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天子一念之间;所谓爱民如子,根本只是臣民们一相情愿的自欺欺人,纵然君主赐死,还要口称‘吾皇万岁、皇恩浩荡’,如愧领殊荣,不胜惶恐。既然天道如此,我又何必惺惺作那抚爱子民之态?”
戚少商三人语塞。
多少人奋身抗辽、血洒战场,塞北边关数不清的悲壮义士,以身殉国,可歌可泣;而皇室宗亲、世族贵胄,稳坐飘摇河山之上,依旧笙歌夜舞,醉生梦死。
他们所拼死守护的,究竟是天下人的天下,还是赵氏天下?
一时间,三人思绪纷乱,恍如身陷重重迷雾,迷惘寻不到出路。
赵琮见状,缓了眉眼,对呆立一旁的薛木犀道:“多年来,你深受父王厚恩,常言粉身碎骨难以报答;而今是你尽忠求义的时候了,还不即刻自裁,将最后一幅‘江山社稷图’献上?”
薛木犀怔怔道:“尽忠……求义……”反身一跃,抽出戚少商手中逆水寒,便向胸膛刺下。
戚少商惊喝:“快住手!”
逆水寒的剑光一顿。
却不是因为戚少商的喝阻,而是有两指,夹在剑身。
赵琮右手拇指中指往剑身一扣,其余三指微微蜷着,如午夜兰花卷曲着的花瓣。
逆水寒登时抽送不出、动弹不得。
追命惊道:“天心派的‘兰花拂玉手’!你究竟师从何人?……我明白了,十年之间,铁血大牢关押过无数武林高手,各成一家,你竟将他们的镇派绝学如数学到了?还真是因祸得福……”
赵琮双目猝然寒芒暴射,厉声道:“你知道什么?!十年囹圄、惨晶泣血,我为重见天日以报父仇,不得不苟且偷生、备受凌辱……因祸得福……哈哈哈……”
他凄厉地狂笑起来:“若说因祸得福,那便是让我真正见识到人心最丑恶最污秽的一面!追命啊追命,你真到过铁血大牢的地牢么?你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贪婪、欲念、妒恨、自私、怨愤、嗜虐、疯狂……种种人心如一张张密网,纵横交错,令人窒息!只有不将自己当人的人,才能在那种地方存活下来!你们真想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么?你们真想知道么??”
铁手浑身一震,陡然忆起那日所见遍体鳞伤的身躯,顿时只觉一口浊气憋闷在胸口,郁结难耐。
赵琮闭目,须臾缓缓睁开,却已古井不波,仿佛方才心绪激动得近乎歇斯底里的,是另外一人。
他对薛木犀漠然道:“你死便死,莫要弄坏弄脏了我的图。”
薛木犀目中泪光隐隐,憀然道:“谢王爷成全!”
反手一掌,击在天灵盖上,头骨碎裂,脑浆迸出。
赵琮看着软在地上的尸首,如看着春暮开败的最后一枝杜鹃,轻叹道:“肝脑涂地,无以报恩……木使,我也算助你实践了当年对父王的誓言,你该无怨了。”
戚少商愤然道:“人命关天,一句贱送,岂能无怨!你视众生为草芥,我却认为人命不分贵贱、不论出身,俱是最宝贵之物。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戚少商报国不报君,为义不为忠!想那多少血溅沙场的义军将士,为的也是保家为国,使人民不至于颠沛流离,葬身在虎狼异族的铁蹄之下;而非保皇帝一人安逸享乐、贵族无数脑满肠肥!”
