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翠不答他所问,只道:“如今火宅佛狱与慈光之塔皆不容于你,你无处可去,只能前往中原苦境。苦境地大物博,以你之能,必能找到安身之所。”
楔子微微苦笑,“寒姑娘——”
寒烟翠不理他,自顾自地继续道:“我虽不知太息公与师尹为何要囚你在此,但想来应关联极大,更或许与近日雅迪王失踪一事有关。我或能为你阻挡火宅佛狱一时追兵,但慈光之塔方面,还需靠你自己。”
两根手指扣住楔子手腕探了探脉,寒烟翠微舒长眉,“还好,伤得并不重,对动武没有多大影响。即便当真对上师尹,想来你也应可全身而退。”
楔子静静听她说完,嘴角微微上扬,轻声道:“多谢王女一番好意,楔子铭感五内。只是,楔子既甘心被禁在此,便没有打算逃出去。”
“天真。”寒烟翠冷下脸来,金色光芒中秀美的五官更显冶丽,“你以为师尹当真会放过你么?”
“吾知道他不会。”楔子神色如常,淡淡道:“但若这是楔子命数,吾亦不会逃避。”
寒烟翠脸色更沉,“你不顾自己性命,难道也能不顾天下人性命?”
楔子扬眉,“此话怎讲?”
“中原苦境,杀戮碎岛,火宅佛狱,以及慈光之塔,这四境千百年来互相忌惮互相制衡,形成了微妙的平衡,这种平衡也为四境换来了千百年的和平。而如今雅迪王的失踪打破了这种平衡,随之而来的,必定是腥风血雨兵祸绵延,战端一起,何人能置身事外?而四境百姓也会因此深受其害。而你,正是能扭转乾坤,继续维持这一平衡的关键。”
楔子紫瞳抬起,直盯眼前女子,却不打断她的话。寒烟翠续道:“你身上的兵甲武经,能让火宅佛狱与慈光之塔颇为忌惮,而你怀有雅迪王失踪之秘,亦可以牵制杀戮碎岛。而苦境中原——你虽曾书《荒木载纪》,但对苦境之辛丑揭示极少,苦境于你无仇无怨,乃是一片新天地。你身置苦境之内,亦可保全苦境和平。言及于此,你可明白?”
楔子不语,良久,慢慢微笑起来,“寒姑娘怎知兵甲武经与雅迪王的秘密在吾手中?”
寒烟翠抿唇一笑,笑容有些促狭,“我方才偷听到师尹与太息公的对话,从中推想得知。你方才此言,不是也变相承认了么?”
楔子有些无奈地笑笑,叹道:“寒姑娘实在聪明。”
寒烟翠睨了他一眼,道:“你一人牵系四境以后数十年局势,千万人性命置于你手,你当真还要固执地留在此处便宜那些真正的阴谋者么?”
楔子默然沉吟,浓密的眼睫垂下,轻微的扑闪。而后,他展颜一笑,“寒姑娘所言极是,先前是楔子疏忽了,险些成为四境真正的大罪人。”
“你现在醒悟,为时不晚。”寒烟翠朝他微一点头,两人目光相对,皆是透亮清晰。寒烟翠内劲一吐,已将楔子手脚上困魔锁震断,随即双手向前,扣住那深入体内的新月钉,低声道:“忍耐一些——”
楔子勾起唇角,“寒姑娘尽管动手。”
弯月形的双钉拔出同时,一股温热血红随之喷溅而出。楔子脸色却是丝毫不变,仿佛那疼痛并不属于自己,寒烟翠迅速扬指点上他日月天枢二穴,轻呼一口气道:“如何?”
