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朗沉默了一会儿,才郑重地开口,“大规模。”
成才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是江西那边兵工厂要用吧!”!”(作者表:史载江西苏区于1931年正式建立兵工厂,工人是上海地下党介绍过去)
听到成才的话,袁朗的脸上浮现出孩子般的笑容,“跟你说话真过瘾!没错,那边条件太差,我从咱们兵工厂动员了几个工人过去,配方一块让他们带过去,他们那边现在只能造手榴弹和地雷,火药、硫磺这些材料能弄到就不错,质量没保证,你得考虑这些因素。”
“我明白,明天你过来拿吧。”成才没有多说什么。
袁朗喝着茶,也没有说话,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成才听见袁朗对他说,“这茶真不错,你前几天去我车间了吧?我叫袁朗,我父亲以前就是江南制造局的工人,十年前我也进来当学徒,那会儿已经叫上海兵工厂了。算起来,我的资格可比你老,要是在车间,你该叫我师傅。”
成才听着袁朗讲着自己的事,有些吃惊,也有些感动,这是他到上海之后,第一次跟一个人这么深地交流,而且是一个身份非同寻常对他坦诚相见。他轻轻地笑了,嘴角带出了一对清浅的酒窝,“我还真想到车间呆着,在研究室闷得很,如果我去找那位郭厂长要求下车间,应该没有问题,你会带我这个徒弟吗?”
《青山遮不住》 第四章 (上)
一间平常普通的石库门房子的客堂间,中共特科二科科长兼红队队长陈庚,那时候他叫王庸,看着桌上的一份报纸,低着头,半天没有说话。
袁朗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共事两三年,这个精明能干机智乐观的特科领导人从未如此情绪低落。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那次劫囚车行动功亏一篑。
由于叛徒出卖,中共中央农委书记彭湃,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杨殷,以及其他三位江苏省委的同志在开会时被捕,内线情报说,囚车将从租界引渡他们到龙华国民党警备司令部监狱。
周恩来、陈赓亲自带着十几名特科“红队”队员化装成拍电影的外景队,埋伏在囚车经过的路上,队员们怀揣着刚刚拿到崭新的驳壳枪,一个个跃跃欲试,只等囚车一到就立刻冲上去,把人救下来
然而就是这一箱在行动前刚刚运到的德国枪出了问题。一个大家事先设计好一切考虑到一切都偏偏忘记了的重要问题――那批崭新的手枪,因为崭新,所以新枪里的黄油塞得又满又多,当囚车出现视线之中,队员们却拿着塞满黄油的手枪无法开火,十几个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志坐在囚车一点点远去。
桌上那份报纸上醒目的一排黑色竖行标题异常刺眼:共匪要犯彭湃、杨殷,颜昌颐、邢士贞、张际春五人昨日在龙华执行枪决!袁朗那天因为其它任务,并没有参加行动,但是他能够体会到陈庚心中的悔与痛。
过了片刻,陈庚抬起头看着袁朗,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坚定与豪情,“伍豪(大家都知道的,这是周总理当时的化名)说,我们不提倡暗杀、绑票,但是对革命的叛徒绝不能手软!中央已经决定由我们红队执行处决叛徒白鑫夫妇的任务。具体行动由你负责,白鑫接触过红队的一些同志,为了不引起他的怀疑,我们要考虑用一些新同志。”
袁朗点点头,“我明白,我这去安排。”
“你上回说,救你的那个小伙子枪法不错?这段时间接触了吗?怎么样?”