一言掷地,铁手与追命仿佛于迷惘中倏现灵光,心受触动,若有所思。
“报国不报君,为义不为忠……” 赵琮反复吟诵,目中渐渐露出激赏之色,“戚少商啊戚少商,‘九现神龙’之名,你当之无愧!可惜,你我立场不同,只能为敌,不能为友。”
戚少商道:“如今神龙已成垂死之龙,我只有一点一直疑惑不解。”
赵琮道:“愿闻其详。”
戚少商道:“一个局。一个天衣无缝的局。它几乎颠覆了我多年累积的自信与自傲。”
赵琮叹道:“我本不愿告诉你真相的,因为那样对你对他,都不会太过残忍……可如今我却不得不说了,因为我不想你们,死得不明不白。”
“一言难尽,我便从逃出铁血大牢说起罢。我与秦苦寒、花娘子越狱后,一路南下,到了濮阳,便听闻崔振玉藏有九枝独步天下的孔雀翎。可笑他不懂其中机要,竟当摆设陈于密室,粉饰声名。我便诱使崔夫人盗取孔雀翎,又下了慢性毒药在那崔振玉身上。却发现那短箭其实只是孔雀翎的一半,还有一半失传多年,据我研究应该是个结构极奥妙的强力机括,才能将箭以人力所不能及之速势射出。可巧天山老人精通机巧之术,他的徒弟秦苦寒青出于蓝,不日便制成了另一半。我一心想收回十年之前父王留下的‘江山社稷图’,却只探得当年出逃的两个侍卫化名冷月门门主冷锋与‘中原第一针’方回春,只苦于不知另外两个近侍下落。忽然想到,或许可以利用孔雀翎与四大名捕的办案手段,替我找到另外那两人,于是,我精心布置了一局棋。”
铁手道:“原来,我前往濮阳途中遇袭,便是你开局之棋!……不!应该是你在惜晴小居放的那一把火,将我引去濮阳金玉满堂的那把火与两具冒充顾惜朝与晚晴的尸首!”
赵琮一笑,道:“这回你猜错了,放火烧了惜晴小居的,并不是我!”
铁手奇道:“不是你?那是谁?”
“是我。”
门外兀的一声。
这平静的一声,传到戚少商耳中,却无异于五雷轰顶!
他惊愕,猛醒,怒不可遏。
同样不可遏止的,还有心中深深的悲伤。
他将血泪凝在喉中,如一只夜啼杜鹃,一字一字吐出满胸痴望,铭心刻骨:“顾、惜、朝!”
一袭青衫翩然而入。
正是顾惜朝。
顾惜朝却不看戚少商,只是扬了眉眼,直视铁手与追命,目光咄咄:“惜晴小居的火,是我亲手放的;那两具尸首与孔雀翎,也是我亲手安置的。”
铁手几乎吐出血来:“原来你与赵琮……你为了达成目的,竟连晚晴也要利用!”
顾惜朝道:“我利用的不是晚晴,而是你对晚晴的心意!我就知道你会来惜晴小居看晚晴,我又怎会让你遂心所愿,晚晴如今在一片花海中静静安息,我不许任何人去打扰她!”
赵琮瞧着顾惜朝的眼中微露笑意,口中却责道:“终于回来了!一点小事怎么做得拖拖沓沓,一点也不干脆!”
顾惜朝淡淡道:“那太监‘失足’落进汴河,本来早该断气了,偏偏路过几个自诩侠义的江湖人,楞是要救人,只好多花了点时间收拾。”
追命恍悟:“太监……就连宣诏先生与大师兄入宫的圣谕,也是你们动的手脚!”
戚少商拔出逆水寒,艰难地撑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顾惜朝:“原来……原来是你们合谋设的局!顾惜朝……顾惜朝……你又一次欺骗了我……为什么?为什么?”
顾惜朝不避,任逆水寒剑气森森,架在颈上。
他目中精光闪烁,如笼中鸟网中蝶,不甘心、不甘心,拼死挣扎,纵然断翼折翅,也要扑上苍穹:“因为我想飞!想一飞冲天!想飞之心,永远不死……”
戚少商一口血喷出,斑斑点点,溅在他青色长衫上,宛若满山红杜鹃。
那一瞬间,他的每一句话,流星般划过脑中……
“……走到哪儿都能遇见你,真不知道这是你我的缘分呢,还是你我的劫数?”
“……这种伎俩我见得多了,瞧瞧你的钱袋还在不在?”
“毒,谁都可下;人,却不是谁都会死的。”
“不是还有十九么?”