“无碍。”那人犹自微笑。
女子幽幽盯着他看了看,半响不动。随即,声音渐渐轻柔下去,“其实,我这次救你,亦是为了私心。”
楔子睁眼,嘴边弧度更深,“吾知晓——寒姑娘但说无妨。”
“吾有一好友,名唤湘灵。她乃是杀戮碎岛戢武王之妹,也即是雅迪王之小女。你可还记得,数年前的三月,她曾与你在碧水丹青一会——她自从读过你所著的那部《荒木载纪》之后,便对你的文采神思钦慕不已,那次相会,更让她再不能将你忘记。是以,有一日她偷偷跑出杀戮碎岛,希望能到慈光之塔与你相见。但——”
她顿了顿,向来平稳的声音竟有了一丝轻微的颤抖,“杀戮碎岛与慈光之塔之间隔着广阔的苦境,湘灵自从那日进入苦境之后,便再也没了消息。”
“——这么说,她失踪了?”楔子微微蹙起眉头。
寒烟翠轻轻点头,又道:“湘灵是我挚友,如今生死未卜,她对你情根深种,自不会希望见到你死。我因湘灵而救你,同时我亦希望你前往苦境之后,能帮我打探湘灵的下落。我是火宅佛狱的王女,没有王的命令不能随意穿梭于四境之内,我虽挂念湘灵安危,但始终无法前往寻找……我,我实在很担心她……”
说到此处,情不自已,已有些接不下去,楔子温和地抚上女子肩头,道:“此事既由吾而起,自该由吾承担。湘灵姑娘的下落,楔子责无旁贷。”
寒烟翠轻咬下唇,渐渐收敛起内心波动的情绪,抬头正色道:“希望你能记住你今日所言。”
话音未落,女子已腾身金光之外,五指青葱变幻间,一把血色绢伞运化而出。只见她持伞蹁跹跃入半空,黑琉璃般的眼眸微张,凝神间已看出阵眼所在——慈光之塔的阵法看似完美,却偏对于火宅佛狱之人来说存在巨大漏洞。寒烟翠身形潇洒旋转间,红伞收起,伞尖已如一柄剑锋般直刺阵眼。
“哗啦”一声,灌注强大真气的伞间与神华天罡阵相碰,阵眼应声而脆。
金色光芒呼啸着四散而去,自那流窜的余光中楔子披发而出,血污了白衣,那人却混不在意,“有劳了,寒姑娘。”
她过去挽住那人,“阵法被破,师尹很快便至,快走!”
两条人影瞬间化作两束流光,迅速消失在四依塔外。
曲终人不见,江山数峰青(下)
宽阔平坦的官道上寂静无人,反是那弯弯曲曲的林间小径看似无路,却有一条化光身形疾疾而过。
只见那人足不沾地,如一只轻盈大鸟般御风而行,飞快自那曲折难辨的山路中向西方奔去——西方,正是慈光之塔与中原苦境交汇的边境。
此人自然便是从四依塔逃出的楔子,即使如今落魄逃亡,他依旧优雅地负着手,目光深敛,内心波澜不惊。只一弹指间,那些秀美的山川江河已被他远远抛在身后。
这条出境之路,早已不知走过多少遍。虽然慈光之塔之人若无师尹手谕,不能随意进出其他三境,但他楔子向来不守规矩不是?他忽而想起那人若知晓自己近年行迹必定咬牙切齿的模样,想必一双冷眼直瞪过来道一声“好友,吾真败给你了”。想着想着,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他笑了笑,心里却更加沉重,脚下这路走过千万遍,但从未有过今日这般怅然。眼前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熟悉得亲切。那些丘壑江山,更是早已刻入他每寸神经血肉长达数百年。
这是他的故乡呐,是他在天地蒙荒中睁眼第一个认定的世界。这世界里的春夏秋冬沧海桑田,都是他不可磨灭也挥之不去的记忆。这曾给予他无限温暖渴望的地方,如今却终将被他背弃,是么?
真是自己背弃了么?在坚持自身道义的长路上为何总不可避免地失去?他并不想离开,然如今已不得不离开,且此一去只怕再也不回来。
他轻轻叹了口气,掩住心里的伤感,脚下足步反而更快。若注定失去那便失去罢,至少他还有自己。
身形飞过,带起一阵清风卷起地上枯枝残叶,却在下一个瞬间,风散人停。
楔子顿住脚步,面无表情地盯着树林后显出的人形,暗紫的眼眸微不可察地闪了闪。
早跟那人说过,这紫金琉璃孔雀披风太过晃眼,那人偏偏就是不信——楔子微扬唇角。
那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也不急,同样优雅从容地转过身,露给他半个侧脸——漂亮的侧脸。一双墨渊般的眼睛轻轻眯起,嘴边勾起笑意,“好友如此匆匆,不知欲往何方?”
