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桓心里知道,前几次抓捕失败,一定引起了怀疑。站里这回换了策略,审出情报的人呆在站里一个也不许出去;被派出去监控的,一个个根本不知情。
协和医院旁边的田记杂货铺,什么都卖,点心水果和奶粉、花圈鲜花和寿衣,反正医院里用得着的都有卖的。老板是个戴眼镜的小老头,看着一点儿都不起眼。
行动队的孙大头说,“投诚”的共党交待:他不能确定这家是不是北平地下党的联络站,但是他有一回他到协和医院看病,偶然发现他认识的城工部领导进了这家杂货铺,呆了好长时间才出来。
“那为什么不直接抓捕?”齐桓面无表情地放下望远镜。
孙大头站在齐桓旁边,幽幽地说:“站里的意思是监控,放长线钓大鱼!别象昨天那样,打草惊蛇。我们队长估计,共党绝对想不到这个他们自以为秘密的联络站被咱们盯上了。”
齐桓的心越听越紧。
孙大头一直盯在他身边,连上个厕所买包烟都要凑热闹。明摆着,站里对他不放心。或许昨天的几次抓捕失败,敌人在内部排查了一遍,已经怀疑到他头上。
齐桓心里清楚,暴露,是迟早的事,从接受成才的邀请,到西安站和共产党地下组织接上关系之后,他就知道会有暴露的一天。
两天前,北平地下电台被破获,他当天晚上就把情报送了出去。第二天,他又找机会,在去抓捕的路上找机会打了一个关键的电话。
雁过寒潭,总是要留下影子的,齐桓自己也是特工出身,深知再机密的行动也是有迹可寻的。
今天的行动这么突然,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对面的杂货铺的一举一动都被对面茶馆二楼包厢的特务们看得一清二楚,杂货铺里的人,却毫不察觉。
当望远镜里出现林樱美的身影时,齐桓的心跳突然加快了节奏。
林樱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为什么从南京到北平?她是偶然进去还是?齐桓不敢往下想,却不能不去想:有一种可能性是不能排除的,林樱美也是组织的一员,她是进杂货铺接头的。
齐桓镇静地看了一眼孙大头,孙大头似乎并没有表示出对那位从杂货铺出来又走进医院大门的女士有太大的兴趣,一上午,有很多人都是这样,买完东西进了医院。
倒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吸引了孙大头的目光。那个女人,烫着大波浪,穿着鲜艳的缎面棉旗袍,扭着粗粗的腰身,劲头十足地蹬着高跟鞋,掀起蓝色的挡风布帘,进了田记杂货铺。
不一会儿,又扭着腰昂着头拎着几个点心盒子出现在门口,她有点费力地挑起帘子,却没有立刻走,拧着眉毛,大声冲里屋嚷着:“我说老板,您这破帘子该换了,油乎乎的,弄我一身脏!人家刚做的新衣服!”
嚷嚷完了,才恨恨地扭着进了协和医院的大门。
屋里的老板闻言有些吃惊,盯着胖女人的背影楞了一会儿,急忙摊开胖女人刚刚付的法币,一张卷着的纸币里,果然夹着一张细细的小纸条,上面写着:已暴露,速撤,医院太平间门口有人接应。
老板把纸条捏在手心,回身去了里屋,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幅桃红的新门帘。老板走到门口,吩咐店里的伙计把旧门帘拆上,换这幅新的。
伙计心里嘀咕着“老板也太听那位胖太太的话了”,手上却不敢马虎,不一会儿,新的桃红的门帘已经挂了上去。
《青山遮不住》第三十一章 中
协和医院的后院,太平间门口,停着一辆刷着红十字的破旧救护车。
胖女人扭着腰身拉开车门,一屁股坐进驾驶室,气急败坏地揪头上的假发套。
“喂,Tony太太,您的戏还没演完呢?干吗急着卸妆啊?”司机的座位上,一身医院护工打扮的袁朗斜睨着眼睛,坏笑着看着女扮男装的Tony。
“呸,你怎么不演?唉哟,我的脚啊!该死的高跟鞋!” Tony呲牙咧嘴地揉着脚。
“Tony,干得不错,你回头看,田老板行动够快的,已经过来了,我估计杂货铺有直接到医院的后门。”
Tony转过身,田老板的身影正转过一栋小楼,往太平间这块走。
“报警的红布帘已经挂出去了,再来这个联络点的同志发现换了门帘都不会进来了。不过,今天白天,有一个同志来过,特务会不会盯上她?”田老板走得急,腿刚迈进救护车的车厢,就喘着粗气汇报,看着摘下了头套却仍然穿着女装的Tony,又接着说,“这位同志,装得真像,要不是你那句换布帘的暗语,我真没想到钱里有纸条。”
Tony“哼”了一声,白了田老板一眼,“城工部刘部长说,只要说换布帘,你就啥都明白,还真是。”
听到田老板的话,袁朗却皱起了眉头,“田老板,你刚才说白天有一位同志来过,谁?能找到她吗?”
