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站起身,不觉伸手握住了逆水寒的剑柄,一字一字道:“孔、雀、翎!”
孔雀翎。
最美丽的箭、最摧心的毒、最温柔的死亡。
与它相比,“伤心小箭”只是美人手中温情的梳;“箱子燕”更像江南春日缠绵的雨。
有人说,它之所以没有排上暗器谱的第一名,是因为唐门的“暴雨梨花针”不用毒。
不用毒的暗器,才是真正的暗器。
所以孔雀翎算不得真正的暗器。
孔雀翎是凶器。
最毒的凶器。
“戚少商,这次你有麻烦了。大麻烦。” 顾惜朝的语气与其说是担心,不如说是幸灾乐祸更恰当些。
戚少商苦笑道:“我知道。那小乞丐不偷钱袋,却独独只偷‘平乱珏’,定是受人指使;如今幕后黑手杀人灭口后,又故意留下凶器让我寻去,这不是明摆着要我跟着他给的线索走么?前方不是陷阱、便是圈套。”
顾惜朝道:“而你明明知道,却又不得不去跳陷阱、钻圈套。戚少商,你还真倒霉。”
“你错了,” 戚少商道,“不是‘我’,是‘我们’。”
顾惜朝忙将孔雀翎往戚少商手中一塞:“这事可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戚少商叹道:“事关重大,你以为丢了‘平乱珏’,我还有脸回六扇门么?自然,我也不会再放你这祸胎在江湖上兴风作浪。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你与我一同查清此事,尽快将‘平乱珏’追回。你也好将功折罪,弥补一点你曾犯下的滔天大错。”
顾惜朝低头思索片刻,方才道:“昨日,有个杀手来刺杀我。”
“恩?”
“我虽然杀了他,可自己也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之后与你的一战,更是损耗了不少真气。”
“……”
“如今若再有仇家来寻仇,依我目前的状况,怕是很难应付。所以我决定——” 顾惜朝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道光。
——戚少商熟悉的很,这道光,叫做“算计”。
“我决定接受你的‘建议’。毕竟你是个不可多得的高手,命也硬得紧。”
“……你利用我!”
顾惜朝忽然笑了。他本就生得极清俊,这一笑,更是如春风化雨、澄空洗碧,说不尽的清朗与潋滟。
顾惜朝只回答了一句话。
戚少商气得差点吐血。
顾惜朝笑道:“你也不是第一次被我利用了,居然还没有习惯么?”
残阳古道。
道旁枯草在秋风中瑟瑟颤抖,偶有归雁飘过碧空。不时的几声哀鸣,也只是离伴失群、零落天涯的孤鸿无人知晓的心事。
道上两骑驰过,马蹄声急、烟尘弥漫。
前方是个岔路口,往北是石佛口,是前往濮阳的必经之路;往西,则通往碎云渊。
其中一骑忽然勒马而止。
戚少商扯住缰绳,向西极目远望。只见峰峦叠嶂、云遮雾掩,哪里瞧得见什么清楚的景象。他怅然垂目,微微叹息声散在风里,如飘雪入湖,转眼就消了痕迹。
顾惜朝也停了马,见他愁眉不展,也知他是思念红泪;又忽的忆起夕照中晚晴那深情缱绻的微笑,一时幽思百转、痛断肝肠。
两人幽然惘然痴然地立在西风古道中,也真应了那句“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了。
还是顾惜朝先回过神来:“往北,还是往西?”
戚少商一愣,别过脸去,咬牙道:“……往北!”
顾惜朝道:“不后悔么?”
