蓝丝带,愈发显得眉目如画了。除了面上一抹苍白羸弱之色稍嫌不足,真如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一般。
“大哥……这样好看么?”十九摊开手去瞧那一身崭新的衣衫,微微赧然地笑着,衬得眉心殷红的一点更鲜活了。
铁手笑道:“好看极了!……对了,你也饿了吧,我带你下楼吃点东西。”
十九不安道:“又要让大哥破费了。”
铁手拍拍他的肩膀:“我们既是兄弟,照顾你是大哥应该的,以后可别再说这么生分的话了!”
十九浅笑,点点头。
两人出了房门,刚转过楼梯拐角,便听得堂下有人击缶而歌:“……人生得意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其声清朗激越,奔放如潮。
铁手不由一怔。
因为这声音他太熟悉不过了。
他乍喜之下,高声唤道:“三师弟!”
歌声嘎然而止。
弹指间,一道人影轻烟般飘上楼梯,惊喜地叫道:“二师兄!真的是你?”
铁手细细打量着追命,一别月余,见了面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念这些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们。虽然身在六扇门之时也常因任务而分别甚久,可此次却不比以往,大约是因为自己已不再是四大名捕,连心境也有所不同了吧。
追命与铁手最是交好,这一见面真是欣喜若狂,上前一把环住他的肩背,道:“二师兄,许久不见,可想死我了!听说你已至沧州,我便赶往百草庐见你,没想到扑了个空,半途倒是遇见了戚兄……”
戚少商随后而来,抱剑拱手笑道:“铁手……久违了。”
铁手正要答话,却瞧见了两人身后的那一袭青衫,大惊道:“顾惜朝!你还没死?”
顾惜朝冷哼一声,拧过脸道:“未能遂铁捕头的心愿可真是抱歉了,谁让我顾惜朝命太硬,连阎王爷也不敢取!”
铁手心知他误会了自己话中之意,可一时又说不清当日惜晴小居之事,只得暗叹口气,先由他误会去。
戚少商道:“铁手,你身后那孩子是谁?”
铁手这才发现,十九攥了他的衣角,怯生生地躲在他身后,不由失笑道:“他叫十九,自幼失怙,孤苦伶仃。我便认他为弟,好将他抚养成人。”说罢将十九自身后带出,拍拍他肩膀道:“别怕,他们是我的兄弟朋友。”
十九闻言抬起脸,用极灵活的眸子在每个人身上扫了一圈。
三人一时都愣住了。
追命凑身前去,仔细端详,半晌方道:“顾惜朝,你确定你没有兄弟?”
顾惜朝也颇有些意外:“的确是很像……不过那绝不可能,我娘就我一个儿子。”
戚少商犹豫了一下,道:“虽然从年纪上说有点勉强……但也不无可能……莫非是你哪次春风一度的结果?”
一语惊人,众人默然不语。
顾惜朝大怒,狠狠瞪着戚少商,脱口而出:“我连晚晴都不曾碰过,又怎会和别的女人有孩子?!”话甫出口,便惊觉失言,羞恼之下,愤然拂袖而去。
追命不知晓其中内情,忙道:“我去追他。这里说话不便,我们沧州府衙见。”人影一晃便不见了。
只留下铁手与戚少商瞠目结舌对视着。
铁手一直以为晚晴与顾惜朝鹣鲽情深,纵然自己因情黯然神伤,也只能徒然长叹命运作弄、有缘无份,最后甚至为了晚晴一句请求,饶过顾惜朝性命。可如今却得知他们两人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一时间怅、怃、愧、悔……思绪纷杂,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戚少商则由他一语想到了自己与息红泪。与红泪大婚的那天,他为了阻止连云寨七大寨主自相残杀,抛下苦等中的新娘,从此音信杳然。他当上连云寨大当家之后,年年说要回去与红泪完婚,却又年年因故失约。使得红泪心寒如铁,因爱生恨,在碎云渊建成毁诺城,誓杀他这负心之人。好不容易逆水寒剑一事了结,两人怨结冰消雪融,却还是再次错过了。缘来缘去缘尽处,情深情浅不由人,如之奈何……
恍惚之间,因果循环,弹指芳华,倏然而逝。而往者之不可谏,如河川流水,不舍昼夜……两人端立不语,似乎领悟到了什么,又似乎若有所失,一时间竟似痴了。
沧州府衙内院小楼。
四人围桌而坐。
十九奉好茶,也不多问,极乖巧地避到一旁去了。
铁手从怀中掏出一方白绢置于桌上,道:“你们看。”
戚少商揭开白绢,赫然是幽光流转的三支孔雀翎。
铁手道:“第一支,是我离开京城当日,在失火的惜晴小居两具烧焦的尸首上寻到的,当时我还以为,那两具尸首便是顾惜朝与晚晴……”
顾惜朝眯起眼,森然道:“有人烧了我的惜晴小居?那是晚晴最喜欢的住处……那人若是落在我手上,我定要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戚少商忙截口道:“于是你便前去濮阳查访‘振玉声金’崔振玉?”