“他现在是我徒弟,天天跟着我在车间泡着,人不错,也可靠,思想也比较进步,我想这回行动让他参加一下!”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红狐看准的人我信得过。不过我有个建议,他目前的身份对于开展长期情报工作有利,今后只有你和他单线联系,除了伍豪和我,他的身份对特科其他同志保密。今后红队的行动,他只以狙击手的身份单独配合,不跟大家碰面。”
成才在霞飞路边上的和合坊3弄27号3楼的阁楼里已经呆了五天了,每一天,他只做一件事情,趴在窗台上,举着自己在袁朗车间里改装成功的毛瑟卡宾枪,瞄准对面的一座房子。枪上的瞄准镜是他从德国带回来的,步枪的扳机他也专门修改过。
从窗户看下去,27号后门的斜对面,4弄43号,正是叛徒白鑫借住的新家,白鑫蛰居在家,左有护兵,右有保镖,惊恐地等待着国民党方面送他们夫妇出国的消息。
成才居高临下的瞄准镜里,43号前后的动静一点一滴清晰呈现。这五天里,43号很安静,没有人出入。成才知道不只他一个人在瞄准那间屋子,他从瞄准镜里可以看到弄堂口修鞋的袁朗。
成才记得袁朗那一天来找他,说是要借用一下那支改装的狙击步枪,成才二话没说,从床底下拿出盒子,递过去,“装上就行!”袁朗接过盒子,却不离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歪着头坏笑了一下,“可是我不会装啊!”成才瞪了他一眼,“你是我师傅,你不会装谁也不会装!”袁朗举着盒子,撇着嘴,“装是能装,可是狙击枪我从来没碰过,不会用啊!”放下盒子,看着成才,突然说,“要不借你用一下,成吗?”
成才怔了一下,“借我用一下?什么意思?”
袁朗把盒子放到地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递给成才,“两个叛徒贪生怕死,出卖同志,我们五个重要领导牺牲了。我们准备采取行动,处决叛徒。”
成才接过报纸看了一眼,他几天前看到过这条新闻,报纸上天天都有枪决共匪的报道,对他个人来说,所谓的“共匪”,唯一直观的印象和直接的接触只有眼前的这个人。这个人机智果敢,信仰坚定,洞察人心却精明练达,他第一眼看到那双明亮灼热的眼睛就被这个人折服,如果所谓的“共匪”都是这样的人,那么他很愿意追随,甚至成为这样的人。
成才把报纸还给袁朗,目光明澈而坚定,“你这么相信我?我不是你们的人。”
“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的人了。如果你不想参加,没有关系,今后我不再来麻烦你。”袁朗看着成才,热忱而真挚的目光让成才心中那团早已被他点着的火越烧越旺。成才无声地笑了,弯身从地上拿起盒子,看着袁朗,眼神里带着一点无奈,“师傅,欲擒故纵,我可真玩不过您!”
四天来,成才呆在阁楼间,除了方便之外,没有动过地方。在德国,费因茨教授莫名其妙地认定自己有狙击手的天份,固执地在周末带着他去郊区训练狙击。成才从排斥到被动接受到热爱上瞄准镜里的世界,“狙击手”这个对于当时的中国军队还很陌生的名词,已经成为他在内心深处对于自己能力的一种认同。
晚上10点钟。两辆一前一后汽车开进弄堂,停在和合坊后门口。 陆续有保镖和佣人往车上搬行李。
11点,白鑫出现了。他穿着一条藏青色西装裤子,上面罩了件灰哔叽呢绒袍子,脚上的黑皮鞋擦得油光锃亮,前后随行的保镖七八个人,从43号后门出来,走向停放汽车的地方。
瞄准镜里,成才看得很清楚,白鑫起先有些紧张,一言不发,走到汽车门口,才肩膀放松下来,脸上绽开笑容。仿佛跨进车门,就是另一个国度。他弯下腰,准备钻进去;