戚少商叹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红泪……她会理解我的。”
顾惜朝望了他片刻,冷哼了一声,道:“息红泪是个好女人,配你,真是委屈了她。”说罢扬鞭催马,径自前行去了。
“连你也这样说……” 戚少商苦笑一声,一夹马腹。
猎猎寒风鼓起他的裘衣,马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苍茫原野之上。
天际一片蒙昧,有微末般的霰粒自苍穹飘落,纷纷扬扬,愈落愈稠。
竟是下雪了。
天下有雪。
此时的濮阳,正下着悠扬的小雪。
小雪初晴。
其实这个时候踏雪赏梅是一件风雅而又惬意的事。
梅虽逊雪三分色,雪却输梅一段香。
所以说梅雪两相映,才是绝配。
更何况是这皑皑白雪中一片殷红的梅林,足以让人心醉。
铁手却一点也不醉。不但不醉,他还很清醒、很冷静,甚至很紧张。像一根绷得紧紧的弓弦。
因为他不知道,下一支“孔雀翎”,会从哪一根枝子间悄无声息地射过来。
梅林中却再没有半点动静了。
仿佛刚才的一支暗箭,只是他恍惚中的错觉。
但铁手清楚,那决不是错觉。
因为他手中接住了一支箭,孔雀翎。
潜伏了不知多久,才等到他忍不住赏梅的瞬间;在他心神最松懈的瞬间出手,一击不成,即刻身退。连铁手也不得不赞叹到:这是个极好的杀手。
隐忍、坚韧、果断、冷静,身手好。
这是他对这个杀手的评价。
他甚至觉得,他之所以能接住这一箭,是他今日的运气极好。
看来,有人不愿意他继续追查下去。
亦或者,是有人牵引着他,朝着指定的方向追查下去。
铁手忽然有种预感,冥冥中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在安排、控制着这一切。
这种感觉让他有点心惊,却更坚定了他一查到底的决心。
他决定正面出击,直接造访“金玉满堂”。
去见“振玉声金”崔振玉。
崔振玉喜爱美酒,所以常常宴请宾客、欢饮达旦。
他也喜爱鲜花,所以金玉满堂中奇葩怒放时,游人如织。
他更喜爱兵器,所以建“碧霄阁”珍藏所集,却从不肯轻易示人。
特别是一样兵器,人人都只闻其名、鲜见其貌。
孔雀翎。
当然,也有人认为这只不过是江湖传说、空穴来风而已。
如果真有如此完美的凶器,那江湖上该有多少人寝食难安、提心吊胆?
但是更多的江湖人认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所以崔振玉的日子过得很舒坦。
他朋交满天下。
所以铁手来找他时,他很开心。
他想交铁手这个朋友。
虽然铁手已不是公门中人,但铁二爷的赫赫威名,在江湖中还是人人敬畏的。
可是铁手向他提出了一个令他很为难的请求:他要见孔雀翎。
崔振玉相当为难。
但是铁手说服了他。
铁手给他看两支箭,一支是从惜晴小居烧成焦碳的顾惜朝的尸体上拔下的;另一支,则是他刚刚接住的。
崔振玉的脸当场就青了。
他为了洗脱冤屈、证明自己的清白,带铁手去“碧霄阁”见他珍藏的、也是江湖上唯有的九支孔雀翎。
铁手从碧霄阁出来时,约是半个时辰之后。没说什么话,就向崔振玉的夫人告辞了。
崔振玉却没有出来。
一个多时辰后,觉得事有蹊跷的崔夫人进碧霄阁一看,她的丈夫早已气绝身亡了。
是被人用重手法,击碎了心脉。
另外,碧霄阁中的九支孔雀翎,全都不见了。
崔夫人大恸之下,昏迷了数次,醒后一口咬定铁手便是杀害她丈夫的凶手。
金玉满堂中的仆人和侍卫们也证实,除了铁手之外,当时没有任何客人造访;铁手离开碧霄阁之后、崔夫人发现丈夫尸体之前,没有任何人接近碧霄阁,也没有听到任何异常动静。
所以大家都认为,铁手的嫌疑最大。
这便是戚少商与顾惜朝到达金玉满堂后,听到的一切情况。
戚少商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以他对铁手的了解,他不相信铁手会做出这种事。可是这个案子的确是铁手的嫌疑最大。他有作案时间,也有足够的能力。可是动机呢?若凶手真是铁手,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能得到什么好处?孔雀翎?或者是什么更珍贵的东西?若凶手不是铁手,那又是谁?现场干净利落、没有留下任何打斗的痕迹,看来凶手不是武功极高一击毙命,便是崔振玉对其根本就没有防备之心;究竟是什么人、用什么样的手段才能得逞?
