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没有树木阻挡,难以控制住下滑之势,两人愈滚愈快,沿着荒坡向河滩落去。眼看便要撞上滩边巨石,戚少商仗着自身内力深厚,硬是用真气护住背部,紧抱住顾惜朝。
一声低沉的闷响,戚少商自喉中咯出一口热血,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戚少商幽然转醒。
胸口依旧气血翻涌,他猛咳了几声,只觉背痛欲裂,忙将体内真气运转了十二周天,才平息了气血,内伤也恢复了五、六成。
吐出口浊气,戚少商缓缓坐起身来。
月渐西沉,大约是丑时。
他鲁河水反射着清淡的月光,银鳞般的波光攀上顾惜朝苍白的容颜,细密地荡漾着明昧之色,更衬得那双飞扬的剑眉与紧闭着的两羽睫影愈发漆黑如墨了。
那支白翎箭依旧插在左肩肩窝之上,戚少商伸出手去握住箭杆,却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若是等他醒来,怕更是疼痛难忍……戚少商咬牙,猛地将箭拔出。
“唔!”一声痛呼,顾惜朝猝然惊醒,揪紧了眉头。
戚少商忧心忡忡地问道:“你没事罢?”
顾惜朝喘了口气,低哑着声音道:“没事……”
戚少商不放心,轻扶起他,掌心抵在后背命门穴上,一股柔和的真气送进他体内。
顾惜朝推开他,愠道:“我瞧你伤得比我还重,怎么不先治治?”
戚少商道:“皮肉伤,不碍事的。”
顾惜朝右手在怀中摸了摸,将一个白瓷药瓶扔在他身上,道:“就你皮糙肉厚!”
戚少商嘿嘿一笑,接住药瓶,伸手便去解他腰带。
顾惜朝一惊:“你……你作什么?”
“先给你上药。”
“……我自己来!”
顾惜朝护住衣襟,面色更加惨白了。
戚少商不由分说褪下他上半身衣物,怔住了。
从肩窝皮肉绽开的伤口处流出的丝丝血水,竟是淡淡的绯色。
奇异的血色。
戚少商惊道:“箭上有毒!”
顾惜朝淡然颔首,道:“幸亏刚一中箭,我便逼裂伤口,毒血流出了大半。”
戚少商拧眉道:“你中了毒,怎不早说?快坐好,我助你运功驱毒!”
顾惜朝摇了摇头:“没用的,这不是一般的毒药,愈是运气,毒素在血液中扩散得愈快。我已封住了云门、中府、气户三穴,短时内不会有事的。”
戚少商只觉心中说不出的苦涩与疼痛,如同整个胸臆被揪作了一团,狠狠拧转。
他默然低头,轻轻拉过顾惜朝的左手,为他震裂的虎口上药,撕下一条干净的内衣包扎好。
而后腾地起身,坚毅地道:“我去找那放箭之人!”
顾惜朝道:“千军万马之中,如何找?”
戚少商沉默了。
顾惜朝抬眼,目中精光闪过,道:“不过,也不是全无线索……你没发觉么,我们正面迎敌,那箭,却是从背后山冈而来!”
戚少商惊道:“你的意思是说,放箭之人在金军中?”
顾惜朝道:“对,况且连珠箭也算一门绝学,最是考验弓手的指力、腕力、眼力与内力,缺一不可,你觉得金军中有几人能具备这样的功力?”
戚少商略一思索,道:“不过五、六人……”
顾惜朝冷笑道:“如此一来,便好找得多了……只要能找到人,你还担心我逼不出解药来么?”
戚少商松了口气,坐下来替他肩头上了止血药,系好衣物。
“等战事一歇,我们便回去找那放箭之人取解药。”
顾惜朝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道:“或许,那人已经战死了,亦或许,连他也没有解药,到那时,少商,你会如何?”
戚少商心中一惊,叱道:“别胡说!解药定会取到的!”
顾惜朝不答,只凄迷一笑。
这一笑,令戚少商心如刀割。
他抱住他,紧紧抱住,发出梦呓般悔恨的叹息:“如果那时……我肯放下一切跟你走,便好了……”
顾惜朝低低的声音道:“你后悔了么……终于后悔了么?”
