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眼角余光略作打量,心中一震:真是无巧不成书,这公公不是当初他奉傅宗书之命逼宫胁持皇帝之时,那假皇帝身边的太监么?
转念之间,他眉眼含笑,向他身后一指,道:“公公,那厢有人唤你呢。”
执事太监本能地回头去瞧,顾惜朝出指如风,一指点在他脑后玉枕穴上。
玉枕乃人体死穴之一,更兼他运功于指,那太监猝不及防之下中指,哪里还有命在?当即身亡。
顾惜朝拾起树下两个径尺石块,塞入尸首怀里,轻轻推入湖中。他左右顾盼无人,洒然一笑,拂袖向水榭而去。
赵琮立在重重白纱之后,隐约可见水榭中身着明黄龙袍的当今天子正为斜卧美人靠的妍妃作一幅海棠春睡图,心中暗慊:大宋国势日衰,北有辽金虎狼而视,南有大理蠢蠢欲动;更兼淮南宋江起为盗,一百零八天罡地煞横行江湖、转掠十郡,官军莫敢撄其锋。如此风雨河山,皇帝赵佶依旧穷极淫乐、大兴土木,镇日里吟词作曲、赏花弄石。国有累卵之危,家有切肤之恨,昏聩之君,自己如何不能杀而代之!
他目中阴火燃烧,不觉已运气于掌,拳头攥得泛青。
忽然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拳。
顾惜朝手上了然一握,目中露出抚慰之色,淡淡摇了摇头。
赵琮闭目,须臾后已调匀了气息。他缓缓松了拳,跪下道:“草民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赵佶平板贵气的声音响起:“可是诸葛先生已取得琼花种籽?呈上来!”
赵琮淡然道:“草民今日呈上的,不是琼花种籽。”
赵佶语气隐有不悦:“不是琼花种籽,却是何物?”
赵琮霍然起身,一撩帘幕:“是我!”
赵佶未及发怒,触目来人,满面惊骇:“你……九皇兄……”
赵琮疾步前行,拜倒于他膝旁,言语哀切:“皇叔,是侄儿……”
赵佶一震,朱笔坠地:“普天之下,唯一可以不称朕‘皇上’的,只有一人……你……是琮儿?”
赵琮仰首望他,泫然欲泣:“皇叔,一别十年,您清减了……”
赵佶见他秀雅谦和之气一如当年,不由忆起他幼时聪慧可人、承欢膝下的林林种种,禁不住忧思怅然,抚顶而叹:“唉,十年囹圄,委屈你了……”
忽然脸色一沉:“你竟敢私自从铁血大牢越狱出逃,好大的胆子!”
赵琮拜泣道:“皇叔怜惜之心犹存,侄儿孺慕之思不绝;迫于无奈从牢中逃出,一是想拼死见皇叔一面,二是澄清十年前一桩天大的冤案!”
赵佶眉一皱,奇道:“冤案?”
赵琮道:“还请皇叔将当年那幅‘江山社稷图’取来,一切便有分晓。”
赵佶沉默片刻,挥手示意心腹太监前去御书房。
一柱香后,一幅气势浩瀚的“江山社稷图”铺陈于地。赵琮顿首道:“敢请皇叔借裁纸刀一用。”
赵佶微颌首。
赵琮取过短刀,小心翼翼地将图沿边沿裁开一角,伸进两指,于夹层中抽出一张折叠平整的素笺,恂然呈上。
赵佶展开素笺一看:“日月昭然,得鉴我心;举头三尺,神灵明察:我大宋泱泱天国、幅员辽阔,却遭虎狼异邦觊觎,滋扰边陲、蚕食鲸吞,欲染指大宋江山。佖不才,身患暗疾,不能为国请命、为君分忧,忧心如焚,终难遏止。无奈呕心沥血作江山社稷图,拟于圣上寿庆之际进献,以求吾皇清明耳目、力挽狂澜,灭番邦、兴大宋,佖于九泉之下可瞑目矣!陈王佖顿首。”
未及读罢,赵佶已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朕……愧对九皇兄……愧对九皇兄……”
赵琮攀在他膝上,凄楚道:“不是皇叔的错,是那些奸佞之徒蒙蔽圣明,蓄意谋害父王……侄儿不求重见天日,但求皇叔为我父王昭雪洗冤……”
赵佶躬亲相扶:“朕不但要为你父昭雪洗冤,还要为你平反正名、认祖归宗,赐你终生荣华富贵、赞拜不名,以补偿你十年苦厄,稍减朕愧疚之心……”
赵琮惶然道:“赞拜不名……如此殊荣,侄儿惶恐……”
赵佶将他揽入怀中,无限感慨:“琮儿敦厚谦逊一如幼时,深得朕心。可叹老天作弄,十年别离……朕今封你为离王,兼任监国之职,当年陈王之采邑封地、资产府邸,朕三倍赐还你。朕要借此警醒自己,再莫重蹈覆辙!”