那语调很悠然不是,仿佛就如旧日唤他一同喝喝茶或坐下来下盘棋一般。楔子眼光定在那人脸上,淡淡道:“啊,反正不与师尹同道。”
无衣师尹挑起眉梢,“好友果真魅力大啊,居然请动佛狱王女出手帮忙。吾倒也是忘了,好友一向在女人圈里吃得开。”
楔子微笑,“怎么,师尹莫非嫉妒了?”
“哎呀呀,吾倒真有些嫉妒呢。好友你可知如此,实在叫吾为难啊。”那人依旧是戏谑的口吻。
“有何为难?反正师尹早就不打算让吾活着走出慈光之塔,即使豁出去不要吾口中兵甲武经的下落,也不能让吾将你们卑鄙的阴谋流传四境,不是么?”
无衣师尹总算转过身正对他,“好友,吾从未想过要你性命呐。难道在你心中,吾无衣师尹果真便是这样无情之人?”
那深邃的眼中沉淀的可是真诚么?不管是否,楔子都不为所动,“师尹,可惜吾太了解你。”
无衣师尹一时怔仲默然,片刻后忽又笑起来,“哈哈,不错。吾师尹便是虚伪又如何,事到如今你依旧摆出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实在让吾厌恶!”
这次换楔子愣住,“原来——你竟是讨厌吾么。”
那紫瞳里有什么一闪而逝,无衣师尹下意识地抿紧了唇。如今果然没什么好说了,明明是想要挽回,为何一开口发现你却离吾更远。
纵然你我早知终有一日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吾心里仍期盼那天永远不要来临。你总是固执地站在吾之对立面,而吾亦自私地不肯收手,你说吾无情吗?或许吾真是无情罢。但吾依旧不希望与你为敌。
“跟吾回去。”这样的话算是请求么,无衣师尹不知,“吾答应不伤你性命。”
楔子微微摇头,心里不禁长叹口气。你这傻子,事已至此你还希冀吾允你什么呢,你该知晓,我们早已回不了头。
“不伤吾性命?便如师尹当初答应不伤雅迪王性命一样?哈,楔子并非无智之人,师尹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果然,你到最后还是如此骄傲,那样冷漠又疏离地俯视着吾,吾再多言对你也是无用罢。无衣师尹脸上笑容渐渐冰冷,那墨渊般的眼睛明亮清晰,锋利得犹胜刀剑。
“那么,你便连同兵甲武经与雅迪王的秘密一起埋葬于此罢,楔子!”
话音未落,树林间忽闪出两道疾光,带着十二分的寒意与杀气直向楔子而去。
终于要动手了么?楔子内心隐隐涩然,猛然后退,一道森寒刀光贴着面颊而过。身形微转间,一支破空羽箭“唰”地插入他身后一寸。
一击不中,身着黄衫的美貌少年扬指再扣三箭上弦,口中大喝道:“你一直对师尹口出不敬,我早就想教训教训你了!”
说话间,三支羽箭已连珠射出。楔子也不答话,耳闻箭矢呼啸之声,步伐翩然若舞,两根修长手指顺势夹住劈面而来的弯刀,掌指牵引间羽箭尽数偏斜,碰不到他身体任何。
耳闻一声“叛徒”,楔子微微瞥向一脸阴沉的白衣男子,神情依旧淡然,双掌游弋拍出,月白衣袂飘然浮动。刀刃寸寸紧逼,羽箭环伺周身,楔子不紧不慢,只静立原地,刀光剑影寒气森森,却仍旧沾不到他分毫。
再斗得数十回合,楔子依旧嘴角含笑,以一敌二不落下风。反观那两人每次看似精准的攻击偏都差在了毫厘之间,未到一炷香时分,两人俱已是大汗淋漓。
楔子双掌与那弯刀羽箭缠斗,眼神却不时飘向不远处负手不动的人影。他知自己危机并不在此二人,反是那个狡猾的好友,不得不防啊。
“原来号称秀士林数一数二的高手也不过如此,师尹便是要靠这些人为你打天下么?”楔子露出讥嘲的冷笑,此言自是更加惹怒了战圈中的二人,原本便旺盛的怒火此时火上浇油。一羽赐命率先怒上眉山,“休得嚣张!”
