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有人无意中提及,诸葛神侯只微微一笑,说道:“公务繁忙。”再无下文。
深秋将至,一连几天阴雨连绵,将朱墙明瓦的宫城浸泡得几乎失却了根基,更为汴京渲染了几分苍茫寥落的秋色。
戊子。大吉。
辰时起,寒雨渐歇。
由内城安远门通往外城通天门的大道上,百余宫人焚香净衢,铺于地面的迎驾红毯足有数里长。
离王的军队已在城们外不远处安营扎寨,等候御驾。
离王赵琮也在等候着,虽然面上不动声色,手中一盘棋未及收尾已隐隐有颓败之气。
对弈的顾惜朝哂道:“心有旁骛。再不专心点,可要输给我了。”
赵琮干脆抓了把黑子往棋盘上一洒,弃子认输了。
“不知为何,一切都计划好,只差这临门一脚时,我却心神不宁起来了……”
“人都道‘近乡情怯’,而今金銮宝座当前,敢情堂堂离王殿下也‘情怯’起来了?”
赵琮斜了一眼某人脸上过于明显的取笑之色,摇头叹道:“心狠、手辣、气傲、嘴毒,真不知你这人究竟好在哪里?唉唉,交友不慎……”
顾惜朝大笑,忽又满面阴冷,语带讥诮道:“交友不慎,总好过遇人不淑。”
赵琮知道他又触动了心事,正要出言相劝,不远的树丛中遽然潜出个人,几个兔走鹞落,翻到赵琮身侧。
一身宫廷禁军的装束,却在乌沉沉的头盔下,露出一双灿若寒星,比秋水还有神的眼睛来。
不是秦苦寒是谁。
赵琮拈着盘上散落的棋子,一粒一粒送回盒去,淡淡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秦苦寒拱手道:“都办妥了。”
赵琮目中寒光一闪,面上流转出混合着激动、愤懑、快意与兴奋的诡异神色来,清雅的声音也因心潮骤起而显得有些扭曲了。
指间拈着的黑白子碎作粉末,无声地飘落。
他尖锐又突兀地笑了一声:“嗬……惜朝,陪我去向我那高高在上的皇叔请个安如何?”
顾惜朝笑道:“自当奉陪。那皇帝老儿若是知道这一切是谁一手操纵的,脸色一定好看得紧呐!”
赵琮对秦苦寒道:“带路吧。”
城郊树林旁的一座农舍。
茅草铺顶、原木为梁,倚着菜田而建。不论怎么看,也只是座普通到随处可见的农舍。
拉开秘门走进农舍地窖的秦苦寒,毫不客气地踢了踢地上那一团寂然不动的人影。
人影呼痛一声,转醒过来。
赫然是当朝皇帝赵佶。
他茫然地向四周望了望,再瞧瞧自己身上的粗布衣物,震惊道:“这……这是什么地方?朕怎么会在这儿?”
“当然是我把你敲晕了,运过来的。”
秦苦寒的口吻颇有些江湖豪客惯有的骄横无礼的味道,仿佛他口中的这个“你”,并非什么九五至尊,不过是街边游荡的流民乞丐。
赵佶定睛一看,惊道:“你不是那个手持平乱珏,说是有要事启禀的内城禁军么?”
“是内城禁军统领。”
“你……好大的胆子!挟持天子罪大恶极,当诛九族、凌迟处死!”
门外传来一声讥嘲的轻笑。
“诛九族?皇叔,算起来你也在这九族之中呢!”
赵佶将眼睛望向来人,如泥胎木雕一般呆住,竟是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赵琮与顾惜朝施施然进了门来,一个笑得咬牙切齿,一个笑得不怀好意。
赵佶面上的惊愕之色逐渐被愤怒与悲痛取代,颤声道:“琮儿……琮儿……居然是你……”
赵琮猝然暴怒起来,目中射出冰刀一样的寒光,他一把揪起赵佶胸前衣襟,拖将起来,厉声喝道:“琮儿琮儿!你每叫一声,就如同利刃在我心头狠狠划过一刀,教我痛不欲生!你灭我族杀我父,居然还有脸皮一口一声琮儿?!”