“我后悔了……你曾给过我三次机会,我却都放弃了……如今不论你肯不肯再给我机会,我戚少商对天发誓,只要能取得解药解了你身上的毒,什么我都不要了,我们一起走,不理世事,逍遥林间……”
顾惜朝怔忪着,犹豫着,终于在听见一声抑制不住的呜咽后,搂住了他。
“戚少商,这是我最后一次相信你……你若是再负我,我便毁了你,也毁了我自己!”
戚少商一字一句,斧凿刀刻,惨晶泣血:“我戚少商,这一生,至死,再不负你!”
顾惜朝的脸埋进了他的肩膀,将蕴藏了许久许久、几乎要冻结成冰的泪水,留在了他温热的肌肤上。
他鲁河在他们身旁静静流淌。
月渐西沉。
明月千里,月色撩人。
20 六失(上)
长夜将近,天际已微露溟濛的靛草色,四周山树依稀可辨。
护步答冈一役辽军大败,死者枕尸相属,辽主领兵西遁。尽管还有数万人马断后,却大多是一触即溃,仓皇而逃。
身后断断续续的喊杀之声已不可闻,辽主天祚帝在为数众多宫卫骑军的护卫下,依旧提心吊胆。他环顾左右,目光一亮,犹如巨浪中遇到了浮木,一把攥住了赵琮的手腕。
“离王,如今之势,这……该如何是好啊?”
赵琮任由他抓着不放,面上似笑非笑,道:“强弩之末;不能入鲁缟;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如之奈何……”
天祚帝闻言又惊又怒,道:“如之奈何?宋国既已答应联盟灭金,朕出兵至今已一月有余,为何宋兵迟迟不至?莫不是怀有渔翁之意,有心作壁上观?”
他怒火中烧,甩手拔出腰刀,寒光一闪架在赵琮颈上,厉声道:“好你个离王赵琮,居然敢诓骗朕!今日朕便先将你乱刀分尸,一块一块地扔到赵佶面前去!”
四周天祚帝的御帐亲军纷纷拔刀出鞘,一时间杀气陡盛,空气凝固亦如刀。
赵琮恍若对颈上青锋视而不见,只抿起唇,冲天祚帝微微一笑,道:“陛下如今若杀我,自身也难逃金兵刀斧;若不杀我,我有一计定能保陛下安然无恙,甚至可反将一军,将金兵击退。”
天祚帝怒气未消的面上,露出狐疑之色,冷哼一声道:“你若是因为怕死才想出这么个缓兵之计,企图逃之夭夭,朕会叫你死得更难看!”
赵琮笑道:“四下高手如林,刀俎上的鱼肉怎敢胡言乱语?我确有一计,可以败金。陛下不妨先听我一言,若是觉得言之有误,再杀不迟。”
天祚帝略一思索,道:“你且说。说错一句,朕便砍你一刀!”
赵琮扫视左右,低声道:“此计之关键在于隐秘,若是人人皆知,怕风声走漏,事便不成。”
天祚帝冷笑道:“听闻离王功夫不错?”
赵琮叹道:“陛下若是对我有顾虑,不妨封了我内力,再用锁链捆上。”
天祚帝一挥手,上来两名大内侍卫,点了赵琮身上十八道重穴,再用铁链锁住手脚。他对众人道:“你们先退下,没有朕的命令,不许上前惊扰!”片刻之间,侍卫们退得一干二静,山坳中只余天祚帝与赵琮两人。
他俯视赵琮,道:“你说。”
赵琮缚住手脚跌坐于地,却神态如常,毫无半点狼狈之色,道:“我怀中有张地图,请陛下取出御览。”
天祚帝蹲下身,伸手在他怀中一摸,掏出了张羊皮地图,展开一看。
“这……这是辽、宋、金边界,南京道、中京道与西京道的地图!这可是我大辽门户……你是怎么弄到的?!”
赵琮道:“这个容小王日后再细禀,当务之急是如何退了金国追兵。请陛下看图中护步答冈的西南侧,离此地约三十里处,便是夹山。”
天祚帝道:“夹山又如何?”