“能,她就在协和医院,外科大夫,林樱美。”
“林樱美?”听到这个名字,袁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咬着嘴,思考了一会儿,转头看着Tony,“Tony,你还得跑一趟,去外科挂个林大夫的号,通知她立刻转移。”
“明白!”Tony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手脚麻利地戴好头套,跳下车。
“等等,你告诉林大夫,就说扬子江在楼下等她。” Tony听到袁朗的叫声停下脚步,看见袁朗的眼睛里有一种他没有见过的担忧与温情。
时间渐渐过去,杂货铺门口人来人往,没有半点异常。
孙大头举着望远镜看过来看过去。
齐桓翻着报纸,抬头看了一眼孙大头,装作不胜无聊的样子开口:“大头,干耗着也不是个事,要是今天没有行动的话,我带个兄弟去医院里头走走吧?”
孙大头放下望远镜,盯着齐桓看了半天,似乎想看明白他的真实目的。
齐桓坦然地接受着孙大头目光里的探询,肚子里却在想着对策:自己被盯得死死的,既不能给杂货铺报警,也不能打电话给上级通知,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装着什么都不知道。没有证据,怀疑永远只是怀疑。刚才林樱美进了协和就没有出来,或许到医院走走,能碰上她。
林樱美是一年前从天津调到北平的协和医院,她大学时代的恩师已经是这家著名医院的院长,早年恩师也曾经和林父同过窗。
日本战败,林父因为同日本人的关系差点进了监狱,幸好医术高明,给国府一位要员治好了病,那位要员投桃报李,悄悄地把林家转移到天津。
抗战胜利没几天,袁朗就消失了,临行前曾经向林樱美告别。袁朗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五年的时间,并肩战斗,汹涌的人潮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了解彼此,信任彼此,亦真亦假的追求,在别人的眼里的确是真的,在彼此的心里却明白,有一层纸,很薄,却把爱情和友情清晰地隔开了。
“对不起。”袁朗的笑看起来有些苍白,语言似乎更苍白。
“多保重。”林樱美看得出他那份苍白背后的悲凉。爱,不能相守,他和她一样,自愿为信仰牺牲,也自愿背负爱的枷锁。
袁朗走了不久,林家就搬到天津,林樱美也想离开那座留下美好青春和无望爱情的悲情城市,于是向上级请求到天津工作,她的组织关系转到北方局。后来组织上得知她和协和医院院长的关系之后,她又被调到北平地下党城工部,主要任务是借工作之便,接触傅作义部队的军官,搜集情报,统战策反。
今天外科门诊人格外的多,快到午饭时间,门口还有一个病人没有看完。
林樱美吁了口气,抬手看了一下表,已经过了十二点了,喝了一口水,外面的护士终于叫最后一位病人的名字:“屠美丽!哪位是屠美丽?”
