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击鼓声,较往日不同,没有往日里苦主有冤无处申的不甘与急促,节奏中多了肆意的懒散和风雨欲来的了然。
王朝匆匆来至堂下,脸色不善,“大人。”
“何人击鼓,因何未带至公堂?”
“属下并未见到那击鼓之人,只看到……”说着双手毕恭毕敬呈上一明黄剑穗。
有些旧,磨砺的失了本色,它所陪伴的人应是念旧的。
包拯,公孙一惊非小。
——这剑穗,二人皆认得,是展昭巨阙上的配饰。
若展昭还是展昭,若巨阙在展昭手上,断不会……
这剑穗意味着什么?
包拯的心莫名的收紧。
“大人,是学生,没阻拦展护卫。”
“公孙先生无须自责,以展护卫的为人,又怎会眼睁睁看着洛成小小年纪被‘彼岸花’之毒折陨?”包拯原本碳黑的脸又黯了几分。
“事情也许并不如想像一般,只是剑穗,尚不能证明什么。”公孙宽慰的有些自欺欺人。
“王朝马汉。”
“属下在”
“公堂之外可有其他线索?”
“回大人,没有。”
“你二人去‘天香国色’查探看可否有展护卫消息。”
“是。”
二人正待转身,包拯又道:“切勿贸然行事,万事小心。”
“是,”二人心头一暖。
“去吧,”包拯挥手。
公孙策神色又黯了几分,
…………包拯的声音有着无法掩饰的疲惫。
王、马还未出得府衙,天色已变。
风起,风声急,风声厉。
沙土残叶被卷至府衙大堂,庄严肃穆染了几分荒凉萧索……
衙外,伴着凄凄风声,又响起不急不徐的击鼓之声。
声音随风,时远时近。
咚——咚——咚咚——
仿若人心跳动的节奏,带着风雨无法撼动的感知。
衙内一片肃静。
每个人都承受着风雨欲来的沉闷压抑。
要来的,也许并不是风雨,而是更加未知的消息。
这消息,每个人都急切想要知道,却又不希望被证实。
要来的,躲不掉。
王朝马汉张龙赵虎的手都警觉的搭在胯剑之上,指廓收紧,暴露根根青筋。
“张龙赵虎,去看看。”包拯的声音依然平静。
张赵转身来到府衙之外。
风更大了,卷着尘沙,扰得人睁不开眼,天变一时,街上哪有行人的影子?
正待转身,马汉转眼间扫到鼓槌放置的地方,多了一柄剑。
“展大人的剑!”
“巨阙!”两人同时惊呼出声。
王朝上前,仔仔细细端量,确定无疑,拖着沉重的步子擎剑回禀。
案上静静的躺着名剑巨阙,和巨阙的剑穗……
那剑上仿若还有展昭的手握剑的温度。
可此刻,剑在府衙,人在何处?
那答案呼之欲出,却又哽在咽喉,生怕触及。
所有人的心都如风中的尘,失了方向。
包拯的声音总有稳定人心的力量。
可此刻,他的心比任何人都收得更紧。
一言不发。
——展昭,这个名字与他早早便连在一起,如血肉般不可剥离。
多年执着在侧,他眼看他一颗少年的心,慢慢的由血性磨砺成坚韧,其中多少心疼不忍,多次待开口提及,却被那人善感温润的心一笑制止。
此时,他在哪……
是平安,
还是已然出事?