成才瞄准镜里的十字星锁定着那个低下去的脑袋,手指虚扣在板机上,只等待着那颗脑袋只需再往上那么一抬;
就要钻进汽车的那一刻,白鑫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看了一眼,似乎想跟这个弄堂,跟这个城市,跟这个夜晚告个别;
就在这一抬眼的瞬间,夜色中一颗子弹带着清啸破空而来,正中他的眉心,白鑫立时倚倒在车门,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写满惊恐和不可置信;
白鑫身后的保镖迅速开枪还击,埋伏在周围的红队成员纷纷从黑暗中涌出,近十把手枪对着白鑫夫妇和保镖们猛烈开火。
成才没有恋战,按照袁朗事先的布置,迅速撤离了阁楼,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天,沪上有消息灵通的媒体从巡捕房和国民党方面得到小道消息,报章登出“神秘枪手一枪索命,亡命夫妇喋血家门”的耸人标题。
成才一早到兵工厂上班,远远地看见袁朗等在厂门口,老远就迎上来,冲他打招呼,“成工,听说这几天生病了?瞅瞅这眼圈,昨天晚上没睡好吧?”说话间靠近了成才,伸出胳膊搂住成才的脖子,凑近成才的耳朵轻轻地说,“第一次杀人,别想太多,也用不着自责,记住,叛徒的鲜血只会让你的灵魂更加洁净。”
成才看着袁朗望过来的关切目光,心里突然一热,自己的心思在这个人犀利的眼睛里总是那样纤毫毕现。袁朗的话让他的心情一下子明朗起来,“师傅,徒弟病了,您怎么也得请吃顿早饭吧?我想吃碗菜肉馄饨!”
《青山遮不住》 第四章 (下)
对于中共特科陈庚所辖二科和红队的人来说,从处决叛徒白鑫那天开始,他们会发现,每一次任务,无论是处决叛徒还是为中央会议担任保卫,总有一枝神秘的枪藏在他们身后,要不先发制人,一枪中的,要不就默默地为他们撤退提供掩护。总有队员问陈庚: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神枪手是哪一位同志?陈庚只是神秘地笑笑,说出两个更加神秘的字眼:“红狼。”
其实陈庚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只是突如其来的灵感,因为袁朗在党内的代号是“红狐”;而这个神秘的红狼,陈庚本人也是在好几次任务之后,经上级同意,才在袁朗的住处见到真实的红狼。那是一间窄窄的阁楼,袁朗的爱人傅明月,带着年幼的孩子和一部电台和一位中央领导人假扮夫妻住在租界的一处楼房里,袁朗自己就蛰居在这间小阁楼里。
上海的春天还真是让人留恋,玉兰、茉莉、栀子,许多种香花的味道抹去了弄堂里让人不爽的潮气和马桶味,空气里有一些温暖的气氛,让人暂时忘却上海滩繁华表象下面的死水微澜和潜流下你死我活的政治暗斗。
就是这样一个明朗的春日,那个叫成才的年青人走进阁楼的时候,陈庚一瞬间有些楞神,他没有想到袁朗带进来的这个红狼,有这样一张清秀英俊的脸,看上去和神枪手没有一点关系,那张脸上还有一双好看的清澈的眼睛,没有杂质,没有犹疑,坚定平静地看着你,等待着。
“你知道你将要走上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吗?充满艰险,荆棘遍布,生可能不如死,死却会更惨烈,可能要隐姓埋名,可能要忍辱负重,你想好了吗?”
“我早想好了,要不然,我不会走进这间屋子。”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出身在一个地主家庭,是什么让你抛弃自己的家庭,放弃平稳的未来,走上这条路?”