戚少商苦苦思索沉吟,总觉得这件案子中有什么极关键的一点被自己漏掉了;可他一时又想不出漏掉的究竟是哪一点……
而且,崔振玉一死,“平乱珏”的下落更是杳然了。
先是铁血大牢的死囚越狱。
接着“平乱珏”被窃。
而后崔振玉被杀。
孔雀翎失踪。
戚少商一点头绪也没有,可他直觉近期接连不断发生的事件之间仿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要找到问题的关键,解决掉其中的一件,剩下的便能抽丝剥茧、水落石出。
可是问题的关键在哪儿?戚少商在碧霄阁前来回踱了几百遍,绞尽脑汁搜刮枯肠,却一筹莫展。
顾惜朝却很悠闲。
他就坐在碧霄阁旁的亭子里,披着一领白狐裘,品着上好的黄山毛峰,欣赏院中满树红梅;也顺便欣赏“九现神龙”难得一见的苦恼。
戚少商终于忍无可忍了。
“顾惜朝!你不觉得你悠闲得有些过分了么?”
顾惜朝提着茶壶,悠然道:“戚大捕头,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戚少商大步走进亭中,一口便倒空了茶杯。
顾惜朝直摇头:“啧啧,真是牛饮,暴殄天物啊!”
“你如此悠闲,是否已经想到什么了?”
“……是。”
戚少商一喜:“我就知道你聪明,你想到什么了?”
顾惜朝悠悠然举起杯,悠悠然饮口茶,悠悠然放下杯。
那厢戚少商已经把耳朵竖起半晌了。
才见顾惜朝悠悠然开口道:“我在想,破案是你戚大捕头的事,与我无干,所以我很悠闲。”
戚少商敢对天发誓,如果哪一天他失手将这坏坯子活活掐死了,那也决不是他戚某人的错!
顾惜朝见戚少商拧紧了眉,闷闷地坐在一旁,哂道:“破案不比快刀大马、纵横江湖来得舒心畅快罢?真不知道你堂堂‘九现神龙’戚少商为何要接受六扇门的差事?我若是你,便与心爱之人一同踏步江山、逍遥快活去,怎样也比你在这愁眉不展、为别人之事费心耗神强得多了!”
戚少商抬头,直视着顾惜朝,道:“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你腹中有乾坤计,却无仁义心!纵然你才华横溢、聪颖过人,却不曾用到正道上来;你的头脑只为自己争权夺势,你的手腕只为扫清自己爬升的阻碍,你的双手沾满无辜者的鲜血,你为了自己可以牺牲任何人!你有才无德,就算可比管仲乐毅又如何?可惜上天赋予你的大好才华,竟埋没于你对权势的渴求与野心中!”
顾惜朝手中的茶杯微微抖了起来,目中几乎要迸出寒芒,脸却雪也似的白:“我的才华,是埋没在世俗嘲讽侮辱的眼光中、埋没在郁郁不得志的痛苦中、埋没在权势勾心斗角的牺牲中!我不若你戚少商,你可以快意恩仇、视权势于无物,那是因为你早已拥有了权势;而我,只因是青楼妓女的儿子,出身卑贱,生来便叫人瞧不起!”
“想我顾惜朝满腹才华,仰知天文、俯察地理、中晓仁和,明阴阳、懂八卦、知奇门、晓盾甲,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即使出将入相也不为过,却始终怀才不遇、沉沦下僚!每当我听到旁人当面对我说,你只不过是个有幸攀上相爷千金的白丁女婿,我是什么心情你知道么?我若不追逐功名、把握权势,便永远没有出头之日,永远没有施展才华抱负的机会、永远也配不上晚晴!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了解我内心的痛苦?我自知双手沾满无辜之人的鲜血,夜夜噩梦中惊醒不得安睡……我的痛苦与挣扎、悲哀与绝望,你怎么会了解?!”