赵琮将下颌靠在他肩头,微微眯起的凤目中幽光流转:“皇叔厚恩,侄儿无以为报,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妍妃容颜艳丽、八面玲珑,观望甚久,此时盈盈拜祝:“贺喜皇上、离王叔侄重逢,我大宋国运永昌!”
顿时左右侍从拜跪一地,齐声道:“贺喜皇上、离王叔侄重逢,我大宋国运永昌!”
赵佶大喜,宣道:“今夜于延福宫设宴,召集百官,同贺离王回宫。”
顾惜朝忽然拜禀:“皇上,离王回宫,只怕有人心中不满,又将横生枝节——”
赵琮喝阻道:“惜朝,不要再说了!”
赵佶负手踱到顾惜朝面前,眉聚薄怒:“你是何人?所言有何所指?”
赵琮忙道:“皇叔,他是侄儿的多年至交,亦是于我有恩之人,还请皇叔恕他出言无状之罪。”
赵佶缓了眉眼,道:“你且说与朕听。说得若有理,朕赦你无罪!”
顾惜朝满面忧虑之色,恭声道:“自离王脱离桎梏,便有人一路追捕截杀。这些人屡次袭击不成,又暗施阴谋诡计,在江湖中作下滔天大案,栽赃嫁祸于离王身上,硬说他身怀‘江山社稷图’,图谋不轨。皇上明鉴,离王父子之心可昭日月,又怎会犯下如此不忠不义、不臣不伦之事?只恨那些人自己心中有鬼,一心欲将离王致于死地,就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叫草民如何不替离王、替皇上忧心忡忡!”
赵佶惊道:“有这等事?你口中所指之人,莫非是……”
顾惜朝起身,伸手撩起赵琮衣袖。
只见臂上剑痕赫然,创口深长切骨。
赵佶怒道:“这些人实在是目无法纪、罪不容赦!”
顾惜朝愤然道:“离王身上无数伤痕,皆拜他们所赐,请皇上为离王做主,将那些为非作歹之人如数法治,以振纲纪!草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还请皇上赐罪!”
赵佶喟然叹道:“你一心为君,何罪之有!只是诸葛先生德高望重、四大名捕声名显赫,六扇门又是朕御笔钦点;纵然朕有心袒护离王、责罚四大名捕,苦无真凭实据,也难免落人口实……不过朕定然会加派守卫,保护离王安全!”
妍妃欲言又止:“皇上,臣妾也知后宫之人不得涉政,可是……”
赵佶望向她的面上满是宠溺笑意:“爱妃但说无妨。”
妍妃款款道:“臣妾早听闻陈王耿正,手下多有良将,亦是精忠报国。皇上何不让离王收回父亲旧部,一来以慰他们念主之心,二来离王的人身安全也可得到保障,这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赵佶捻须颔首,道:“爱妃所言有理……琮儿,朕便将你父旧部调派于你;另赐虎符一面,可于危急之时调动十万精兵,你可要慎用啊!”
赵琮拜伏于地,诚声道:“皇叔爱我如斯,侄儿粉身碎骨不能报答!请皇叔放心!”
赵佶悦然扶起他:“你虽非朕之子,却与亲出并无两样,朕自然放心……多年不见,你愈发长得清丽秀雅了,这几日便留在宫中,陪朕对弈听琴、吟诗作画,共享天伦之乐罢!”
赵琮听至“天伦之乐”,银牙暗咬,胸臆间愤懑仇怨之情直蹿四肢百骸,却生生忍了下来,面上居然浮起几分欣然之笑:“谢皇叔!”
