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约定的时间还尚早,展昭却已经动身离开府衙,依旧是一身利落干练的黑衣,随身带着的,是白玉堂的画影剑。
曳竺林距开封府几十里地的路程,与展昭的身法而言并不算远,可有些棘手的是曳竺林地处盐帮的地界,当年因为盐商的案子展昭与盐帮有些过节,此番前去赴约只为能探听些虚实并不想因这过节而徒生枝节,是以打算依照江湖规矩提前去盐帮总舵拜会,如果可以得到他们的援手更是再好不过。
可他也知道,唐突的到访,盐帮总舵主未必会欢迎自己,总算盐帮与朝廷之间总还有些微妙的联系,还要倚仗朝廷,有些薄面。
展昭顾虑的是,朝廷已经昭告天下展昭已死,不知道盐帮总舵主会不会叼住此事大作文章。盐帮虽为举足轻重的大帮派,总舵主司空祈隆的为人据展昭所知却谈不上磊落,转念一想,盐帮还不至于阴险到这种程度,即便是真想,日后传扬出去也不是光明之举。此番一行,他责无旁贷。白玉堂的大哥白锦堂生意场上做得风生水起,与盐帮漕帮皆有不匪的交情,也许总舵主司空祈隆能不看僧面看佛面,伸出援手。
展昭的脚步忽然慢下来。
“辛苦跟了这么久也该累了吧,出来吧……”
展昭站定脚步沉声提醒着,身后那脚步声也站定,却没有人走出来。
展昭有些无奈,原本被人跟踪不是件开心的事,更何况,展昭已经知道身后的人是谁。
他没有回头,只是深深的吸了口气重重的吐出……
“方姑娘,出来吧。”
那跟随的脚步声唯唯诺诺的退出来,娇小灵动的暗紫色身影,将头努力埋在胸前,站在展昭面前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不是方芷诺是谁。
虽被展昭觉察,依旧苦着一张脸,却不甘心就此后退折返。
“听话,马上回去!太危险了!”展昭的声音有失温润,却也并不是怒意,而是有些焦虑不安。
方芷诺对他的性子有几分把握,听他语气显然是关心则乱,而并不是真的怒不可遏,便厚着脸皮趁机攀上他手臂:“猫哥哥,你一个人去会有危险,不如带我去吧我可以帮你。”
展昭叹道:“我把你带在身边只会更危险,一旦打起来还要保护你……”
方芷诺无声的垂下攀住展昭臂上的手,将头埋在胸前,一手手指用力的扯着另只手的衣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她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可以让展昭的处境好一点,她更没有自私到知道展昭心里白玉堂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就巴不得白玉堂死在外面永远别回来,不可否认,她担心展昭的同时,同样担心着白玉堂。
所以明知道展昭会真的生气,却还是按耐不住跟了出来。他觉得展昭的脾气很好,最坏应该也只是责备几句。
却没想到展昭的目光真的沉下去,就连深深的夜色下都看的异常清晰,仿佛坠入沼泽的人,在一点点挣扎着下陷。
展昭知道她的好心,却更知道生死之事,不是闹着玩的。
对方再明显不过的请君入瓮,她可以不顾及后果,展昭却还没糊涂到任她由着性命任性的程度。
他的声音也跟着沉下来,一改那糯糯的坚持,而是带着磨砺的决绝:“方芷诺,马上回去!”
方芷诺愕然的抬头。
展昭已展开身形,不再是她努力就能尾随的速度。
方芷诺有些失落。
原来,她能跟到现在,不是她的轻功真的有多精妙,而是展昭还没有真正下定决心不顾她的感受甩开她。
“展昭!你还是关心我的,对不对!”
“你要将白玉堂平安的带回来!”
她突然对着虚无的黑暗大声的喊,也许展昭听得到。
即便展昭听不到,黑暗中越来越近的影子却听得到,他放轻了脚步上前,自方芷诺身后一记手刀,方芷诺便应势倒在那人怀里。
月光下,那人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脸上的疤更加神秘。
展昭提足了真气,将轻功施展到极致。
盐帮总舵近在眼前,灯火通明,戒备森严。
展昭欲上前求见,已有舵内值夜的帮众上前横兵器阻拦:“什么人!”