“是缓兵之计!……凶手是要抢在我们之前杀了步千里……”
“……”
戚少商咽着血,冷冷道:“我终于明白了……从你我相遇开始,我便落入你设的局……我们走的每一步,都在你们的设想之中,赵琮在暗,一路牵引,你顾惜朝在明,时时点拨。你在我去沧州的必经之路,安排杀手狙击自己、你借与我一路同行,处处出言提醒。”
“冷锋与方回春,是你们引着我们追查;让我们受这样的误导:凶手要一个接一个杀人,我们必须抢在凶手前面找到第三、第四个人。却浑然不觉,自己的千里追踪,全然是为你们找出并杀死步千里与薛木犀铺平道路……赵琮为了取信铁手,不惜缩骨易容;你为了让我对你深信不疑,甚至与我一同跳了崖……顾惜朝啊顾惜朝,你面上不动声色,心内算无遗策,口中还能言婉情深……可笑我竟真信了你!还答应你放下一切……”
顾惜朝听至最后一句,神色骤变。
他欺身贴近,狠狠地揪住戚少商的衣襟,满眼怨毒:“你如何肯为我放下一切!江南明月夜、开封景阳门,我曾给过你,也给我自己两次机会,只要你点个头,千难万难我也就此罢手,可是你呢?第一次,我只当你懵懂未觉;第二次,你明明已经与我……却还狠心拒绝,我顾惜朝一向宁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对你却一而再地忍让……可你实在让我忍无可忍!戚少商,你既无情,就别怪我无义,如今我对你只有一腔恨意,恨不得将你拆解入腹、片骨不留!”
戚少商急怒攻心,只是紧抓着他的肩膀,一口又一口热血不断呕出,染透白衣,洇湿青衫:“惜朝……惜朝……”
顾惜朝伸手去抚他唇角血迹,凄决一笑:“戚少商,你尽管吐罢,如今你为我吐了多少血,来日我便还你多少血……”
铁手与追命听两人言辞闪烁,再一见诡异的情形,似乎悟到了些什么,又似乎觉着这两人之间严丝合缝,再无旁人插足之地,只怔怔地瞧着,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赵琮别过脸去,从袖中抽出一柄鱼肠短剑,剑光一闪,利落地割下薛木犀的背皮,用布拭去血迹包好,放入怀中。
他缓缓走到铁手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铁手,看在我曾叫你‘大哥’的份上,我不想杀你,只要你答应不插手我要做的事,我便给你们解药。”
铁手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赵琮道:“什么话?”
铁手轻叹:“十九,真的只是个影子,是个幻象么?”
赵琮微不可觉地一滞,道:“是!”
铁手闭了眼道:“你走罢!”
赵琮一抿唇,走向房门:“惜朝,该走了。”
戚少商紧紧扣住顾惜朝的肩,断断续续道:“……不要……去……”
顾惜朝神思有些恍惚了。
赵琮转身:“惜朝,你我十几年的旧识,还比不过他的一句话么?你忘了惜晴小居我们促膝而谈的那一夜,忘了你我苦心孤诣经营至今为的是什么?”
他向他伸出一只手,面上带着极温柔极温暖的笑:“惜朝,跟我走,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能给你。”
顾惜朝眼神一黯,咬牙挣脱了戚少商,大步而去。
12 此身已污尘泥中
汴河岸。
杨柳岸。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尽管换了衣物,赵琮依旧一身月白浅蓝,顾惜朝也依旧一身青衫。
赵琮随手拈片柳叶,道:“诸葛小花与无情不会上当太久,我们要着紧进行下一步计划。”
顾惜朝颔首道:“花娘子那边全准备好了,只是秦苦寒还迟迟未到。”
赵琮微微叹道:“因为冷血也未到……人心,还真是种微妙的东西啊!”
顾惜朝望向他侧脸,挺鼻薄唇,淡漠中一抹若有若无的寂寥,忽然心有所动:“我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
“十九,真的只是个虚影幻象么?”
赵琮转眼:“怎么连你也这么问?当然只是个虚幻的伪装。”
“为何要化做酷似我的模样?”
“我方才不是说了么,人心,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你道铁手为何一见我便心存怜惜,四大名捕又为何对我深信不疑?因为他们一见那副容貌,潜意识中便认定我与你有血缘关系,不觉心生疏忽,才对我的身份不加追查。”
顾惜朝轻笑道:“都道人心叵测,可人心却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连我都要开始怀疑,你是不是也在利用我?”
