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水碧于天
寒潭雁渡惊洑浪,
水渊龙跃作云雷。
碧落无语叹离聚,
天涯有情笑沧桑。
1 始于秋
铁手走出诸葛神侯府大门时,正是午时刚过。
已深秋时分,饶是正午,日头的热力也渐萎靡不振。
脱下一身官服的铁手立在落叶班驳的青石路上,只觉心中似卸下千斤重担,骤然一轻;又忖思往日不可追回,怅然所失。一时间千头万绪,茫茫然不知该往何方。
他已不是“四大名捕”的铁手。
京城人人皆知,铁二爷自“逆水寒剑”一事后退出六扇门,由此事件中功勋卓著的连云寨大当家“九现神龙”戚少商接任其位。
因为诸葛先生对他道:“你已不能心静如水。”
“四大名捕”若不能心静如水、不徇私情,便不再是“四大名捕”了。
他忽地忆起晚晴。
忆起晚晴自刎而死时逆水寒剑上鲜艳的血光,以及她临终前含泪的恳求:“……求你……放过顾惜朝……”
晚晴的死是个沉重的打击,不论是对他,还是对顾惜朝。
痛失爱妻的顾惜朝从灵堂上带走晚晴尸体时显然已精神崩溃,连云寨八寨主“阵前风”穆鸠平满怀仇恨在他身上怒刺的两枪,也只换来他不知疼痛般痴痴的一声轻笑。
面对背负着连云寨、雷家堡、毁诺城无数人命累累血债的顾惜朝,穆鸠平恨不得一枪在他心窝上刺出个大窟窿。
可是戚少商再一次阻止了他。
铁手没有去深究缘由,反正这也不是戚少商第一次放他生路了。而且他也不想看到顾惜朝血溅当场。
毕竟他答应了晚晴的最后一个请求——放过顾惜朝。
片刻之后,铁手心下了决定。先去“惜晴小居”最后看一眼晚晴,再离开京城、隐退江湖。到那时,他便再不是“铁手”,而是“铁游夏”。
铁手此时并不知晓,这一决定,将使他再次卷入一个险恶纷争、深不可测的旋涡。
漫山遍野紫红灿黄的野菊。繁繁密密的笑靥簇拥着燃烧着,开得将败未败的时分最是风致,地上溪面艳色摇曳,波光浑然。
溪边一座新修葺的坟茔,布衣蓝衫的男子倚着墓碑,抱膝坐着。夕照的柔光中微微闭目,卷曲的乌发遮不住苍白的面色。
絮絮低语声在花间隐没。
“……晚晴,我说过要带你来看杜鹃花……杜鹃花落入溪中时,深深浅浅的红,鱼儿吃了花粉,便醉了,浮在溪水上任人捕捞,到那时,我便为你做‘杜鹃醉鱼’……可是如今杜鹃花都开败了,我没能做到……我也答应过你不问世事不求富贵,归隐山林,过我们两人的宁静日子,可我也没能做到……晚晴,我真是没用……晚晴,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一阵秋风瑟瑟吹来,半人多高的芒草波翻浪涌。
蓝衫的男子突然睁开双目。
风中……有杀气!