展昭见势后退了半步,抱拳一礼:“劳烦通报,在下开封府展昭,求见司空总舵主!”
“请稍等。”守卫者依礼还礼,速速将展昭打量一番便转身进总舵禀报。
展昭微微点头迎上他打量的目光。
不多时,那人走出大帐:“展大人,总舵主有请。”
一切还算顺利,展昭暗自叹了口气,撩袍随侍卫进了总舵。总舵主司空祈隆是个锋芒毕露的人,居高临下惯了,见了展昭进来,也不起身,只摆手赐坐,命人奉上酒水。
展昭一直以来对司空祈隆的印象是刚愎自用占主导,原本有过节在先,是以今天来到他的地盘上这般“待客之道”已在料想之中,展昭并不介意。
“展大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我这,祈祷不是恣意生事才好。”司空祈隆冷笑,显然对前事仍心怀芥蒂。
展昭也不做解释,只道:“司空舵主与展某之前有些误会,今日前来是公务在身欲行曳竺林,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司空舵主海涵。”
继而展昭将送信相约一事避重就轻的说予司空祈隆。
司空祈隆冷笑:“海涵,自是要海涵,我盐帮势力再大,对上朝廷也要礼让三分才是。在下与锦堂相交笃深,此事理应责无旁贷,只是在下与你这御猫却并无交情,既然是你御猫已先蹚下的浑水我司空祈隆便不宜插手,在下信得过南侠本事,定能将玉堂毫发无伤的带回来。”
展昭面上看不出表情,心上却是无奈一叹,不帮便不帮何须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
“展某感念司空舵主,展某现下便去曳竺林,先行一步,打扰之处,见谅。”
司空祈隆脸色沉了沉,清了清嗓子:“展护卫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也得赏脸喝杯浊酒再走。”说着,已举了杯子。
来者是客,客随主道的道理展昭还是明白,虽有些不耐,却还是端起了杯中酒,一饮而尽。
“司空舵主,告辞!”
展昭转身,却只走了两步……
“司空舵主……”
司空祈隆也愕见展昭面上神色突变,却不知是何道理。
眼前阵阵恍惚,展昭将画影握的剑身暗纹都嵌进掌心。
“司空舵主,展某与盐帮虽有些误会,却也并无深怨……何以至用到酒中动手脚的伎俩,是为江湖人所不齿……”
在场帮众都看出展昭的神情不疑有假,但司空祈隆面色无异,冷笑道:“展昭,你本已是个死人,本舵既然没有将你拿下便是已给足了你面子,少在这惺惺作态意欲栽赃嫁祸,分明是欺人太甚!!”
“拿下展昭!”
司空祈隆的命令就如箭矢的破空之声,刹那间厅堂内剑拔弩张。
既然道理无处可讲,展昭唯有应战。
几番缠斗下来,展昭眼前已渐渐模糊。
司空祈隆的链子枪袭到胸前,他却连躲闪的力气都丧失了。
然而链子枪却扑了个空,从厅堂外飞身进来的人极快的身形,更是敏捷的身手,已将展昭拉开,顺势在他腰间一揽,便将人带了出去,几个起落已是几丈开外。
手下人还要再追,司空祈隆摆手道:“罢了,莫要追了,这个人的功夫恐怕与展昭不相上下你们追不上。”
一随身近卫道:“舵主,何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来盐帮总舵抢人?”
司空祈隆冷哼一声,愤愤道:“来这里抢人算什么?还有人胆敢在这总舵内部动手脚呢!”
随身近卫惊道:“舵主的意思……是说真的有人在展昭酒中下毒?”
“倒是没有那么严重,只是普通的蒙汗药而已,”司空祈隆目光中转瞬即逝一抹狠厉之色,目色凝重,缓缓点头间目光已扫过在场众人:“我司空祈隆倒要看看,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我眼皮底下动手脚!”
