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大寨主的位置甘心送上的那个人,也是这样一刀,刺进他腹中。
血溅在帘幕上,如雪地绽放红花,艳得刺眼。
戚少商觉得腹部早已愈合的伤口再一次隐隐作痛起来。
“……顾惜朝!”
顾惜朝抬眼望向他,目光猝然亮得惊人。
他仔细地勾起嘴角,笑容很是动人。不,是过于动人了,令人觉得其中明明带着一丝刻意的嘲讽:“戚、少、商!走到哪儿都能遇见你,真不知道这是你我的缘分呢,还是你我的劫数?”
“顾惜朝!”大喝声中,一杆长枪破空而来,直取心口。
眼看枪头已至胸前,顾惜朝向后翻起,凌空一脚,踢在枪尖,神哭小斧脱手而出。
穆鸠平深知神哭小斧的厉害,虽心有不甘,也只得向旁一跃、侧身避开,豹眼圆睁怒瞪着顾惜朝。
“大当家的,这厮是装疯!我们都上当了!早知那日在灵堂上就该一枪送他归西,免得又有可怜人命断送在他手上!”
戚少商恍若未闻,只将目光直直盯在顾惜朝脸上:“你没有疯?”
顾惜朝伸手去拂垂落颊边的卷发,冷哼一声,道:“真是可笑了!我未疯之时,人人说我是疯子;待到我真疯了,倒是无人相信了。世人笑我太癫狂,我笑世人无眼光。戚大当家,你倒说说看,我疯是不疯?”
戚少商沉声道:“不论你疯是不疯,你在我眼前行凶杀人是抵赖不掉的事实!今日我是绝不会再放过你了,你是随我一同回六扇门呢,还是让我拘你回去?”
穆鸠平闻言大急,一把抓住戚少商的胳膊:“大当家的,一剑把这条毒蛇了结了不就得了?如此麻烦作甚!杀人偿命,叫他赔连云寨四百八十六条好汉的性命来!”
说着提枪便要往前冲。
戚少商伸手一拦:“老八,别冲动!如今我已不是个快意恩仇的江湖人,不能只靠手中一柄剑解决问题。顾惜朝若真是装疯,就算是铁手到此也保不住他,我定会拘他回去,免得他再为害江湖!今日之事是我职责所在,你退下。”
穆鸠平喘着粗气怒视顾惜朝,悻悻然退至一旁。
戚少商自鞘中缓缓拔出逆水寒剑。剑未出鞘,寒光凛冽、铿然有声。
“顾惜朝,你已负伤在身,不是我的对手。我不想杀你,你束手就擒吧!”
顾惜朝挑眉,眉间拢起一层薄怒:“戚少商,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一点么?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一副不肯趁人之危的所谓‘侠义’做派!我负伤在身是我的事,你用不着对我手下留情,我也不会领你的情!尽管出招吧!”
“你——”戚少商心中窝火,却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他深知顾惜朝傲性,不肯受人半点施舍,方才自己的话确实是小瞧了他。
“你若是还念着那点旧情不肯动手,那就别怪我先下手为强了!”话音未落,神哭小斧已疾射而出,高速旋转的利刃镝割空气,发出凄厉的呼啸声。
戚少商见他一出手便是杀招,锋芒锐不可挡,只得凌空翻滚避过。谁知神哭小斧在半空中忽然转了个弯,竟是向一旁观战的穆鸠平飞去。
戚少商人在空中始料未及,惊喝道:“老八,小心!”逆水寒剑脱手射出。
小斧与剑身撞击在一起,“铿”的一声,火花四溅。
电光石火之间,顾惜朝的第二柄小斧已经出手。这一次的目标,是身在半空中旧势已尽、新势未发的戚少商。
这一招,才是真正的杀招!