赵琮道:“此处正是退敌的大好机会。”
天祚帝怒道:“夹山绵延数十里,口窄腹深、幽纵难测,更是个有进无出的葫芦口,你是叫朕的军队都去做入瓮之鳖么?”
赵琮笑道:“别人以为无路,我却能找出路来,这便是小王将地图呈于陛下之意。此图名曰‘江山社稷图’,而今天下烽烟四起,各国边界的边卡布防、关隘要据俱在其上,小王在此不怕说句大话,得此图者得天下!”
天祚帝两眼放出光来,惊道:“得此图者得天下?”
赵琮道:“陛下且看图中,青色之处详细标明了各处鲜为人知的密径,夹山虽看似有进无出,却有一条隐秘的捷径直抵东京沈州。我们即刻转道进入夹山,金兵不知就里,沿着官道定是要追岔了路,陛下便可顺利脱险;即便万一追了上来,我们也可借夹山口小纵深、路窄崖陡之势,以伏兵掩于山道两旁奇袭,正是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处啊!”
天祚帝点了点头,忽而又皱眉道:“即使到了沈州,那里兵力微薄,如何保驾?”
赵琮道:“陛下不用发愁,我大宋十万精兵,正在前往沈州的路上,不日便可至。届时两军汇合,再从夹山出奇兵,杀他个回马枪!”
天祚帝满面得意之色,大笑道:“妙计啊妙计!如此何愁完颜那贼不灭!”
笑声嘎然而止,天祚帝脸一沉:“离王,你身为宋国王爷,不将此‘江山社稷图’图献于宋主赵佶,却为何要献于朕?莫不是其中有诈?”
赵琮黯淡了神色,道:“事已至此,小王也不妨坦诚相告。赵佶与我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只恨我位高而无实权,纵有定国安邦之谋,却无一兵一卒在手,只得借助于陛下之兵力。如能除去赵佶匹夫,江北之地,小王愿拱手奉于陛下,以表感激之心!”
天祚帝见他面色愀然,言语中真情流露,说到伤心之处,几乎要坠下泪来,心中信了八、九分。又觉他此时虽容颜惨淡,修眉凤目之间,却更平添了一股霜染秋叶的幽雅韵致,映着眉心一点殷红,分外秀美醉人,不由旧习难改、心下生痒起来,凑得近了,伸手去摸他脸颊,口中道:“离王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朕要的不是什么感激之心……”
赵琮本就苍白的面色一下煞白如雪。
千算万算,却还是少算了天祚帝的荒淫无耻,方才为取信于他不得不自缚手脚,倒将自身处于劣势了。
见他无法抵抗,天祚帝的手脚愈发放肆起来。
赵琮急道:“陛下,追兵倏忽便至,如今不是玩乐的时候!”
天祚帝阴笑道:“机会难得,到口的肥肉那有不吃的道理?”
赵琮咬了咬唇,低声道:“军情危急之时,只怕陛下也玩得不尽兴,还是等追兵退去后再说罢。”
天祚帝见他语气柔弱,加之担心追兵突至,转念一想,收了手道:“反正你也逃不出朕的手掌心,也不急于一时……”
他高声叫道:“来人!帮离王脱去锁链、解开穴道。传令三军,重新整队,轻装秣马,取道夹山!”
赵琮解了束缚,起身上马,目中杀气凌厉,如焚烧的烈火几要将自身也燃起来了。他攥紧了拳,咬牙将逆冲之气导入丹田,才止住了渐至曼延全身的痉挛,汗透重衣。
他喘了口气,微不可闻的声音喃道:“惜朝……这是最后一关了……”
天色将明未明。
金主完颜旻领着激战一夜却无甚倦色的将士,在山坳处停了下来。
探子来报,称失了辽军的踪迹。
完颜旻拧着眉思索着,道:“传令下去,兵不卸甲、马不下鞍,原地休息。叫几位将军们都来见朕。”
简易军帐很快便搭好了,完颜旻坐于上位,目光扫过一干将军,忽觉少了两人,问道:“两位客卿为何不在?”
众人皆面面相觑,摇头不知。
有人道:“昨夜战况激烈,莫不是失散了?”