皇宫景龙门。
曲折回廊之上,赵琮与顾惜朝并肩而立。
顾惜朝见赵琮一脸面无表情、冷硬如石,眉头一皱:“子墨,你还好罢?”
赵琮恍如未闻,怔忡半晌,浑身竟渐渐颤抖起来。他牙关紧咬、双臂环抱,艰难地俯下身,仿佛在尽全身心之力,遏制体内奔腾如潮势不可挡的冲动,直忍得口角淌血,全身近乎抽搐。
顾惜朝敏锐地嗅到了那股激流的味道。
是杀气!
是迸发如烈焰、将自身也燃烧殆尽玉石俱焚的杀气!
眼见那股杀气便要冲破制缚、焚毁神智,直至破体而出。顾惜朝一惊之下,反身紧紧抱住他,厉声道:“子墨!上抑天突、下止环跳、任督交汇,百川入海,终归丹田!”
赵琮猛然一震,瞑目运气,逐渐将那一股冲逆之气于四肢百骸导入丹田。他喘着粗气,委靡在顾惜朝肩上,涩然道:“多谢……”
顾惜朝柔声道:“我知你忍得辛苦!你胸中深仇大恨,面上却要装得滴水不漏,不得不与杀父仇人言笑叙情。你脸上有多少笑,心中便淌多少血……我都知道!不过成败在此一举,你再忍忍、再忍忍……”
赵琮陡然一拳狠狠砸在柱上,坚硬的松木柱登时陷下大洞:“我既然忍了十年,也不在乎这一时!此身已污尘泥中,何惜青衿坐绿苔……”
顾惜朝冷声道:“如今我们付出了多少,日后便要加倍索回来!”
赵琮片刻间已恢复冷静,面色如常,语气淡漠:“你说得对,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惜朝,你替我召集父王旧部,暗地逐个调查,一旦发现不忠之徒,或是潜伏卧底,杀无赦!”
顾惜朝轻笑道:“神哭小斧,又要染血了……”
13 惊夜
诸葛神侯府。
“四肢僵硬,气血滞殆,看来我追命的命就要让阎罗王追去了!”追命半卧在地上,重重叹了口气。
铁手收回凝视着地面那张面具的目光,转头去瞧他:“你平日里不是常说自己不怕死的么?”
追命叹道:“死我当然不怕,我怕的是那坛千辛万苦才弄到的陈年竹叶青,很快便要落入别人之口了!早知如此,昨日一到手就该把它喝光的……”
铁手笑道:“看来你就算是死了,也还是个酒鬼!”
追命不服气地斜睨他:“人之将死,难道你就没有任何未偿的心愿、遗憾的事情?二师兄,我看你面上四平八稳,心中指不定如何的牵肠挂肚呢!”又扭头去瞧戚少商,“戚兄,你说我说得对是不对?”
戚少商伸手抹去嘴角血迹,淡淡道:“你说错了。”
追命瞪大了眼。
戚少商道:“没什么好遗憾的。因为,我们都不会死!”
这下连铁手都用惊诧的目光望向他。
戚少商抬起手,指间拈着个乌黑的药丸:“虽然只有一颗,溶在水里应该够我们三人用。”
追命惊道:“幽冥断魂散的解药?你是哪儿弄到的?”
戚少商踉跄行到桌边,倒了碗水,将解药丢了进去。解药入水即化,整碗水却成了幽幽碧色。他注视着碗中荡漾的水波,缓缓道:“顾惜朝。”
追命道:“顾惜朝?他既与十九合谋下了毒,又为何要给你解药?莫非……他是你安排的双面卧底?”
铁手摇头道:“不可能!顾惜朝此人,我也有所了解,他城府颇深,为人心狠手辣,杀伐决断视人命如草芥。他既已决定为十……赵琮效力,依他狂热权势的心性,决不甘心就此罢手,平白丧失一个平步青云的好机会!”