“我怎么不了解?我知你,便如同你知我一般!” 戚少商猛地站起身来,如山岳如沉渊般的气势,瞬间让顾惜朝有种透不过气来的错觉,“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总对自己的出身自卑自贱、耿耿于怀!实话告诉你,我的出身,也不比你高贵多少!可我始终相信,英雄不问出处,只要行得正、坐得直,心怀侠义,出身卑贱又有什么好引以为耻的?人必自重,然后才能重人!不论旁人如何如何看待你,我戚少商始终当你是知音,这样还不够么?”
顾惜朝怔怔道:“知音……”
戚少商一把抓起桌上的逆水寒剑,拂袖而去。
“戚少商!” 顾惜朝突然叫住他,沉默了片刻,艰涩地道,“我们……不能成为朋友了么?”
戚少商缓缓回过头:“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朋友了……那些死去的人,是不会容许的……”
感觉戚少商离去时沉重的脚步,顾惜朝将头深深埋进臂弯中:“……朋友……知音……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戚少商正在再次细细检查崔振玉的尸体。
崔振玉。男。三十七岁。练阳系内功、有所成。擅剑、棍、刀、暗器,但真正精通的却是十八路“残阳沥血掌”。死因:被人以重手法一掌击碎心脉。
用掌的行家,竟然死在掌上。
戚少商不觉叹起气来。
因为,除了铁手那一双天赋异禀的手掌之外,他实在想不出江湖上还有什么人,可以一掌取走崔振玉的性命。
难道这真是铁手所为么……
连戚少商也不禁迷惑了。
“你在怀疑铁手?”
戚少商转身,见顾惜朝正倚在门边,面无表情地瞧着他。
戚少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好,怔了一怔。
“哼,我原本还想帮你破这案,不领情就算了!” 顾惜朝扭头便要走。
“等等,你真肯帮我?” 戚少商半惊半喜。
顾惜朝叹口气,转过身道:“我若不帮你,岂不又成了‘才华不曾用到正道上来’?到时你戚大捕头又是一顶顶大帽子压下来,我可受不了你那长篇大论的说教!”
戚少商道:“你肯听我所劝,弃暗投明、改邪归正,是最好不过了,我心中欢喜得很。”
顾惜朝冷笑道:“戚少商,你莫要会错意了!什么‘弃暗投明、改邪归正’,我顾惜朝做事,从来就没有后悔过!如今我肯帮你,自然有我的用意,难道还是为了你那什么‘仁义’不成?谁管你心中欢不欢喜!”
戚少商听他话中不屑一顾的傲慢,怒火中烧,恨其冥顽不灵、死不悔改,直想狠狠一掌将他打醒。可心中又存着几分侥幸,盼他能在自己身边耳濡目染,日久生变,将那一股阴狠暴戾之气慢慢磨去。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想采取最终的手段,毕竟杀一人容易、救一人难。
戚少商自顾自拧眉想着心事,顾惜朝也不理会他,从怀中摸出根细如丝的银针来,在崔振玉尸体的幽门、天枢、大横等穴位上一一刺过。
最终银针拔出时,针头乌黑。
戚少商惊道:“毒?崔振玉死前中过毒?”
顾惜朝翻了翻崔振玉的眼睑,又嗅了嗅银针,道:“也不是什么剧毒,只是让人日渐疲了经脉、散了功力。此毒名为‘渐离’,为镜花水月宫所有。”
戚少商道:“崔振玉长年不离金玉满堂,如何中的毒?”
顾惜朝无奈地斜了他一眼,道:“我说戚大捕头,难道你就没有调查过崔振玉的夫人么?她名叫‘水无月’,曾是镜花水月宫的使女!”
戚少商恍然道:“我就觉得漏了什么关键的一点!崔振玉死前并不是只见过铁手,还有尸体的第一发现人崔夫人!或许,崔夫人进到碧霄阁时,崔振玉还不是尸体!”
“那也不尽然,” 顾惜朝用白绢擦拭着银针,“就算崔振玉中了毒,崔夫人也没有那功力,可以一掌击碎他的心脉!”
戚少商追问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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