空间里一下子空气凝重的压抑,呼吸声越来越清晰,司空祈隆的目光却越来越凌厉。
“是要自己站出来,还是要我动手?”
凛冽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回荡在总舵的大堂,重重的砸在在场人心脏之上。
静,静的让人的心和血液发冷。
“扑通”一声,方才奉上酒水的年轻人已双腿发软,瘫跪在地上。
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不会有人为他说话了,即使是暗地里吩咐他如此做的司空总舵主。
从内而外的恐惧占据了整个身心,他想不抖,想理直气壮一点,争气一点。
可他毕竟太年轻,是以被利用做了无足轻重的替死鬼。
指使他的人是这里的最高职权者,所以,他必须死……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其实他本没想指认,他有些笨,有些年轻气盛急着出头,可他并不蠢,他知道指认了也不会有人肯相信他这样一个初入盐帮的新人。
可是司空祈隆却不会冒险用自己的声誉来权衡他的智商。
链子枪已脱手而出,自这年轻人前面几人的身侧穿过,狠辣无情的缠在他咽喉之上。
他的眼睛渐渐的凸出来,脸色也化作颓败的灰白色,缓缓抬起的手只抬了一半便无力的垂了下去,随后,倒下去的是他的身体,像一只被人遗弃在街边的木偶。
他直到倒下去眼睛都是睁大的,空空洞洞,却一直看着司空祈隆,他终不明白,当时司空祁隆命他做这件事的时候,他慌乱的摆手坚持那颇有些幼稚的良知,威逼利诱之下,他背叛了自己的心,做了。而始作俑者却摇身一变成了正义凛然的执刑者。
他不明白,难道这就是他小时候耳濡目染的江湖?
“来人,拖出去!”司空祈隆冷冷的吩咐。
已有人将尸体拖出去……
重重的身子在地上拖出浅浅的痕迹,那双脚也随着拖行的步子毫无规律的动着。他依旧睁着空洞浑浊的眼睛,却早已无人介意事情的始末。
☆、夜鹰的方式
冷风掠过,展昭清醒了许多。
感觉腰间有双手揽着,这双手带给展昭的感觉有些陌生,有些异样,可以确定的是,并不太舒服。
“多谢兄台援手,展某自己可以……”
身形依然凌空起落,那手也依然有力的收在展昭腰间,似乎没有要拿开的意思。
展昭的掌风已用力拍了上去,他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如他意料,那手撤回,展昭身形恢复自由,陡然一旋,已与来者面对面落定。
“展昭,看来司空祈隆给你下的蒙汗药剂量少了点。”
男人不以为然,一身黑衣,身形颀长,比展昭略略高出几分,黑巾蒙面之下却依然清晰可观高挺的鼻翼轮廓,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是慵懒,压抑,神秘,却难掩蛰伏的爆发力,而让展昭感觉不适的是其中隐隐暗藏的是同李元昊同样的肆意侵略气息,不用刻意张扬,却已足可使人感受深刻。
既然展昭已出手,必已断定来人是谁,既如此来人蒙着黑巾反倒没意思了。
他顺手扯下。
“夜鹰,果然是你。”
夜鹰斜飞的眼风似笑非笑:“展昭,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在江湖上混得的南侠之名?”
“……”
夜鹰冷笑出声:“我的意思,是,你这种天真的性格能混出名堂,而且居然还活着,有些意外。”
展昭不再理他,转头就走。
“去哪?连声谢都不说就这么走了?”夜鹰已经挡在展昭身前,拦住去路。
展昭停住脚步,只短短回答了三个字:“曳竺林。”便执意前行。
夜鹰连眼皮都没兴趣抬起,反倒侧身让开,不疾不徐的对展昭逆着月光的背影道:“你不用去了,白玉堂根本不在曳竺林。”
展昭倏然转身:“你什么意思!”