铁手答道:“是的。我在前往金玉满堂的途中遇袭,杀手所用的凶器又是孔雀翎。于是我决定明查,进了崔振玉专藏兵器的碧霄阁后发现,九支孔雀翎全部不见了。崔振玉怀疑是他夫人与之幽会的男子所为,可是却不知道这男子身份,只听得两人对话中一些残破字眼‘石公子、沧州、空缺零’。我这才起身前赴沧州,正遇方回春遇害一案,得到了第三支孔雀翎。”
“还有两支在我这里。”戚少商也掏出了一方白布,“一支冷月门门主遇害时凶手留下的凶器,另一支是我将顾惜朝押解回六扇门时,不慎被一个小乞丐盗走了……平乱珏……”
追命惊道:“什么?平乱珏又丢了?”
戚少商心中愧然,汗颜道:“都怪我一时粗心大意……后来我们追上了那个乞丐,没有找到平乱珏,却发现了凶器孔雀翎。当时我以为,可能是盗走平乱珏之人故意留下这个线索让我们一路寻去。可是如今看来,他的目的远远不止如此,从冷月门及百草庐惨案来看,凶手真正想要的并不是孔雀翎,也不是平乱珏!他究竟要的是什么?而我们的一路受他牵引,其用意又是什么?”
铁手皱眉,一脸沉重:“如今我最担心的便是,凶手手中还有四支孔雀翎。也就是说,可能至少还有四个人将惨遭毒手……我们一定要赶在凶手下手之前,找到这四个人,才能知道凶手的作案动机究竟是什么!”
追命忽然接口道:“我有一事不明,凶手为什么非要用孔雀翎不可呢?难道是死者与孔雀翎之间有什么瓜葛?还是这样的作案手段有什么特殊意义?”
顾惜朝啜了口茶,道:“我倒觉得并非你想象的那般复杂。”
“那你说是什么原因?”
“很简单,为求一击必中!冷锋也好,方回春也罢,无不是一代武林高手,凶手很有可能自身武功并不是太高,所以才借天下第一凶器孔雀翎的威力以求绝不失手。——而且我觉得,真正的孔雀翎不只是看上去像一支短箭这么简单,否则怎么可能让这些高手避之不及、顷刻殒命?……铁游夏,你不是从孔雀翎下逃出生天过么?你觉得如何?”
铁手叹道:“如果再来一次,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接得住……”
连铁手也没把握能接得住……屋内一片默然。
追命忽然打破了这凝重的沉默:“你们想不想知道铁血大牢死囚越狱一事的本末?”
铁手道:“哦?你快说。不知为何,对此事我总是惦念在心的。”
这个案件本由戚少商负责,他更是关心不已。
追命解下腰间的葫芦,灌了口酒,道:“从铁血大牢越狱的,不是一人,而是四人!而其中一人,并不是囚犯,而是当月轮值的两大将官之一。这四人,趁换班的极短间歇,里应外合,硬是杀出一条血路。当另一轮值将官带兵赶到时,那里已是尸横遍地,那劫狱的将官重伤在身,自知逃脱无望,服毒而亡。”
众人不禁凛然,这手法,与当年“灭绝王”楚相玉越狱一案何等相似!
“这四人,分别是‘鬼见愁’秦苦寒、‘比花解语’花娘子、‘判官错’钟离错。钟离错便是那伤重自尽的轮值将官。”
戚少商道:“才三人,还有一人是谁?”
追命又灌了口酒,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什么?”
