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
“拉斐……尔”我听到梅丹佐近乎无声的呢喃,眼神也迷惘。
我亦沉默,已经百年过去了。拉斐尔到底去了哪里?
“天界我都找过……”梅丹佐看着被哈尼雅招到身边说话的艾伦,“人间加百列也一直没有停止寻找……”
“地狱我们也找过……”我摇摇头,也看过去:白袍少年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偶尔抬起的手腕上系着绯红的蕾丝,他在哈尼雅耳边不知说了什么,玛瑙色和宝石蓝目光相碰,两人会心一笑。
也不知当年伊甸园的两个少年是否也是如此默契如此灵犀。
梅丹佐轻轻叹息:“他到底,想做什么?”
我看了一眼对面的大天使,压低声音:“你为什么总不能承认你想他呢?”
梅丹佐一愣随即换上平时的轻佻表情:“开什么玩笑,我想他?天界那么多美人儿等着我呢——我只是出于天国宰相的职责考虑而已。”
“是啊,你一直都只把他当做下属,是吗?”我再不说什么,手中的银刀在白瓷盘上划出一道长痕,心中的不安渐浓,想我老婆了,等艾伦加了翼我也该回魔界了。
做戏
午夜十二点,我神经错乱地对着镜子削一只苹果——传说如果午夜十二点时能完整地削下一圈苹果皮,那镜子里就会出现你命中的白马王子——虽然我的王子是谁全世界都知道,我也刚刚和他通完话,但还是不能停止胸口因思念而起的躁动。
边削边笑,感觉连色尖都是甜的。我怎么就这么白痴,不,花痴……
“啪嗒”
果然临时抱佛脚不行,我看着半拉红艳的苹果,放下刀,一抬头,吓我一跳:
——苍白的脸、漆黑的眼、一副做工精良的眼镜。
你扮幽灵啊!手一抖把手上的苹果扔过去,我本来想扔刀来着,算你小子命好。
“你大半夜不睡觉出来吓人干什么?”
梅丹佐从窗口跳进去,并不像往时那样搭腔,只是把接住的苹果往桌上一放,往沙发上一坐。
感觉气氛不对,我在他对面坐下,这才发现他的脸色青白,眼圈似乎隐隐泛黑。
看他一副霜打茄子样,我着实吓了一跳——能让神之颜之君主如此憔悴的人,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我问:“你怎么了?”
梅丹佐幽幽地开口:“我梦到他了。”
我条件反射地问:“谁?”
“拉斐尔。”他手握成拳抵额,“我怎么会梦到他?”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有什么奇怪。我努努嘴:“你梦到他什么了?”
他深呼了一口气,手放下,双手相握,皱眉:“我梦到很久以前做的那个梦,就是他失踪、我生日前一天晚上——梦里,我睡得不深,然后他来了,我睁不开眼睛,感觉他走到我床边,听到他说话……”
梅丹佐顿了顿,似在回忆,半天才又说:“他说:‘真的对不起……我做错的太多……已经没有资格求你原谅。’还说什么‘……太累了,一直……纠缠你……我’什么什么的……”
他深深皱着眉,搜肠刮肚地思索却只能断断续续吐露出只言片语。
我看着苦苦思索的梅丹佐,一时不知是什么感受:“既然现在连一个清浅的梦呓都不放过为什么你当初不好好珍惜他呢?”
“我珍惜他?他不值得!”梅丹佐抿住唇:“他做的那些事根本就——”
“那些事都过去了,而千百年来,无论是你怎么伤他,他对你的爱都没有变过。”
梅丹佐轻哼:“那是我魅力无穷。”
我扬声:“你再魅力无穷也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伤害他!”
“那有什么关系吗?”梅丹佐轻蔑地笑:“他不会离开我的,他不会!”
我愣了愣:“那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他不会离开你的话,为什么会有艾伦?没有谁少了谁就活不了,梅丹佐,爱情是奢侈品不是必需品!”