赵佶戚然道:“九皇兄的冤屈是朕之过,朕每每念及此事,也是愧疚难当……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朕已尽所能补偿你了,怎么还不能消你心中怨恨么?”
赵琮的声音愈发凄厉了:“‘补偿’?我父王与族人的百余条性命、我十年囹圄的煎熬折磨,你拿什么来补偿?你补偿得了么?!你自恃立于权力的最顶端,操纵着天下人的生杀大权,可以为所欲为——既然你可以,为何我却不行?”
他喘了口气,松手将赵琮丢在地上,轻蔑的眼神飘过来,冷冷道:“皇叔,你整日醉心琴棋书画、耽于安逸享乐,求仙问道、玩物丧志,有什么资格君临天下?你治国无术,亲信佞臣、打击忠良,苛捐杂税、鬻官卖爵,使普天下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哪有半点明君英主的模样?你对辽金北蛮惶恐迎奉,割地赔款、予取予求,惟恐他们铁蹄南下自己帝位不保,视边关百姓与将士的性命为草芥,又有何面目面对我赵氏列祖列宗?像你这般不义、不孝、不能的昏君,也配赖在帝位上作威作福?我恨不得将你一把拖下龙椅来,狠狠踩上两脚!”
赵佶被他劈头盖脸地一番淋漓痛骂,噎得脸色灰白,吐不出半个字来。
顾惜朝走到赵佶面前,半蹲下身来平视着他,道:“江山重担,既然你挑不起来,那就交给能担负的人去挑,你也落得个轻松自在,如何?我也不会为难你,只要一纸传位诏书即可。——还是说,你现在就想到九泉之下,向祖宗谢罪去?”
赵佶又惊又怒,悲愤交加,指着他骂道:“你这逼宫篡位、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
顾惜朝眉一皱,拔出腰间的“秋水长天”架在他颈上,阴恻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日你骂我乱臣贼子,明日我便做了丞相将军,天道只一个字,唯‘争’而已!我逼了一次宫,就不怕逼第二次,即使是叫我手刃当今天子,我连一根睫毛都不会眨一下,你信是不信?”
清冷的剑锋贴在颈上,寒气却已渗入肌理,皮肉割裂般的感觉令赵佶噤若寒蝉,浑身颤抖起来。
顾惜朝忽然很是明亮地笑了一下,柔声道:“你怕什么?只要你写一纸诏书而已,又不是要拉你去凌迟。按我说的话,一字不错地写,我心情舒畅了手上自然也就拿得稳当。否则——”
赵佶只剩下点头的力气了。
赵琮向站在一旁的秦苦寒使了个眼色。
秦苦寒从怀中掏出一卷黄帛,铺在桌面上,再备好丹砂朱笔。
顾惜朝拽着赵佶坐下。
赵佶见黄帛上鲜红的玉玺印子触目惊心,知道大势已去了,绝望地长叹一声,提起朱笔。
顾惜朝略一思索,道:“就写‘朕以不德,获奉宗庙,赖天地之灵,方内尽安,足十年矣。永惟累圣付托之重,夙夜只惧,靡遑康宁。乃忧勤感疾,虑壅万机,断自朕心,以决大计。神宗嫡孙琮,禀天纵之姿,有神武之略,付以社稷,上顺天意,下应民心。天人之望,非朕敢私,离王琮可即皇帝位,凡军国庶务,一听所裁决,朕当以道君号,退居旧宫,予体道为心。释此重负,大器有托,实所欣然。尚愿文武忠良,同德协心,永底于治。’”
赵佶听得心中酸痛不已,含泪下笔,真可谓是一字一滴血、一句一行泪。写罢将诏书一推,覆面恸哭。
顾惜朝捏着帛角拎起来,细细端详后递给赵琮,笑道:“瞧这一手瘦金好字!”
赵琮扫了一眼,卷好装入筒中,以蜡封口,交予秦苦寒。
“送入宫中,不得有失!”
“是!”
出了农舍,顾惜朝道:“既有诏书在手,何需那么麻烦,直接公告天下不就得了?”