☆、来历不明的尸体
有些人,不怒而威,不懂武,却有利刃抹煞不去的士气。
包拯有这样的士气。
有种刀,不用开刃,便可杀人。
这口刀的名字却很温柔,也很好听,叫“硫焰”。
一口苍亮的刀,很钝。
却看得出主人的精心呵护,它被擦的很亮,很耀眼。
不开刃的刀最容易被人忽视,展昭却识得这口刀的价值。
现在这口刀,正架在一个人的脖子上,而这个人,是展昭一直跟踪的卖糖葫芦的老妪。
展昭却只能看着,无力阻止,因为他连一根手指都无法牵动。
这样的刀,应该配给屠夫或者莽汉。
展昭目光所及,却是一个女人。
一个算不上漂亮,却看上去很“温柔”的女人。
因为从展昭醒转过来看到她,她就一直在笑,对展昭笑,对老妪笑,笑里没有任何别的东西,看上去仿佛单纯的只是在做着一件令她十分开心的事,所以笑中也带着善意。
任何一个人,当她用真心去笑的时候,看上去都不会太丑。
可是展昭却笑不起来,一丝笑意都没有。
他浑身酸软无力,连坐着都要勉强靠着身后荒弃的屋脊,他环顾四周,陌生。下意识的本能攥握,巨阙已不在手中,在那女子温柔的笑意里,展昭看出自己已丝毫够不成危险,索性阖了眼,将头靠上身后的支撑物,暗自调息。
丹田空空。这毒比他预料的更霸道,稍一运气,气血便如洪反噬,喉间一股腥咸暗涌,展昭心头一惊,面上不动生色的生生将那股腥咸压回去,却引来胸腹内一阵噬骨的痛。他默不作声的忍下,身体却做出诚实的反应…………额见微汗,面色惨白。
老妪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奇怪。
谁的脖子上搭上一口刀还能笑得出来,那个人肯定是疯子。
老妪却笑了。
女人也笑,说道:“你在笑?”
老妪道:“你也在笑。”
女人道:“原来你也是个有趣的人。”
老妪道:“我也这么认为。”
女人道“我突然不想杀你了,怎么办?”
她的声音很温柔,话语却没有一丝温柔的意思。
“我本来也不想死。”
展昭听他们的对话,睁开了眼睛。
女人笑道:“展大人看起来比刚刚好多了?”
展昭勉强笑了笑,算是回答。
他觉得说话太费神,尤其对这样的女人说话。
女人道:“我男人说,帅气的男人最危险!”
展昭似乎真的看见她的脸上飘起红云,随意道:“是么……”
女人格格的笑,像个天真的孩子,“你是我见过最帅气的男人,可是一点都不危险,还很听话。”
展昭苦笑。
她撤开搭在老妪脖颈的刀,封了她的穴,走近展昭,竟真的如好奇的孩童般蹲下来,却是用与孩童不相称,反倒如一个男人欣赏一个光着身子的女人的目光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展昭。
展昭身体一僵怒目回视,右手下意识握紧,怎奈巨厥已不在,这手也绵软的不像自己的,索性别过头阖了眼不去看。
对于这种女人的审视,展昭很不习惯。
甚至强烈的反感。
那女子却兴致未减,似乎被他隐忍厌憎拒绝的反应勾起兴趣,竟伸出手抚他的脸。
一抹指背微凉触感夹带女人的幽香,展昭猝不及防惊诧的睁眼,怒意尽现,却引来她更为肆虐的笑。
她霍的起身,笑声敛,“如果我丈夫活着,他一定会在见到你的第一时间杀了你,”声音一顿,却是情动的温柔,“他最见不得我对除他之外的男人笑。”语意中满是不可名状的苍凉。
展昭一时心内百味陈杂。
身前的空气因她起身而不再稀薄压抑暧昧,展昭胸膛急剧起伏,如蒙大赦般用呼吸平静心绪。
老妪被封了穴动不得,却能说话,“戴柯梦,你继续啊,否则我定在这里多无趣。”
女子一笑,从容望向展昭,“你知道我不可能听你的。”
老妪格格的笑,“你会后悔的”,声音不再苍老。
女子的声音柔和而平静,“我做过后悔的事还少吗?”