戚少商将碗中碧水注入两个杯中,递给他们:“铁手说的对,连我也不相信顾惜朝有意帮我们。但是,这解药确确实实是他给的,就在方才说话间从指间偷偷递过来,恐怕连赵琮都还蒙在鼓里。”
追命一口饮干杯中药水,脸揪得像个包子:“又苦又涩又麻,什么味道这是……对了,戚兄,我看你与顾惜朝交情非浅,就不能试着说服他弃暗投明么?赵琮费尽心机夺取‘江山社稷图’,应该不是用来挂在灵堂祭奠他老爹那么简单吧?我总觉得其中隐藏着个大阴谋……”
铁手仰头倒下药水,道:“这正是我所担心的。‘江山社稷图’,只怕又要激起一场不下于‘逆水寒’的滔天大浪……我们要尽快将此事报知先生,看看他老人家有何高见。”
戚少商凝神一听,道:“诸葛先生与无情公子回来了!”
通往京城的驿道上,一骑卷尘而来,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似欲踏碎天际如血残阳。
而马上之人,犹在挥鞭驱策,恨不得快些、再快些!
林间晚照将他俊秀而坚毅的脸染上一抹淡薄的紫红,连腰间无鞘的利剑,也镀上了层瑰丽的光彩。
他不仅剑很快,马也很快。
因为他是冷血。
四大名捕的冷血。
按理说,他不应该比其他三人晚到京城。可是,他却比预期时间晚了五天。
冷血认为,五天的时间,虽不算长,却能做许多事情,因此他颇有些自责。
那天他跳崖之时若能更小心一些,这五天里的一切,或许便不会发生了……
冷血沾到水的那一瞬间,心中一沉。
他估错了入水点。
其实也只偏了几尺,可是,世间事往往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他入水之处,潜伏着一块尖锐突兀的暗礁。
自百仞高崖落下,即使是落入水中,巨大的冲击力也不可小觑,更何况身下是块锋利的礁石。眼见便要摔个粉身碎骨,葬身于浪涛之中。
但是冷血毕竟是冷血。
他在入水的刹那间,利用水流的冲力,将身体做了最大程度的折转,堪堪避开了要害之处。
身体撞上暗礁的那一刻,他清晰地听见自己肋骨断裂的脆响。
危急之时,冷血反手一掌拍在礁石上,借力跃起,顺势飞向陡峭的江岸。
一掌之力将尽,离江岸尚有数尺距离。
他伸手奋力一刁,终于够到块突出岸边的岩石,摇晃着吊在上面。
腹中刺痛无比,大约是断裂的肋骨禁不住太剧烈的震动,刺进内脏里去了。
冷血吐出了几口血,忍着剧痛艰难地爬上岸,昏了过去。
半个多时辰后,一个红衣人从崖边峭岩上腾挪翻跃而下,沿着江岸行来,停在了他身旁。
红衣人踌躇了片刻,终于俯身去探他的脉象,一双飞扬的剑眉缓缓凝起。
冷血从昏迷中醒来,只觉胸口憋闷、四肢钝痛,浑身紧箍得透不过气。他不由挪动着想坐起身来。
“别动!”一个声音轻喝道。
冷血朦胧望去,窗边的火炉上正煨着个药罐,炉边一个红衣人掀开盖子,抓了把奇形怪状的树皮草根扔了进去。
他定睛一看,道:“是你……”
红衣人头也不回,边扇着火,边道:“你断了三根肋骨、一根臂骨,最麻烦的是内脏被断骨戳破,出血不止。我好不容易才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你敢乱动一下,我便再将你丢回江里去喂鱼!”
冷血瞧着自己身上包扎得结结实实的绷带,冷声道:“秦苦寒!你既然想杀我,又为何要救我?你究竟有何企图?”
秦苦寒转身踱到床边,居高临下望着他:“我既可以杀你,自然也可以救你。我救了你,或许是因为我今天心情好,亦或许是我觉得留着你还有用。况且,你我之间,还有一场未完的决战,我怎么能让你就这样轻易地死掉?”
冷血道:“就算你救了我,我还是要将你缉捕归案,送上受刑台。”
秦苦寒傲然一笑:“那也要你够本事才行,捆得像个粽子的家伙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冷血,我只给你五天,五天之后,我便会对你下杀手。我劝你还是趁这五天时间专心养伤,免得见不到第六天早上的太阳!”
冷血淡然道:“五天,对于我来说足够了。”
秦苦寒面上忽地浮起怒容,怫然转身,只是盯着炉火。
冷血闭了眼,一言不发。
也不知是秦苦寒的怪药起了疗效,还是冷血的生命力异于常人,伤势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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