赵琮缓缓摇头,道:“你知道我父王被屈的罪名是什么,‘通敌叛国、谋朝篡位’,可怜我父王一生清白,薨了却要背上这等耻辱的罪名!从那时起我便下了决心,不但要夺下帝位,更要做得光洁无暇、人人敬仰!我要的,不是残破飘摇的半壁江山、不是千夫所指的谋逆罪名,我要在顺应天意、万民拥戴的情况下登上帝位,洗刷父王的不白之怨!惜朝,你完全能理解罢,你也极度渴求着罢,芸芸众生对你发自内心的尊重、敬佩、崇拜的目光……这不正是你苦苦追求权势的真正原因么?”
顾惜朝怔住了。
出身低微的他,从小饱尝世态炎凉,无数的白眼、唾骂、羞辱、嘲弄……这一切打击却更加激发了他的横溢才华与傲然风骨。他怀才不遇,他怨世嫉俗,他求权若渴,他不择手段……而这一切的原因和动机,不正是为了这两个字么?
尊重。
他想要得到旁人的尊重,却只能靠步步上爬、把握权势来得到。
如今眼见大权在握,他意气风发的同时,却感觉到一种莫明的悲哀……
究竟错的是谁?
是老天、是他、还是整个世道人心?
顾惜朝仰望着千古沉默的碧空,第一次感到了无法言喻的茫然……
赵琮凝视着他岿然不动的侧影,目光幽邃如海。
他缓缓抽出“秋水长天”,剑锋迎光而亮,泠泠如月华。
“好剑啊,天下第三剑,‘秋水长天’。干将莫邪早已封入皇宫宝库,世间再无剑能与此剑争锋!除了那天下第一剑,‘无’。——惜朝,在你看来,那从未有人见过形貌的天下第一剑,究竟是什么?”
“是……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它比任何一柄剑都利、都强,令人无可奈何地,被它所杀。”
“你说得不错。可在我赵琮看来,这天下第一剑,不是权力,是人心!人心,它比任何一种权力都利、都强,令人心甘情愿地,被它所杀……”
赵琮一瞬不眨地望着顾惜朝:“惜朝,帮我。莫要再犹豫不决了,那个人,他不了解你。”
顾惜朝沉默了。在许久之后,才低声道:“从一开始,我就在帮你,以后,也不例外……”
赵琮眯起眼,微微笑了。
天子金銮仪仗浩浩汤汤地踏着鲜红地毯,向外城通天门而去。
秦苦寒抱臂倚在宫墙边,冷眼看着那一片明黄色消失在笔直的青天大道上。
该是去调动那持兵待命的五千名禁军的时候了。
宫门一封,圣驾便再无回头之路,接下来,就只等新主来亲手开启这通往九重之顶的朱红大门了。
秦苦寒放下手臂,转身迈出了一步。
却无法再迈出第二步。
一柄细而薄、长而利,散发着凌厉剑气的铁剑,剑尖朝下,挡在他面前。
一个持剑的灰衣人,浑身散发着比剑气更凌厉的杀气,剑尖朝下,挡在他面前。
“……冷、血。”
冷血的目光只盯着闪烁寒光的剑尖。
“出招。”
如幽水寒潭般纯而冽的声音。
秦苦寒怔了怔,闭上了双眼,再睁开时,已是精光四射:“我记得,我们之间,还有一场未完之战。不论是四大名捕,还是诸葛神侯,想要阻止一切,就要先踏着我的尸首走过去!”
冷血微不可觉地一滞,道:“出招!”
秦苦寒垂下了双臂。
乌黑的飞镰绞索,滑入他青筋泛起的掌中,一双眸子灿如寒星。
冷血一寸一寸抬起了剑尖,剑尖灿如寒星。
四周忽然沉寂得令人窒息。
谁,先出了第一招。
通天门外的祭天之坛。
当朝天子在百官的祝颂中,接受一身戎装的离王赵琮向他所行的跪拜之礼。
“辽金之行,臣幸不辱命!”