“最令我郁闷不解的就在这里,我查问了整个大牢,从将官统领直到一般狱卒,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谁!只道‘上头’下令,此人至关重要、需严密看管,却无人知晓他的身份、姓名、究竟因何而被投入囹圄。更奇的是,秦苦寒、花娘子十恶不赦,是秋后处斩的死囚,而那人既是重犯,却只是被判终身囚禁于地牢。这下连我这四大名捕的追命,也几乎要束手无策了!我已飞鸽传书神候府,请先生前往刑部交涉……”
戚少商道:“冷血也回了六扇门,去查探孔雀翎惨案被害者的底细。看来要等京城那头消息传来,才能窥得其中隐藏的秘密了……”
顾惜朝缓缓起身,走到窗边。
夕阳已在山后,漫天暮色,倏忽而至。西风愈发劲急,砭肤生寒,天际孤鹰划过,唳声不绝。
顾惜朝负手而立,淡淡道:“明夷于飞,垂其翼,晦。凶。” (注:周易明夷卦第三十六 初九 “夷”,伤。“明夷于飞,垂其翼”,意为光明受损,有如鸟飞时低垂着翅膀,仓惶疾行。)
戚少商忍不住驳道:“卦爻之术,不可全信。”
顾惜朝冷笑道:“也不可不信。”
却见窗外浓云翻滚、泼墨结团,天色晦暗,雨意深然。
风起云涌。
而雨,竟迟迟不下。
7 琴剑两相忘
这一等,便等了半月有余。
铁手也曾几度向十九问起百草庐当日之事,可每次一提及,十九便心绪紊乱、惊悸不已,什么也记不得了,也只好暂时作罢。
于是他与追命外出追查越狱犯人的下落。虽然其中一人不知身份,但秦苦寒与花娘子却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手,若仔细追踪,总该会有些蛛丝马迹留下。
戚少商则留在沧州府等待冷血与诸葛神侯的消息,并密切关注着凶手的下一步举动。
奇怪的是,凶手却无声无息了。
戚少商并没有松口气,反而将眉头拧得更紧了。眼下光景,怎么看都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半月来,他郁结不展,心急如焚。
顾惜朝一点儿也不急。
他右手轻舒,中食指夹一粒黑子,落子姿势说不出的沉静优雅。
松下青石如磨。
石上有棋盘。
棋盘是上好的松木所制,棋子落于上,其声铿然。
“十一之六,碰。”
对面执白的十九几乎带着哭腔了:“惜朝哥哥,这一手白子被你封杀一片,我又要输了!”
顾惜朝淡淡一笑,道:“既然你请我教你对弈,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弈之道,便如同两军对垒、兵戎相向,需精心算计、步步为营,要把握瞬息万变的时局,决不给对手一丝一毫的机会。记住,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
十九偏头思索,似懂非懂地点头不已:“那,围棋之道究竟是什么呢?”
“围棋之道,动静方圆、知黑守白;变化不测,而能先知,精义入神,无与之敌者。”
“……我太愚钝了。”
“不然。你的棋已隐有锋芒,只是火候尚欠。”顾惜朝将棋子一一拈起,收入棋盒中,漫不经心般道,“十九啊,若天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你是愿做白子呢,还是愿做黑子?”
正在庭前来回踱步的戚少商心中暗暗一凛。
十九盯着棋盘上网络纵横,许久,忽然展颜一笑:“我既不愿做白子,也不愿做黑子,我要做那弈棋之人!”
顾惜朝抚掌大笑,道:“好!孺子可教也!今日我心情好,再多教你一句,弈之道,与为人之道有异曲同工之妙,便是两个字。”
“哪两字?”
“‘争’与‘夺’!争者,与天争、与命争、与世人争;夺者,夺功名利禄、夺权势荣华、夺如玉佳人。”
戚少商忍无可忍,怒喝:“顾惜朝!你不要一派胡言,误人子弟!”
一把拉过十九,俯下身来,谆谆教导:“十九啊,你听好,为人之道的两个字,应是‘仁’与‘义’。仁者,宽厚忠恕、推己及人;义者,心怀天下、匡正去邪。你可记住了?”
十九懵懵懂懂地点头。
顾惜朝一嗤,道:“腐儒之见!”
戚少商腾地起身:“奸邪之心!”
两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肯输给谁,口若悬河、引经据典,好一番辩驳,直争得口干舌燥,全然忘了初衷是要教十九人世道理。
十九瞧着两人半个月来的第十三次嘴仗,摇摇头,将棋盘端走,旋而从屋内搬出架七弦琴来,置于石上。
焚香、上茶。
檀烟袅袅,凝神静气,茶香氤氲,醒脑生津。
斗得正欢的两人忽地便偃旗息鼓了。
顾惜朝端茶,恨声道:“榆木疙瘩,死不开窍!”
戚少商端茶,亦恨声道:“冥顽不灵,死不悔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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