老妪吃惊的看着她。
戴柯梦却笑着走近她:“方妹妹,美丽女人的脸是给人看的,藏起来未免可惜了……柔声细语间轻轻揭下了老妪的□□,现出面具下年轻精致活脱的脸。
这脸的主人叫做方芷诺。
这脸展昭似曾相识,却一时未想起在哪里见过。
洛成醒转后头脑反射性的第一反应,是逃。
结果,结结实实的砸在了地上。
不省人事前看到的那双眼睛,同握着“离魂钩”洞穿他父母身体又生生将钩连肉带血抽离的那人的眼睛,有着相同的黑暗与残忍。
记忆中被刻意试图抹去的清晰、现实中疑似残酷了然却实则点滴未知的模糊,重合。
他无数次梦魇中被那双眼睛惊醒。
那双眼,却跳出封存的记忆,在现实中出现。
那是一双犹如暗夜的眼睛,有叫嚣的残忍和未知的一触即发的火焰,被那种火焰灼灼的烧,甚至听见肉被灼焦的“滋滋”声。嘴张开到极限,却无法呼救。
于是,惊醒!
然而,洛成是快乐的。
除了那双眼,其他的,他都不记得。
也可以说不知道。
忘记可以摆脱痛苦,他真的忘记了。
忘的相对干净。
所以他活得相对快乐。
身体虚弱的炙烫同地面坚硬的凉亲密接触,洛成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哆嗦,想爬起,无奈力竭。
一双温暖的手将他搀扶着重回床榻。
打量四下,很暗,窗遮了黑布身前站定的是一个书生气十足却睿智亲和的中年人。
…………公孙策。
把了脉向,这孩子仍不容乐观。
公孙落坐在床榻边,“洛成,你怎么会晕倒在街巷?”
洛成睁大眼回忆,那惊恐不合他小小年纪,公孙看得有些心疼。
“展护卫说你叫洛成?”
“是,”他擎起虚弱的小脸,尽管公孙一直用水润泽他的唇还是干的像久旱的河田,裂开突兀的口子。他下意识的用舌去舔,却是枉然。
公孙扶他躺下为他掖好被子,“一定饿了吧。”
“你是公孙先生?”
“是。”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街巷的事?”
“是。”
“可是,我只看到杀人……杀好多人,其他什么都不知道。”他目光无处投寄,只有定定看着抓紧被子的皴粗的小手,眼中紧张恐惧之外却较寻常孩子多了一份淡定。
即使,淡定可以伪装。
伪装淡定,伪装坚强。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面对这样的血腥说辞,懂得伪装已不简单,这需要多少不合时宜的“阅历”?
公孙将这些点滴未落的看在眼里,叹气。突然意识,洛成被展昭救起的时候,街巷,一如往昔。
这孩子在说谎?
还是……
公孙策陷入沉思。
“洛成,你说你看见很多人被杀?”公孙又确定性的提问。
洛成点头,稚气未脱却又深谙事事的目光定在空中虚无的一点,似又陷进那鲜血淋漓的场面,竟有片刻恍惚,虚弱。
“洛成?洛成!”
“哦,先生,我在想那个杀人的人。”
公孙策动容,“你可认得?”
“……”洛成摇头,仍旧若有所思,“好像见过,那双眼睛……”
“如何?”
“那眼睛看到血会发光!”
公孙明白他是在形容那眼睛的嗜血成性。
“如果你再看见那双眼睛可会认得?”
“会!”洛成回答的郑重而肯定,却因疲累闭上眼睛……
“公孙先生?!”洛成眼睛再次睁开看向公孙时发出因慌乱而变了声线的惊叫,目光恐惧的定在公孙策背后,那是看到死亡的恐惧。
公孙策霍然转身,也看到身后的人。
一个对任何人都够不成威胁的人。
死人!
尸体在洛成闭眼的间隙被人用绳子悬在梁上,似乎又推了推,所以他在动,以一种没有温度的诡异方式,摆动。目光直直的瞪着虚无,没有表情,没有痛苦,却空洞,骇人的空洞!