凝神静听之下,果然有刻意藏匿的气息缓缓接近。充满敌意的气息,忍不住杀气流露。
来者不善。
他似乎依旧一动不动,右手的指尖却悄悄伸入腰间囊中,触感一片冰凉。
晚晴,你放心。我不会让旁人的血,污了你的清静之地。男子勾起一抹冷笑。
戚少商很头疼。
倒不是因为初接手捕快差事,人情繁复案件错综,毫无头绪,而是赫连春水的一封信。
远在边关抗辽的赫连春水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修书一封将他臭骂一通,要他向息红泪跪地赔罪、即刻迎娶,否则定用惊艳一枪在他胸膛上扎个通透见光云云。“负心薄情、始乱终弃、有眼无珠”之类的词更是用了不下十数个,真真是一腔愤恨溢于纸上。
戚少商苦笑着摇摇头。这赫连小妖对江湖第一美人息红泪用情至深,原本因为他与红泪两心相许、情深不渝才黯然退出,如今见戚少商因接任名捕职位,与红泪的婚约再次搁浅,自然愤懑不已,发誓要为红泪打抱不平。
赫连小妖一向率性而为,重情不重义,因此江湖上才送他“小妖”称号;为了息红泪一怒之下离疆返京,搅他个天翻地覆也不是没可能。——说不定他此时已经在返京的路上了。
事情一牵扯到息红泪,与赫连小妖便毫无道理可讲了,他才不管什么侠肝义胆、为国为民,只要红泪不受委屈,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一想到赫连小妖挺着他的亮银枪在六扇门院中怒喝“戚少商,你这负心贼!出来吃我一枪!”的光景,戚少商的头更疼了。看来,自己要离京办案一段时日,避避风头才好。
戚少商收拾了点简单的行囊,将御赐的“平乱珏”在怀中仔细收好,提着逆水寒剑出了六扇门。
此行的目的地是沧州。
沧州的“铁血大牢”。
沧州“铁血大牢”乃当今三大死牢之一。凡是被关入“铁血大牢”的犯人,莫不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一旦抓获杀人放火的歹徒,在未处决之前,为防有逃狱或劫狱之类的事情,多送至“铁血大牢”,因为“铁血大牢”比一般的监牢防备,更为森严。
这戒备森严、高手如云的“铁血大牢”,居然又有人越狱了。
上一次越狱的楚相玉,在江湖上掀起一场惊涛骇浪,甚至惊动了圣听;而这一次,越狱的是谁?又会发生什么惊天大事?尚不得而知。
况且,戚少商认为诸葛神侯会让他全权负责此事,便表明了对他“九现神龙”的信任和考验。
戚少商在觉得任重道远的同时,忍不住心中兴奋——他渴望着江湖风雨的洗练、剑与刀光的振鸣。
就算穿上官服,他戚少商在骨子里,依旧是个江湖人。
斜照下的北上驿道,一骑骠马急驰而去,卷起黄尘滚滚。
尘埃尚未落定,人影杳然。
铁手还未至“惜晴小居”,远远地便瞧见一片冲天火光。
他神色一变,扬鞭催马。
缰绳一勒,马嘶声起,铁手已蹿入一片火海中,身形之快令人咋舌。
他在烈焰熊熊的“惜晴小居”努力搜索,却毫无所获,燃烧的梁柱根根倾落,眼见屋顶即将倒塌。铁手知道屋内之人定然生还无望,恨然皱眉,咬牙掠出了火场。
在他身后,屋宇轰然崩毁,大火愈烧愈旺了。
一个多时辰后,火势终于渐渐平息。铁手迫不及待地冲进焦黑的残垣断壁中,细细搜索。
他撬开一根粗大的断梁,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跃入眼底。
已然烧得如黑碳般不辨头脸,其中一具却还紧紧拥着另一具,将其护在身下。
铁手只觉胸口憋闷,一口浊气生生哽在喉中。日光强烈得眩目,他的双目有些模糊。
许久之后,他缓缓弯下腰,也不避污秽,抱起两具尸体。
漆黑一片的尸体中似乎有微光一闪而逝。
铁手伸手一掏,竟是一枚断箭。银亮的窄细箭头两边倒钩,形状诡异,迎光看去隐约幽幽的蓝。
“‘孔雀翎’……濮阳‘振玉声金’崔振玉!”