顾惜朝深知自己的武功比起戚少商尚逊一筹,加之自己又负伤在身,若不能趁先出手时的凌人气势取得先机,之后便再也没有取胜的机会了。
所以他将全部的气力和运气,都赌在了这一招中,不遗余力。
戚少商又惊又怒。
惊的是他出手之快、之狠,丝毫不像负伤在身;怒的是他又一次在他面前对他的兄弟下手。看来他仍是心狠手辣、恶毒不减,没有半点悔改之意。
戚少商心中瞬间杀机涌动。
顾惜朝……或许自己真的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他……
心念一起,戚少商运起浑元一气神功护住右腿,一脚踢向飞速而来的神哭小斧,硬是与其针锋对上。
气流碰撞的巨响中,戚少商落在地上,向后踉踉跄跄退了三、四步。神哭小斧斜飞出去,深深钉入树干之中。
顾惜朝将全部真气都注入那一斧中,元气损耗,只觉胸口针扎般刺痛。肋下伤口裂开,鲜血泉涌而出,染红了衣襟一片。他捂住伤口,将背抵在树干上,勉强站住身子。
冰冷的剑锋搁在他的颈子上,顾惜朝喘着气,抬脸望向那张熟悉的脸——沉毅、刚硬,仿佛永远也展不平眉间纠结的脸。
顾惜朝忽然淡淡地笑了,笑得七分无奈、三分决绝:“我们之间,早该走到这一步的。当初,是我不择手段追杀你,毁了你的连云寨、杀了你无数的朋友兄弟;你我之间,本就不能两全,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如今落在你手里,我也无话可说。只是希望你记住,我顾惜朝,就算死在你手中,也在心底当你是唯一知己的。旗亭酒肆一夜……终生难忘……”
他闭了眼,道:“你动手吧!”
戚少商将剑一紧,一缕血丝淌了下来。
可这剑却再也无法深入了。
顾惜朝的最后一句话,唤起了他心底的回忆。
他与顾惜朝在旗亭酒肆相遇、相识,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他喜他儒雅风姿,敬他才华横溢,重他傲然风骨,怜他怀才不遇;他与他白天杀鱼搬酒,给扒皮掌柜高鸡血打工抵帐,晚上便一起喝酒谈天。他为他补好四年著成的心血之作《七略》并读懂了它时,他脸上如遇知音般激动的神情还历历在目;那一夜,他舞剑,他弹琴,言笑宴宴,心有默契……
这一切,都只是顾惜朝为了取得他的信任,为了完成夺得逆水寒剑并杀了他的任务所设下的局么?他的话语、他的笑容,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戚少商再一次犹豫了。
“我是个捕头,只能拘捕行凶之人,无权判他们的生死。你要是还冥顽不灵、拒捕顽抗,可就休怪我用寒冰铁链捆了你去!”
顾惜朝叹道:“你放心,此时就算我想逃,也只是有心无力了。”
戚少商还剑入鞘,一把拉起他,“走吧!”
“大当家的,你——” 穆鸠平扯着嗓门嚷,被戚少商瞧了一眼后,又将话头缩了回去,“那你不去毁诺城啦?”
“去,当然去!等我将他送回六扇门后,我便去找红泪。”
穆鸠平道:“那我便先去毁诺城等你。——要我和这厮待在一起,怕是做梦都会砍下他的头!大当家的,你可一定要来啊,否则……否则不光是息城主不要你,我老八也不要你了!”
戚少商被他一条直通到底的赤子心肠逗乐了,笑道:“好!我若是三天内不到毁诺城,就罚红泪与你一辈子不理我,这样可好?”
“那就一言为定!” 穆鸠平翻身上马,扬鞭而去,似不愿在顾惜朝身旁多待一刻。
“看来阵前风穆鸠平是恨死我了。”顾惜朝抹去颈上血迹,望向戚少商,“那你呢,你也恨我么?”
居然……问出这样天真的问题!
戚少商只觉额头两旁的青筋突突地跳了起来。
如何能不恨!毁寨屠城、千里追杀,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你心狠手辣、坏事做绝,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就算曾受人利用逼迫、爱妻情深,尚有一点天良未泯,可你善恶不分、手段毒辣,没有半点仁义之心,如何不可恨!