完颜旻道:“快派人去找。”
兵卒一声诺,正要传令,帐门一掀,一个苔青色身影迈了进来,神清气爽,姿态飒然,朗声道:“不用找了,顾惜朝在此。”
他口中说着话,目中精光却如飞电过隙,不失时机地在座下每个人的面上掠过,截住其中一人瞬间的惊愕眼神时,幽光一闪。
完颜旻冲他颔首示意,道:“诸位将军正议论着辽军去向,不知顾卿有何高见?”
顾惜朝淡然一笑,道:“怕是另寻小路逃了罢。”
完颜旻道:“朕也这样想。方才又派了斥候去探军情,若是还寻不到踪迹,我们便南下直取东京及其州县。有道是穷寇莫追,这一战已大大伤了辽国元气,辽主就算逃回上京,也坐不住几天龙椅了!诸位若无异议,就这样决定了。”
众将纷纷点头称是,退出帐中。
顾惜朝盯着一人身影,悄无声息地尾随而去。
转过山坳,前方身影停下了脚步。
顾惜朝淡淡道:“见我分毫未伤、安然无恙,你很吃惊是么,粘没喝?”
粘没喝缓缓转过身来,道:“顾惜朝,你在胡说什么?”
顾惜朝冷笑道:“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中有数。不管你承不承认,这帐我都算在你头上。”
粘没喝用余光向四周扫了一圈,方才道:“你想怎样?”
顾惜朝单刀直入,道:“解药。”
粘没喝笑了起来:“方才我还几乎以为你真安然无恙了。你若是没中毒,找什么解药?我既然想杀你,又怎么会给你解药?顾惜朝,我留意你很久了,原以为你是个大敌,莫非我高估你了?”
顾惜朝也笑了:“不是高估,是低估了。你必须给,不给,便要死。”
粘没喝道:“就凭你?”
山坳边上转出一人,沉声道:“还有我。”
粘没喝打量了他两眼,道:“戚少商,你看起来伤得不轻啊。中毒的中毒,受伤的受伤,任你们联手也是徒然,我的连珠箭你们当时躲不过,而今就更躲不过了!”
戚少商抽出逆水寒,直指向他,怒道:“背后偷袭,看来你也非正人君子,我戚少商平生最恨奸佞屑小,出招罢!”
粘没喝道:“九现神龙果然气势不凡。听闻你内力精湛、武功了得,不过你真有把握一剑将我制服?我若是一声高喝,多少大金弓箭手便会一涌而上,任你真有九条命,也得伏尸当场,你们身在我国,是敌是客,由不得你们!”
“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下毒手?”
粘没喝抱臂道:“原本是无冤无仇,可当下碍到我的路,便有冤有仇了。”
戚少商不解,道:“什么意思?”
顾惜朝脑中却已转了几百转,目光一闪,道:“原来你是担心我们留在金国为官,事态会对你不利?”
粘没喝面上一寒,道:“何止是为官?陛下为了将你们留在大金,甚至考虑让你顾惜朝坐上孛极烈之位。在大金,孛极烈就如同你们宋国的左、右、中相,如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要之位,怎能拱手让给一个宋人?”
顾惜朝道:“怕是不止如此罢?粘没喝,打从银术向我挑衅的那一日起,我便发觉你眼神不善,你留意着我的同时,我又何尝不也在留意着你?你的野心,何止是孛极烈的位子,你欲控制三相之位,为的难道不是再往上爬一步,问鼎九重?”
粘没喝目中杀机大盛,道:“顾惜朝……你们非死不可!”
顾惜朝冷笑一声,道:“可惜了!”
粘没喝道:“可惜什么?”
顾惜朝向前一步,正对着他,抬起右手道:“可惜你早不出手,如今你是再没有机会出手了。你是精于弓弩的高手,可曾听说过天下第一凶器‘孔雀翎’?”
粘没喝变色道:“孔雀翎?昔年天山老祖临死前沥血打造的九支孔雀翎?”
顾惜朝微笑道:“对。最快的箭、最催心的毒,你的连珠箭与之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如今它就在我袖中,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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