铁手抬起脸,目中跳动着一簇怒芒。
白马绝尘而去。
暮色熹微中,半圆形的坟茔寂然无语,碑上字字铁划银钩、入木三分。
“顾惜朝 傅晚晴之墓”
秋风刮得野茅草哗哗作响。
据说猛兽在捕猎之时,常借助这林间草莽之风,蹑足潜行,往往能趁猎物不备,一举成擒。
顾惜朝自认自己绝非猎物,他也不是猛兽。
他是猎人。
他突然直直跃起一丈多高,就在跃起的瞬间,神哭小斧向着三丈外草丛的某处,急射而出。
一丈多的高度,足够他辨清一切。
神哭小斧贴着来袭之人的面颊擦过,一缕乌发飘落在地上。
小斧呼啸着盘旋而回,顾惜朝伸手接住,淡淡笑道:“这只是见面礼,下一招,便要见血了。有胆子,就跟上来。”
说罢身影一晃,施展“草上飞”踏叶而去。足尖所经之处,草叶竟未折损半根。
顾惜朝知道那人一定会跟上来。
本来适才那一击可以趁其不备取其性命的,但顾惜朝没有。因为晚晴不喜欢血腥味。而且,顾惜朝还很任性、很自负,他知道自己有任性和自负的本钱,正如他知道他已占尽先机与锐气。
转过山包,顾惜朝停住脚步,转身面对来人:“你不是个好杀手,因为你犯了三个错误。”
来人一身灰衣,面目极普通。普通到走在大街上与他擦肩而过之后,转眼便能忘记他长相的那一种。
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声音也极普通,足以令听声之人过耳便忘:“……哪三个?”
“其一,你不该埋伏在花丛中,因为你会惊飞了蝴蝶。蝴蝶这种小东西,比任何一个绝顶高手更敏感。其二,作为杀手,讲究的是一击即中,否则应立刻身退决不恋战。因为你的目的是杀人,不是比武。”
“……第三个呢?”
“你不否认么?看来你的确是个杀手,而且雇你之人一定给了你很大的压力,让你必须得手,所以你才一时心急不避犯忌跟了上来。让我来猜猜雇你之人是谁如何?”
顾惜朝悠然背着手:“你看上去风尘仆仆,裤裆处磨损得厉害,定是一路催马赶路、远道而来;手握的剑柄上缠着吸汗的绢线,可见你是个相当老练且谨慎的剑客,可惜你没注意到,那绢线是江南名产‘春雨绵如丝’,所以说太有钱有时也不是件好事;江南千里之遥,欲取我顾惜朝之命者,非霹雳堂莫属,因为我血洗了霹雳堂分堂雷家堡,而若是霹雳堂堂主‘晴天霹雳’雷钥,他只会声势浩荡地调来一队雷火手将我轰得尸骨无存,断不会做出这等他最不屑的暗袭偷巧之事,应该是与雷家堡‘冬雷震震’雷卷关系极佳之人瞒着雷钥偷偷雇了你。‘冬雷震震夏雨雪’,呵呵,这人,是‘夏雨雪’雷笑雪!”
杀手沉默不语,冷峭的天气,额际却微微有汗渗出。
顾惜朝又笑了,这一次,是得意且狡黠的笑,笑得唇角弯弯、眉眼弯弯,煞是好看:“第三个错误则是最严重的。那就是我已经出手了,我出手了你还不知道么?”
杀手全身一震,道:“哦?”
“我已发现了你的身份,我已揭穿你的秘密,我已指出你的雇主。一开始我就占了优势,你的杀气被我盖过,你的声势被我压着,你还凭什么与我的锐气作战?其实你的实力或许并不下于我,可惜你本就不该听我那番话的! ”
杀手颓然长叹道:“不错。”
顾惜朝冷笑道:“如今,你已动了心气了,你无法控制自己恐惧的感觉,如今你与我斗,必死无疑!”
杀手道:“雷笑雪有恩于我,我必以死报之,而你定不肯以命相搏、与我同归于尽罢?这便是我的优势所在了!你我各占一半先机,胜负剑下见分晓吧!”
忽然间,两个人都静下来。
四周的空气,也随之而凝结。
一场恶斗,即将开始,再多说话,也于事无补了。
2 遇见你,是劫是缘?
戚少商策马急驰,刚转过一道山梁,冷不丁一个人影从道旁窜出,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拦在前方。
大惊之下,戚少商急勒马缰,黄骠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在那人身前险险停住前蹄。
定睛一瞧,马前那个拄枪叉腰,身板挺得条凳般直,满面怒容之人,可不就是连云寨八寨主“阵前风”穆鸠平?
“老八,你不要命啦?!” 戚少商跳下马,瞪了他一眼。
“对!我就是不要命了!大当家的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老八这条命就让大当家的收了去,好让咱跟连云寨其他六位寨主兄弟团聚团聚!”
戚少商又好气又好笑,道:“老八,你这是又烧了哪根筋?把话说清楚!”