夜鹰面上的表情有些奇怪,却并没有正面回答展昭的问题:“展昭,如果知道有朝一日你会爱上白玉堂,我就该早早断了雪歌的念想。”他一步一步走近展昭,脸上有落寞,有玩味,也有被刻意压制的自嘲,甚至在夜鹰接近的瞬间,展昭在他眼中看到一丝,转瞬即逝的,失落……
展昭本能的退了一步。
展昭闪烁的目光不禁黯然,他对夜雪歌的亏欠源于蓝田医仙莫风的死,如今既然莫风还活着,雪歌便有复明的可能,可即便是复明的夜雪歌,他又能承诺给她什么
心中已容不下他人的展昭,还能承诺娶她么……
夜鹰眯上眼睛,无视展昭的沉默,故意在他结痂处挑拨:“我就是曾经把你看成可拖付之人才一心成全你和雪歌,没想到……”
展昭依旧沉默着,握剑的手有些微的颤抖。
“怎么?”夜鹰扫了眼展昭握剑的手,“我误会你了?”
看到自己的有意刺伤在展昭身上达到了预想效果,夜鹰却没有十足的开心,没有得逞的快感,甚至复杂到想上前去一巴掌打醒展昭,什么罪责过错都揽在身上的性格自己不是一早就知道才能一针见血的刺伤他?现在看他痛苦了,为什么又有一丝可恨的不忍?
然这微乎其微的不忍并不能改变夜鹰的抉择,他不会让展昭得偿所愿的丢掉他一往情深的妹妹,去成全白玉堂!
“展昭,如果知道有一天你会喜欢男人,我有的是机会将你据为己有!”
心底的声音居然吐露出来,这不禁令展昭,甚至让夜鹰自己都一惊非小。
他到底在想什么,难道对展昭的恨和嘲笑不是因为他辜负了夜雪歌?
而是真的还隐藏着什么。
展昭陡然一凛:“夜鹰,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
夜鹰只有笑,苦笑,讪笑,嘲笑。
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当着展昭说这样的话。这声音都隐藏压抑了那么久,为什么又要掀开,还是当着展昭的面……
夜鹰觉得自己突然变得迟钝呆傻。
展昭道:“白玉堂在哪?”
这个问题,夜鹰也只想笑。于是他真的笑了出来,甚至笑的有些失态:“展昭,你竟然还如此明目张胆的惦记着白玉堂?”
展昭隐忍的脸色都有些发白,“夜鹰,我曾经一直觉得我亏欠你,亏欠雪歌。”
夜鹰不屑的笑笑:“哦,现在呢?”
展昭不再看他:“我亏欠的人只有雪歌,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欠我……是,所有一切都是我夜鹰自己愿意做的,你自是不欠,可是今后你欠我的恐怕你这辈子都尝不清!”他的声音慵懒,慵懒的如蛰伏的鹰,仿佛下一秒就会有生命丧生于那锋芒隐匿的利爪之下。
展昭有些恍然,似乎被夜鹰的神情疑惑了,他虽不知道夜鹰要做什么,正在进行着什么,却能感觉到这结果必然会有死亡。
江湖本就如此,外表的风平浪静并不能掩饰寂寞,更不能遮掩你死我亡的本质。
“你究竟想干什么……”
夜鹰用他一惯肆意妄为的笑对上展昭的谨慎:“猫儿,我与元昊之间的恩怨,也该是了断的时候了。我本想把雪歌托付给你,现在看来,还需费些周折……”
展昭没有说什么,只是自夜鹰的眼中看到了危险和决然,还有若即若离的伤感。
“白玉堂在你手里?”
夜鹰弯了弯嘴角,叹道:“他在雪歌那儿。”
“雪歌……”
夜鹰笑:“怎么,不知要如何面对这两个对你同样一往情深的人?”
展昭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心口发堵:“他怎么会在雪歌那儿?”
“我要杀李元昊,就必须除掉赛雪风!”夜鹰摸了摸自己拿剑的手,那是他喜欢的动作,优雅却危险。
展昭道:“你不是赛雪风的对手。”
夜鹰道:“展昭,如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