“我的选择和信仰有关,也和我认识的共产党人有关。在这个看上去莺歌燕舞的时代,还有人甘冒生命危险为实现社会公平和正义牺牲流血,在我眼里,这样的人就是我最景仰的死士,荆柯那样的死士。成为这样的死士,是我的幸运。”
说完这些话,成才的眼睛看向了袁朗,那个人没有迎接他的目光,笑着低下头,玩着手里的一把驳壳枪,嘴角那笑,却分明带着一份欣赏和理解。
日后成才回忆起来,袁朗的那间阁楼比他自己的房间更有特殊的感情,因为在那里,他庄严地跟着陈庚和袁朗,许下了一个“永不叛党”的承诺。许下那份承诺的时候,他就知道,要守住这份承诺不容易,加入红队的这些日子,亲手击毙了一个又一个叛徒之后,就更知道,在血雨腥风的日子里,一句诺言转眼就会被撕碎,并肩战斗的同志转眼就会成为卖生求荣的贡品。他只是想:如果能够和袁朗、陈庚战斗在一起,生死相依,卓然而立,该是多么难得的人生经历。只是,他那时并不知道,日后会有许多残酷的岁月,他要独自一个人去坚守这份承诺。
不过,那一年,却的确是成才最充实最踏实的日子,不仅是因为他和袁朗并肩战斗,而且因为那一年春天,他的发小、儿时成长的伙伴许三多被他的父亲派到了上海,和他住到了一起。
那一天,成才护送一个中央领导人撤离上海,一直送到浙江省境下一个接头人手里,回到上海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成才没有去工厂,直接回了家,刚进大门,房东太太就从屋子里窜出来拦住他,
“成先生,侬老家乡下来亲眷啦,伊在侬门口坐了一夜,阿拉叫进屋里厢困觉,伊弗肯,侬赶紧看看!”
成才心一下欢喜地跳了起来,“三呆子来了!”成才三步并作两步跨着楼梯,转到二楼,果然看见那个老实孩子靠着自己房门,埋头啃着烧饼。
“三呆子,你干吗不进屋啊!房东太太有我的钥匙啊!”
那个低头啃烧饭的青年一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成才哥,成才哥,你回来了!”
成才冲到许三多跟前,一把搂住了他,抱得紧紧的,“咱俩几年没见了?我想想,五年了吧?我刚去德国那会儿,不会德国话,什么朋友都没有,可想你了,晚上想得多哭了!”
许三多被成才搂着,有些害羞,却不敢表达,身体别扭地呆在成才的怀抱里,半晌才回了一句,“成才哥,我也想你,你走了以后,天天都想,老爷让我天天打扫你的房间,一进去,我就想。”
成才乐了,放开胳膊,往后退了一步,认真地看着许三多,“我看看,三呆子是不是长大了?”
许三多是个老实木讷的青年,留着那个时代乡下青年的锅盖头,到上海之前,特地置了身崭新的棉衣裤,一路奔波,有些灰扑扑的了,而且,这都四月艳阳天了,这一身棉衣,在房东太太挑剔的眼里,乡下亲眷的定位倒是挺形象的。成才笑着把他拉进屋子,走到窗户边,放下一个菜篮子,从楼下馄饨摊叫了两碗菜肉馄饨拉上来,两个久别的朋友开心地吃了一顿午饭。
吃完了,忙完了,成才看着许三多仍然有些拘谨的样子,笑着说,“三呆子,又发呆了,我爹让你来带什么信了吧,还不赶紧拿出来!”
许三多拍拍脑袋,“成才哥,你要不说,我差点忘了,老爷让我带了银票过来,说是让我看你这边缺什么,帮你添置些;还说,上司同僚那儿该花的钱要花;老爷还说,他当年资助去保定读军校的高国大哥在国军当大官了,高大哥年前写信给老爷了,老爷说高大哥现在是中央军八十七师师长,就在江苏驻防,老爷叮嘱你有空多去走动走动。”许三多虽说只念过私塾,但是天生一副好记性,别人说过的话,过耳不忘,看过帐册,过目不忘,所以,成子谦根本没把他当下人看,平日里挺器重他,这回打发他到上海来,就是让让他给成才作个帮手。
许三多一字不拉地复述完成子谦的话,从棉衣的夹层里细心地的掏出一卷纸,递给成才,“成才哥,这是银票,还有高国大哥的信。”
成才有些感慨地收下,拍拍许三多的肩膀,“难为你这么老远带过来,我爹也真是,路上要是碰个坏人,你怎么打得过?”
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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