“来了,来了。”随着一声粗而造作的应答,一个胖太太蹬蹬蹬迈着大步子就冲了进来,一屁股坐到了诊桌边上的椅子上。
“林樱美林大夫?”还没等林樱美问诊,她倒先开了口。
“是啊!您不是挂的我的号吗?”林樱美有些好笑,“您哪儿不舒服?”
“唉哟,最近老胃疼,可能是消化不太好。”
“那您应当去看内科啊,我这儿是外科。”胖太太的回答让林樱美更觉得好笑。
听了林樱美的话,胖太太没有什么反应,却表情严肃地靠近林樱美,声音突然压得很低,“田老板让我通知你,联络站暴露了,特务就在对面茶楼里,你现在跟我走,有人接应。”
林樱美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胖太太的话,过了片刻才开口,“什么田老板,我可不认识,太太您弄错了吧?”
胖太太轻轻撇了一下嘴,“楼下接应的那个人还让我告诉你,他是扬子江。”
“啪!”林樱美手里攥着的听筒一下子松开,掉到了地上。
“他和田老板在太平间门口拉死人的救护车里等你。我先走,你赶紧过去。”胖太太望着有些失措的林樱美,脸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坑。
《青山遮不住》第三十一章 下
林樱美低着头,穿过院里的小树林,匆匆往太平间方向走。
那一声“扬子江”,一下子让她回到了风雨如晦的南京城,回到和他一起并肩战斗的岁月。没有想到,北方的这个古都,还会再有见到的机会,这么说,这些年,他也在这里?同一个北平城,我们竟然没有碰到过?看起来,上天真的是没有把缘份送给我。
“齐处长,你看那女人是不是上午去过杂货铺?”齐桓身边的小特务突然叫出声来,“没错,就是她。这么着急往后院跑,干吗呢?喂,你站住!站住!”小特务追着林樱美就跑过去。
齐桓已经发现那个急匆匆的身影是林樱美,小特务越追越近,林樱美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别跑,再跑我开枪了!”小特务掏出手枪,叫得更凶。
林樱美突然停下来,一个急转身,和小特务正打了个照面,脸上却是明媚的笑容,“您想干吗,大白天想杀人。我可是外科大夫,不怕血。”
“你跑什么跑?鬼鬼崇崇的。”
“我急着去后院解剖室做实验,下午尸体就要被拉到城外埋了,我不快走就没时间了。”林樱美微微扬着头,不急不慢地说着解剖尸体的事情,很专业也很清高。
小特务转过身看着走过来的齐桓,凶狠的眼神里并没有相信的意思。
齐桓很镇定地走到林樱美的面前,面无表情,一如他平常的姿态,“您是协和的大夫?能问一下您的姓名吗?”
林樱美眼睛里掠过只有齐桓能够察觉出来的震惊,以至于她回答的语气不象刚才那样平静,“林樱美,外科主治医生。”
“林大夫,我们只是例行公事,请您谅解。”齐桓语气平缓。
“后院解剖室?带我们一起去!”小特务突然粗暴地插话,特务的直觉让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大夫有问题。
林樱美咬着嘴唇,重重地点点头,“行。”转身就走。
齐桓悄悄伸手去摸后腰的枪,轻轻地开了板机。
“啪,啪,啪”十几米之外的医院墙外,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声。
小特务忽地停下脚步,“不好,是杂货铺,交上手了。齐处长,咱们先把这女人铐了,带回去再审!”
齐桓点头,没有说话,伸手到后腰,象是要掏手铐,小特务转过身去,举枪对着林樱美。
林樱美事后无数次对齐桓嘲笑过自己面对枪口里的心跳,几乎快有二百下了!她第一次面对特务的枪口,面对敌人的抓捕。无数次想过这种可能,无数次设想过宁死不被俘,可事到临头,竟然大脑一片空白,没有勇气伸手去拿旗袍领口的那枚有毒的珍珠。
林樱美面色苍白地等待着齐桓的手铐,却眼睁睁地发现眼前的那个小特务惊恐地睁着眼睛慢慢地倒在地上,齐桓装着消音器的手枪枪口正对着她的脸。
医院外的枪声越来越响,似乎夹杂着警察的哨声。
林樱美和齐桓面对面站着,谁也没有开口,或者说,谁也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外面的杂货铺出事了,你赶紧跑吧!”还是齐桓打破了沉默。
“你不是军统的人吗?为什么救我?”