万众瞩目之下,天子却未令他起身,只拿眼缓缓环视一番众人,从绣着黄金龙纹的袖中,取出一卷黄帛,朗声道:“今日离王凯旋,百官俱列,朕有一纸诏书,要公告天下。”
所有人无不跪拜于地,垂聆圣旨。
“朕以不德,获奉宗庙,赖天地之灵,方内尽安,足十年矣……”
飞镰在空中斜斜划出一条弧线,带着串血珠,飞回秦苦寒手中。
暗红的血一滴一滴落下,在水洼中晕开淡淡的波纹。
冷血面上冷峻的神情千年不化,仿佛那数十道深浅不一的伤口,不是划在他的身上。
他的血,已将灰衣从上到下染成了赭石色。
但他的剑气,却没有丝毫的折损。
冷血毕竟是冷血。意志坚强,肉体坚韧,如荒野之狼般强韧不拔的冷血。
秦苦寒身上也有血痕,却无论从数量还是伤势上,都比他轻微许多。
他微垂了眼,明知毫无作用,还是说道:“我的玄冥真气已修至第八重,不论是你,还是四大名捕中的任何一人,都已不是我的对手。冷血,别拦我。”
冷血还是那两字:“出、招!”
秦苦寒将眉梢一扬,目光中满是飞扬的傲气:“好!既然你我今日决一死战,我若不出全力,便是对不住你!”
冷血露出赞许的眼神,剑势起,直刺对方。
竭尽全力的一击,已不是用快、准、狠三字可以形容。
秦苦寒运起十重功力,飞镰脱手而出。
两大高手的对决,似乎就在出手的那一瞬间,胜负已注定。
“红焰蝶舞”。秦苦寒冷静地看着钩魂飞镰,下一弹指,它便要让颈子上冲出的血,喷成一只只火红的蝴蝶。
可他的心未动,身却先动了。
操纵着乌黑绞索的手,微微一扯。
钩魂飞镰擦颈而过,只留下一道红痕。
与此同时,冷血的剑尖,刺入他的胸口。
冷血有点惶惑地盯着没胸而入的剑锋,怔住了。
秦苦寒赤手抓住了胸前锋利的剑刃,笑道:“我输了……”
冷血望着他面上的笑容,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那一天。
他立在船头甩开斗笠蓑衣,露出乌黑的长发与血一样鲜红的袍子。
红衣似血的他带着飞扬的笑容睥睨的神色,道:“我才是真正的秦苦寒。‘鬼见愁’秦苦寒!”
秦苦寒继续笑,轻声道:“你的剑不准,偏了一分; 未刺中要害。”
冷血一顿,叹道:“如果可以,我真不想杀你。”
秦苦寒道:“可是你我都别无选择。”
——与昔日相同的对白,却有着与昔日不尽相同的心绪。
秦苦寒一直笑着,直至他的血从唇角不可抑制地喷涌出来。
“你?”
“……真气反噬,血脉逆流……我动了不该动的那一字……我自己的选择,自己承担……”
秦苦寒将剑刃抓得更紧些,丝毫不顾手中血流如注,“……那一枝翡翠洞箫,你拣回来了罢,一直在身上么……”
“在……”
“很好……就一直带在身上,不要再还我了……”
秦苦寒面上的神采逐渐黯淡,似乎可以从中清晰地看见,生命从他体内离去的坚定步伐。他睁大双眼,说道:“死在你剑下,我——”
冷血第一次觉得自己身上的血,像冰一样冷。
他一分一分,从他胸口抽出剑来,见那剑身上的血,刺痛双目般的鲜红。
“秦卿——”
一声凄厉的尖叫中,妃色的身影破空而来。
花娘子的眼中,仿佛再看不见世上万物,只有倒在血泊中的那个人。
她扑在秦苦寒身上,抱起他,泪如泉涌,却发不出半点哭声。
冷血握紧剑,静静地转身,静静地离去。
花娘子默默地流着泪,拾起冰冷的飞镰,在上面印了一个滚烫的吻,而后,反手往颈上抹去。
伏在秦苦寒身上的她,满是泪水的容颜上,奇异地浮出了一朵雪霁初晴的微笑。
“……释此重负,大器有托,实所欣然。尚愿文武忠良,同德协心,永底于治。”
聆听完圣旨的百官,大气不敢出一口。每个人心中都明晰无比,江山即将易主,改朝换代的时刻已经到来了!
“琮儿,还不快接过诏书。”
赵琮一步一步登上祭坛,跪地双手举于顶,垂首道:“天恩君赐,莫敢不从。”
绢帛的柔软触感中,一记重掌猝不及防地击在他胸口心脉之上。
蕴含着雄浑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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