赵琮也笑了:“愚者用力,能者用智,治者用人。我当然要用你,却不是利用,而是重用!惜朝,你的疑心病比以前更重了,枉费你我幼年相识,而我一出狱便来找你……难道都是那人害的?”
顾惜朝冷哼一声,道:“关他什么事!”
赵琮将手中柳叶揉成碎末:“你若不是不忍心他死,又为何要偷偷给他解药?你真当我瞧不见你们卿卿我我之下的勾当?”
顾惜朝挑眉,狡慧一笑:“你不是也不忍心‘他’死?否则又怎会视而不见?我知道那一颗解药,不止能救一个人的。”
赵琮目光一凛:“……惜朝,每个人的心,如一堵墙,多多少少都有裂缝。这些裂缝,便是爱、恨、怨、怒、贪、念、痴,我洞察人心,就是要在每人心中找到这些裂缝,或为我所用,或给予致命一击!可我心中的裂缝,也有被人一击而中的危险,所以我须时时谨慎,将自己置身于诸多心绪之外,不受困扰。方才你倒是提醒了我,‘不忍心’,也是裂缝之一,我再不会对他手下留情了!”
顾惜朝沉默片刻,道:“子墨,我还是觉得,十九是另一个你。若你不曾经历这场灾劫,或许真如十九一般,温文尔雅,纯良如玉……”
赵琮忽然截断了他的话:“诸葛小花与无情从宣德门出来了,我们即刻进宫!”
开封内城宣德门前,擐甲执兵的禁军斜睨着眼前布衣打扮的二人,一脸轻蔑之色:“皇宫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快走开!”
顾惜朝从怀中掏出一枚田黄玉珏一亮,傲然道:“御赐平乱珏在此,如圣上亲临,谁敢拦我?”
守卫们定睛一看,悚然拜倒一片,口称“万岁”。
顾惜朝喝道:“诸葛先生差我们来向皇上亲呈要物,你们还不快放行!”
一禁军头领心生疑窦,道:“诸葛先生不是刚出的宫门,怎么又差人来了……请问二位有何贵干?不是我等信不过神侯,只是这皇宫重地……”
赵琮微笑道:“妍妃娘娘听闻东海有蓬莱琼花,大如盘、色如玉,花开馥郁、皎皎胜月,甚是心仪,皇上遂命先生寻觅此奇葩。我们正是奉先生之命取得琼花种籽进京,片刻不敢怠慢,进献皇上与娘娘。诸位若能即刻放行,妍妃娘娘如愿以偿,皇上自然心喜;届时论功行赏,我也好替诸位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禁军头领听罢大喜,忙不迭道:“有劳两位大人了!还请大人在皇上面前为小人美言几句,小人感激不尽、感激不尽!”转身喝道:“还不快为两位大人开门!”
赵琮与顾惜朝相视一笑,扬长而入。
一路关卡重重、戒备森严,两人手持平乱珏,举止仍一派潇洒自若,如入无人之境。
行至宫门,便有执事太监前来询问情由、撤去兵器,带着他们往御花园中的凌波水榭而去。
凌波水榭乃水上楼阁,遗世而独立,南北有十九转回廊连结于湖畔。水榭四面通透,只有层叠镂花白纱掩映,端的是个春赏杨柳夏观荷的好去处。据说近来最得圣宠的妍妃娘娘最喜此处,常于白纱间做汉宫“旋羽”之舞,竟得似那飞燕拟新妆。
执事太监进水榭报了圣听,出来恭身道:“皇上召见二位,切记循规蹈矩、谨言慎行。”
赵琮一甩衣袂,大步朝湖中水榭而去。
顾惜朝正欲举步,那太监忽然道:“这位公子好生眼熟,似乎曾在哪见过似的……”
顾惜朝眼角余光略作打量,心中一震:真是无巧不成书,这公公不是当初他奉傅宗书之命逼宫胁持皇帝之时,那假皇帝身边的太监么?
转念之间,他眉眼含笑,向他身后一指,道:“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