纵身飞入半空,一扬手,指间已灌注了千斤之力,盗骊弓瞬间被拉至极限。只听“哐”的震响,一支金色辉煌羽箭应声破空,携雷霆之势袭向楔子,在空中划出灿烂的金光。
同一时间,撒手慈悲手中刀芒暴涨,斜斜划出一条诡异弧度,刀锋泛青,显是凝聚真气于一击。未及眨眼,已开天辟地的一刀破开面门,快,快得不及反应,快得无处可逃。
两人极招同发同至,强大内劲将楔子发丝衣袂尽数鼓起。那置身于内劲漩涡中的男子却是敛目不动,手指轻叩,拈出一道法印。一股淡红的光芒绽放于指间,如同血色般绚丽,却比血温柔。他左手成掌平推而出,看似缓慢,却生生将落于头顶的刀锋顿住,那掌中注满了无形真气,便如同一张张开的大网,将撒手慈悲的弯刀凝固其中,再无法落下半分。
同时右手五指微抬,月白大袖翻卷间红色法光倾斜而出,那原本风驰电掣射至面前的羽箭竟瞬间失去威力,变得犹如孩子见到母亲般乖顺。楔子只是轻轻地,轻轻地用两根指头夹住羽箭,仿佛夹住一朵花般优雅。
然而此刻,一直未动之人动了。
早已暗暗扣在掌心的东西瞬间抛出,无衣师尹勾起唇角,“在天舞神司面前,他们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无用。这世间能真正堪为你对手者,又有几人?”
余光瞥见那人手指一扬,楔子已警觉地向后飞跃而起。耳中只闻“轰隆”一声巨响,爆炸的余波冲击得他又退后数丈。原来师尹抛出的竟是霹雳火药弹,瞬间便将方才楔子立足之地炸出丈深的大坑。
烟尘漫天而起,楔子人未落地,耳中听闻轻微破风之声,面色不禁微变。左足在一旁树桠上一点,身子又腾空翻退而去。再闻轰隆巨响,果然又是一粒火药弹。
“哎呀呀~吾人未被你炸死,耳朵先要被你给震聋了。”烟尘中传来楔子笑语。
“截住他,逼他上去!”师尹一声令下,两条人影迅速窜上前去。师尹负手而追,微笑着又送给那人一粒火药弹,“耶~吾素来最恨好友听觉太好,总是偷听他人隐私,如今震聋了才大快人心。”
身后是接二连三的爆炸,两旁又有弯刀和羽箭夹攻而来,纵使楔子武艺超群,此时也施展不开,不得不被逼连连倒退。四人追追打打,待楔子发觉他已被三人逼上孤星崖时,心里不由叫了声苦。
身旁两人倒是其次,唯那炸弹很是毒辣,每次都似算好了他之落脚处,抢先便送他一粒。迫使他不得不按照师尹算计好的路线退去,楔子蓦然回头,瞥见不远处陡峭的孤星崖上云蒸雾绕,那是怎样的一处千壑绝壁,他自然知晓。
吾不死你不休,是么?楔子沉下脸来,紫瞳张开映射出一片清冷,如今真是什么也不必说了,你我终须一战。
再不顾身旁二人攻势,楔子一声轻喝,不退反进,挥掌直劈师尹而去。师尹见那月白衣袖卷至面前,带来一阵寒冷杀意,想也不想反手又是一粒火药弹弹出,口中呼道:“上去!”
那人身上简直有发不完的火药弹,楔子无奈,掌未打完已被迫飞身而起,在空中翩跹几个翻转,轻轻落在地面。
爆炸的烟尘逐渐散去,那三人反不再追击,停下攻势,自楔子模糊视线中缓缓步出——他们自不必着急,因为那人已被他们成功逼至孤星崖。
孤星崖,深渊绝壁,便在那人脚跟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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