戚少商心中沸腾着千言万语,直欲喷发出来,却被顾惜朝捂着腰间一头栽下地去的模样全堵在了嗓子眼里。不吐不快,可说了又怕他情绪激动伤了性命,只得硬生生咽了下去,好不郁闷。
费力地将顾惜朝拖上马背,戚少商本欲扬鞭催马,想了一想,还是放缓了马速,向开封京城行去。
夜幕已降临,如果在城门关闭之前入不了城,就只得在城郊的小客栈暂住一宿,明日一早再回六扇门了。也不知在那里找不找得到大夫……戚少商看着马背上不断扩散的血迹,暗暗忖到。
行至城外约夜半时分,城门果然已关闭,守城的兵士打着呵欠来回巡逻着。戚少商一来不想惹什么麻烦,二来见顾惜朝的伤势实在禁不住马背颠簸,只得在城郊平阳镇的小客栈投宿。
客栈的伙计酣梦被吵醒,揉着睡眼恹恹地来开门,乍一睁眼便瞧见个皮裘裹身的带剑汉子半夹半拖着个血迹斑斑昏死之人,吓得一屁股跌在地上:“爷、爷……我们这儿是客栈,棺、棺材铺在对面……”
戚少商瞪了他一眼,道:“胡说什么!准备一间干净的上房,热水、毛巾、纱布即刻送进来,还有,替我请个大夫来,钱我会另外算给你。快去!”
原来不是死人啊!小二呼了口气,用袖子擦擦汗:“这位爷,真不巧,我们这唯一的大夫进城走亲戚去了,今儿个夜里怕是回不来了。你看这……要不我把隔壁的老王给你找来?”
“那个老王也会瞧病?”
“瞧是会瞧,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还没给‘人’瞧过……”
噜苏了半晌,原来是兽医!戚少商拳头攥得格格作响,深吸了口气压下一腔怒火:“没有大夫总有药铺吧?你去替我买副上好的止血金创药,还有一坛烈酒——要不掺水的!”
小二领了钱,将两人带入房中,点头哈腰地退去。不到半个时辰,戚少商所要的东西便陆续送了进来。
戚少商脱下外披的皮裘,挽起袖子。
炕上的顾惜朝皱了皱眉,转醒过来,挣扎着半坐起身靠在墙边。
“醒啦。”戚少商一掌拍开酒坛上的泥封,整坛递了过去,“先喝点,一会儿有你受的。”
顾惜朝伸手接过,仰头咕噜咕噜倒进了小半坛,苍白的面上顿时浮起红晕,宛如薄胎白瓷刷上了一层粉釉:“一股子镪水味儿,又不及炮打灯够劲,这酒劣得紧。”
“酒是劣酒,可是能救你的命。” 戚少商拎起酒坛,将酒倒入海碗中,捧着碗走到炕前,小心撕开顾惜朝的上衣,露出腰间血肉模糊的伤口,“忍着点,实在忍不住就叫。”
顾惜朝愠道:“少罗嗦!我若是吭一声便算不得男人!”
戚少商挨了骂,不怒反笑,道:“嘴硬!”
说着一碗烈酒朝他伤口缓缓倾倒而下。
顾惜朝一把死死揪住炕上的床褥,汗如雨下;面上微微痉挛了,却咬紧了牙关不肯发出半点声响。
戚少商仔细清洗完伤口,审视了一番,道:“这么大的口子,怕是要缝上十几针才行。”
顾惜朝松开手中抓烂了的床褥,喘着气道:“戚少商,你会缝衣服么?”