公孙策惊呼出声,猛的跌坐在床塌上,下意识的用身体护住洛成。
张龙闻声闯入,洞开的房门一缕薄光侵入,眼见那尸身径自荡着,那具促人屏息的身体,竟似活着……
开封府,得偿所愿的有些乱了。
☆、麻烦的女人
道路由平坦到颠簸。
马车里的人面露苦色…………原本不算宽敞却并排坐着两个人的棚敞在颠簸中气氛尤为尴尬。
展昭暗自苦笑,自己怎么就到了这般田地?
方芷诺打了个哈哈,打趣的看向展昭,兀自叹道:“哎,我说展大人,你穷追不舍就是为了同我坐在一起卿卿我我?莫非你早就知道我是个漂亮女人?”
展昭靠着车厢,以一种相对舒服却又不会被误解的姿势。
眼下,只能如此。
方芷诺继续她的猜测,“还是你意图不轨,先奸后杀!”
展昭被这惊人的揣测震的顿咳,觉得这女人简直不可理喻。他面上骤然急转的表情却引的方芷诺不修边幅的哈哈大笑,“展昭,我不是随便的女人,你可想过追求我的后果?”
展昭简直懒得理她。
方芷诺调笑:“展昭你成心的?成心想闷死我!”
展昭终于狠狠的瞪了一眼,算作反应。
方芷诺道:“你不是聋子?哈,南侠怎么会是聋子!那你眼瘸吗?我是美女!”
展昭阖了眼,勾了勾唇角,随即那抹温润漾至眼角眉梢,可恨的是笑的有些口是心非。
方芷诺道:“喂!猫哥哥?……”她的声音嗲的展昭心头一寒。
方芷诺道:“说句话会死吗?
方芷诺道:“你不觉得无聊吗?”
展昭异常无奈的感受着风雨欲来的压抑,他心里,哭笑不得!
方芷诺道:“展昭,说话,”
方芷诺道:“说话。”
方芷诺道:“说话!”
分贝随着她的情绪一浪比一浪强烈的震动展昭的耳膜,展昭暗自叫苦。
女人分很多种,这种女人在这种情况下共处一室,展昭非但没觉得解闷,反倒很吵,吵到如果可以动,会封了她啞穴丢下车。
或者,直接丢下车。
这种麻雀一般喳喳乱叫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容忍多久!
“展昭…………”在她提高分贝的刺激下展昭皱眉的神情尚未摆好,车厢外暮的弯身进来一瘦小精干的黑衣年轻男子,在方芷诺疑惑的目光追踪下,他冷静的在车厢角落里摸索着,方芷诺睁大眼睛,见他摸索出一块隔夜的干硬馒头顿了顿摇了摇头,方芷诺长吁口气,片刻后却见他又继续摸索出一大块干皱肮脏油腻的…………破布。
上面,好多土。
破布?他要干什么?她望向展昭。
明知故问!展昭眼中清清楚楚写着这四个字!
迎着方芷诺那惊恐不可思议的视线和下意识张开的嘴巴,男子随意将破布揉捏成团,决绝、直接、毫不怜惜的塞了进去。
一切就绪,如释重负的拍了拍手上的土返出车厢。
如瓢泼大雨冲刷喧闹鼎沸的街,刹那安静。
这安静着实不易。
对上方芷诺怨毒压抑委屈充血的眼神,展昭真的想笑,可他笑不出来。
驾车的两个黑衣人,并不简单。
展昭却不得不佩服。
对待这种女人。
那年轻人选择了最直接有效且简洁的方式,省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杀人若也懂得这样选择,这个人定很危险。
这种作风却让他不由得想起一个人。
白玉堂。
自那次他近乎无理取闹的争吵,至今,怕是在陷空岛乐得逍遥快活。
官府的事,最好不要扯上他,展昭笑里泛着若有若无的苦涩:以他的性子,走了也好……
车厢内难得的安静,展昭无视方芷诺的愤怒,旁若无人的阖上眼睛。
很多事情,他需要理清头绪。
马受惊,车急刹。
方芷诺不受控制的前倾,又整个身体的重量结结实实砸在展昭身上。
“唔……”
展昭闷哼一声,横了他一眼,无奈叹气。
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