穆鸠平一脸火气道:“大当家的,你是不是想抛下咱连云寨,一心一意当你的官捕头?咱们连云寨如今的确是荒得像堆废屋,不配给你‘九现神龙’瞧上一眼;可连云寨的兄弟还没有死绝!还有许多血性男儿一心巴望这在大当家你的领导下重建连云寨,重振咱们连云寨当初在江湖上的赫赫威名!如今你就这么一走了之,丢下一句轻飘飘的‘连云寨就交给你了’又是什么意思?大当家的,你是真的不要连云寨了?”
戚少商长叹一声,道:“老八,不是我心狠丢得下连云寨,我对连云寨兄弟们的感情你不是不知道。只是……自从我犯下了滔天大错,将顾惜朝引进了连云寨,导致寨内兄弟命丧黄泉、血流成河,我便不配再当连云寨的大当家了! 而后又有多少人因救我而死,他们为的是什么?是一个‘义’字!而如今我在六扇门当个捕头,锄奸助善、为国为民,也正是为了这个‘义’字。这是我向那些为我而死的人,红袍、雷卷、沈边儿、高风亮……赎罪的最好法子。我心意已决,你莫要再劝了!”
“那你也不要息城主了?”
戚少商一怔,别过脸去:“是我对不住红泪……”
穆鸠平缓了脸色,道:“的确,那是你与息城主之间的事,本不该我这外人插手干涉。可红袍姐临终前嘱咐我要成全你们俩,我不能不管。息城主是个好女人,大当家你可不能辜负了她!至少,你也该去一趟碎云渊毁诺城,将你将来的去向打算向息城主说清楚!”
是该见见红泪了,要打要罚也依她。那么好的姑娘,是自己又一次辜负了她……
“好吧,我正要去趟沧州,行前就绕道前往毁诺城见红泪。”
穆鸠平大喜,转身从树丛里牵出一匹马来:“大当家的,我和你一同去!”
“怎么,你还怕我半途偷溜了不成?”
“啊……哈哈。” 穆鸠平挠挠头,干笑了两声。
剑光如电光石火。
剑招丝毫并不华丽,甚至说的上是拙扑。
却是致命的拙扑。
每一剑,只攻不守,势如破竹。没有任何多余的遮掩,只有一个目的:
杀人!
的确是不要命的打法。这个人,有点麻烦。顾惜朝忖到,同时扭腰向左错开一步,“嗤”的一声,衣襟裂了两指长的口子。若不是他躲得及时,这一招便该见血了。
顾惜朝有点恼火,对这个难缠的杀手,也对做事效率不够高的自己。
他决定速战速决。
找准个空隙,神哭小斧脱手而出。
神鬼夜哭,神哭小斧。专破内家真气的神哭小斧。
当初在连云寨发动“杀无赦”计划时,连“九现神龙” 戚少商也在这一柄小斧上吃了苦头。
杀手避之不及,举剑挡去。
顾惜朝笑了。
果然,神哭小斧在长剑上碰撞出点点火星,震破了他的护身罡气。
顾惜朝足尖一点,趁胜追击扑向对手。
操之过急,你输了!杀手心中一喜,长剑反手刺出的同时,尖刃入肉的感觉从手腕一路传入脑中。
“你输了。”
杀手忽然发现,说这句话的人,不是自己。
他无法置信地瞧着自己刺入顾惜朝肋下的剑尖,再将目光移向自己。
顾惜朝的匕首正从他腹中一分一分抽出。
血滴在地面的声音,清晰可闻。
“的确,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可惜,你遇上的是我顾惜朝。记住,杀了你的人是我,顾惜朝!”
顾惜朝……好……很好……
他如此想着,栽倒在地。
戚少商看见那个人的匕首从腹中一分一分抽出,血也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
就算自己想要出手想救,也来不及了。
听见不远处有兵戈之声,忍不住好管闲事的脾气寻了去,却不曾料到竟然见到了他,见到这似曾相识的一幕。
一瞬间,戚少商仿佛回到了那一天的连云寨。就在那付心交命、信誓旦旦的拜香仪式之后——他当作知音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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