戚少商道:“不会。以前我的衣服破了全是红袍替我缝的。”
顾惜朝撇了撇嘴,道:“你连衣服也不会缝,休想在我肚子上动针线!洒点药粉直接包扎起来好了。”
“那样怕是会留下很大的疤痕。”
“我身上的疤痕多了,不怕再多一两个。”
戚少商这才注意到,当时老八在他身上刺的两枪,也在胸口和背心留下了狰狞的伤疤,烙在米白的肌肤上分外刺眼。他皱了眉,忍不住伸手触去,却在半途中一顿,又缩了回来。
他默默地上药包扎,用热毛巾擦去身上血迹,换上干净衣裤。一切收拾停当后,才发现顾惜朝不知何时已然睡着了。
顾惜朝的睡颜宁静且单纯,有种孩童般天真稚气的味道,戚少商望着他苍白的颊上粘腻的一缕乌发,几乎就要怀疑起眼前沉睡的人,究竟是否真是当初那个杀人不眨眼、视人命如草芥的顾惜朝了。
这个曾经和他弹琴舞剑、饮酒聊天;也曾经对他痛下杀手、除之后快的人,究竟长着几张面孔?为什么当初自己对他就如此缺乏戒备之心?刚认识几天的人,就将他引进寨中,推上大寨主的位置,这实在不像是他“九现神龙” 戚少商的行事作风……
晨光由纸糊的格子窗外透进不甚清晰的光线,照射在粗糙的木桌上,也照射在桌边枕臂而眠的男子身上。
天,亮了。
戚少商惊醒过来,发觉自己想了一整夜也不曾理清头绪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他使劲甩甩头,将桌上剩的酒全倒进肚子里,这才觉得头脑清醒了许多。
管他的,反正将顾惜朝带回六扇门之后,自己的任务便完成了。他戚少商对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摇醒顾惜朝,将一套干净的青衫丢给他,戚少商转身走出了房门。
片刻之后,顾惜朝也走了出来。除了脸色苍白之外,看上去居然比一夜没有睡好的戚少商更精神些。
果然是祸害遗千年……戚少商暗忖。
两人踏出客栈大门时,天已大亮。
顾惜朝忽然开口道:“押我回六扇门之后,你会去哪?”
戚少商道:“去沧州。铁血大牢。”
顾惜朝面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道:“那我是不是该和你说声‘后会有期’?”
“我看你这回不是坐一辈子大牢,就是流放到塞北漠外去充军,应该是‘后会无期’才对!” 戚少商恶意地嘲讽到。
一向嘴上不吃亏的顾惜朝却也不反驳,只是在嘴角勾起一丝谁也没瞧清的弧度。
3 说凶手,谁是凶手
平阳镇虽是小镇,毕竟临近京城,天子脚下,就算是大早也颇有番热闹光景。街上行人往来,多是些贩夫走卒、为养家糊口辛苦盘算的穷苦人,就连乞丐们也来赶了个早市,蹲在墙角晒着太阳。
戚少商没走几步,冷不丁一个瘦小的身子东逃西蹿从人群中冲出,慌不择路似的一头扎进他怀里。
他抓住那人一瞧,竟是个十来岁的小乞丐,衣裳褴褛面黄肌瘦的,扑腾着想从他手中挣开。后面有人操着扁担追了过来,边奔边喊道:“你个小兔崽子,敢偷我的包子!看我不揍烂你满口牙!”
“放开我!放开我!”
戚少商见那孩子急得又踢又踹,一时心软,撒手放了他去。
小乞丐一溜烟就跑得不见踪影,只剩追不到他的包子铺伙计跺着脚直骂娘。
戚少商叹气道:“这孩子这么小便作了乞丐,怕是无父无母的孤儿,真可怜!”
“你还是可怜可怜你自己吧!” 顾惜朝凉凉道,“这种伎俩我见得多了,瞧瞧你的钱袋还在不在?”
戚少商伸手到怀中一摸,脸色一变。
钱袋还在。
“平乱珏”不见了!
“平乱珏”乃是当朝皇帝御赐之物,四大名捕靠着它走南闯北、调兵谴将;上可拘百官、下可斩庶民,如天子亲临。如此贵重之物,若是丢了,如何向六扇门、向诸葛先生交代?
戚少商额上渗出冷汗。
“快追!”
顾惜朝也跟着他追了去。
他们追上那小乞丐时,是在个晦暗破落的小巷中。
确切的说,他们追上的,是那小乞丐的尸体。
死因是一箭穿心。
戚少商与顾惜朝很是奇怪。
死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奇怪的是,他脸上的神情。
微笑的神情。
是一种无上快慰的、幸福的微笑,仿佛在临死的瞬间见到最渴求之物、享受到无与伦比的快感的微笑。
顾惜朝拔出箭头,对着光细细端详。
戚少商则仔细地搜了搜地上的尸体,一无所获。
“一寸三分长、六分宽;两边倒钩、形同水滴;迎光幽蓝、背光银亮。” 顾惜朝微微眯起眼,“戚少商,你想到了么?”
戚少商站起身,不觉伸手握住了逆水寒的剑柄,一字一字道:“孔、雀、翎!”
孔雀翎。
最美丽的箭、最摧心的毒、最温柔的死亡。
与它相比,“伤心小箭”只是美人手中温情的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