“我是成才的朋友。”
“要走一起走吧,你都把这个特务给杀了。”
“我有办法,你不用管我。”
“喂,我说两位,大敌当前,怎么还在温良恭俭让啊!快点,扬子江让你们俩一起走!”胖太太手里拎着高跟鞋,突然出现在小树林里。
胖太太的声章并不大,却足够吓着面面相对的两个人。
“怎么了,齐桓同志,林樱美同志,这是城工部刘部长的命令!你们俩都有可能暴露,特务已经发现杂货铺田老板失踪了,正在封锁医院周围,扬子江让咱们抓紧时间上车。”
齐桓和林樱美刚一钻进那辆破旧的救护车,车辆就立刻开动了,胖太太迅速地脱掉自己身上的旗袍和头套,根本不管林樱美和齐桓惊异的目光,扔给他们俩一人一件破旧的沾着血迹和污泥的衣服,语气干脆急促,“赶紧换上,躺到担架上,装死人,象田老板那样。”
车厢的地板上,一幅白布下面,田老板伸出脑袋,冲他们笑了笑,又蒙上白布躺了下却,看得林樱美有些心慌。
两人对看了一眼,心里大致明白怎么回事,赶紧换上衣服,盖上白布,刚躺到担架上,那个冒牌的屠美丽就开始手忙脚乱地往他们身上喷洒气味浓烈的消毒剂,往他们脸上抹白色的粉末。
林樱美听着破车的簸箕声,心里突然想笑:只要和袁朗沾上边,就会有惊险就会有刺激,还真是!今天突然来了那个男扮女装的屠美丽,告诉了一声“扬子江等你“,然后就碰到特务,差点儿被打死;再然后,又躺在拉死人的车上装死,就象多年前在南京雨花台那次救人一样。对了,旁边的这个齐桓,什么时候成了自己人了?
齐桓没有看清开车的司机,车子开出医院的大门,司机戴着墨镜和口罩,穿着白色的护工的衣帽,一直没有说话,和上来盘查的特务说话的一直是那个冒牌的胖太太,当然他现在一本正经地也穿着医院的护工服。
特务似乎要打开车厢,“胖太太”也没有阻拦,只是阴阳怪气地说,“哟,老总,您要看我可不负责任,这车上拉的可是传染病,拉到左家庄去烧的!你没看我们全副武装吗?”
特务看着“胖太太”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迟疑了一会儿,放行了。
复兴门城外,平西交通站的同志早已经等候。直到挥手再见,齐桓也没有看见那位司机摘下墨镜和口罩。
出城的牛车上,林樱美和他一样,沉默着,有许多话想说,有许多话想问,却不知道如何说起。
“那个司机,叫扬子江?是你认识的人吗?”齐桓太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了?离别的那个背影,他觉得一定是他非常熟悉的人。
“嗯,他是我在南京工作时的战友。扬子江是他那个时候的代号,现在,不知道还是不是用这个代号了。”林樱美笑得有些怅惘。“这个人,你也认识。”
袁朗看着那辆拉着齐桓和林樱美的牛车消失在华北的原野上,渐渐成为一个小点,才摘下墨镜,转身走到早就停在路边的林子深处的一辆吉普车上,开车出来的时候,已经换成一身干练的夹克。
今天一早,他已经接到了南京的调令,今天晚上的火车,他要离开北平,在南京会停留一些日子,不知道南京的联系人是谁?铁路要还在南京就好了,有可能的话,还能见上他。
想起他,袁朗的心里突然被许久不敢放纵的温情撞击了一下,就一下,就潮湿氤氲如湖水。
车子开在清寂的北平冬日的城郊,不宽的土路,西风萧瑟,枯树寒鸦,都挡不住思念的温暖。
“我忽然想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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