梅丹佐愣了,眉宇间的忧悒沉重。
我想了想说:“每次艾伦来光耀殿都要和哈尼雅聊到很晚,现在应该还没有睡,不如去问问艾伦——艾伦说过他知道拉斐尔的下落的。”
梅丹佐听完摇头:“他那时那么小,又喝醉了,说出来的话有几分可信?况且……”他抿了抿唇,似是后面的话极难开口,“他不会告诉我的,告诉谁都不会告诉我的,他连加百列都不告诉。”
“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他也大了,不会那么油盐不进的。”我说,“走吧。”
梅丹佐终于还是跟我走了。去了哈尼雅的寝殿,被告知他们在书房,于是改道去书房。
圣浮里亚不会有黑夜,夜暮时整个天空如同霞光笼罩,这是神赐的祝福。
我和梅丹佐仿若踏着暮色前行,晚风微拂,愈是接近书房愈是听到有丝丝柔媚入骨的声音随风入耳。
我和梅丹佐对视一眼,几步跨进房门。
天啊!他们在干什么!竟然……连门都不关!
我赶紧转过身向来路走了几步,问同行的梅丹佐:“我们听错了、看错了,是吧?”
这是幻觉、绝对是幻觉!我对自己说——我绝对没有哈尼雅坐在书桌后、艾伦坐在他身上,艾伦的白袍褪到地上,他们在桌后一直晃一直晃……艾伦那两条长长细细的腿夹住哈尼雅的腰,白皙的手臂圈住哈尼雅的颈脖,他仰着眸光迷离的脸,惯常圣歌的嗓音发出细细的呻吟。
……
我、我……绝对看错了!
梅丹佐对我的话没有回音,转身,他已经冲进书房,大喝:“你们在干什么!”
书桌身后的身体不再晃动,背靠着桌沿的艾伦轻转上半身,他玛瑙色的瞳仁中清澈地倒映着梅丹佐怒火中烧的身影。
艾伦妖娆地笑着,粉颈桃腮、水瞳光点点,□无边。唇边,还挂着一根未及拭去的银丝
梅丹佐抓起地上的白袍套在他身上,一手径直把他从书桌后拖出来,一手抵住他的后颈迫使垂下头的他与自己对视:“拉斐尔……”
所有人都愣了,包括梅丹佐自己。
艾伦最先反应过来,趁梅丹佐还愣着挣脱梅丹佐的禁锢,整整衣裳,冷笑:“我不是父亲,梅丹佐殿下认清楚了!”
梅丹佐看着他:“那他在哪里?”
艾伦毫无一丝惧怕地与他对视:“我不告诉你!”
梅丹佐大声道:“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们找遍七天——”
“他哪里都不在!天上人间地狱……哪里都没有!”艾伦揪住领口,大口喘气:“他在你找不到的地方!”
艾伦后退几步,撞上后面的书柜,扶住书柜,他朝梅丹佐大喊:“他活着的时候就是为了你活的,他死——”
艾伦双手捂住嘴,声音戛然而止。
我几乎是无法思考——“他活着”是什么意思?
梅丹佐的反应比我大,他直接把想跑的艾伦抓到自己眼下,艾伦清澈的眸和慌乱的眼神在他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梅丹佐的声音都在颤抖:“‘他活着’是什么意思?那他现在呢?”
艾伦的目光忽然呆滞,嗓子里随即发出一声讥笑:“哼……你想找他?做梦!就算你杀了我我都不会告诉你他去了哪里的!”
“你!”
有人说,女人越是反抗就越是能激起男人的征服欲。其实也不一定是女人,比如现在的艾伦,就成功地激起愣梅丹佐的征服欲。
哈尼雅已经退到我身边,我才想起要赶紧带着儿子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但最后还是看到,梅丹佐给了艾伦一个惊天动地的耳光。
天……我被这一连串的事件吓出了一身冷汗:
——今天黄历上一定写着出门见凶!
和哈尼雅一起走回他房间,我们的步伐很快,晚风从他身上吹过,拂到我面前竟然清爽到没有一丝欢爱后残留的味道。
进了寝殿,坐在茶桌边,我问他:“你跟艾伦是怎么回事?”
哈尼雅的脸红得跟个熟番茄,小声辩解:“我和艾伦没什么的,只是,只是做戏而已。”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看出来了。但是,你的戏是作给谁看的?”我真是佩服艾伦,没做表现地那么媚,他要是真的做,上他那个还不要精尽人亡?
哈尼雅的脸色红得很快要溢出来一样,却只是抿着唇不说话。
我心中明了:“怎么会想要用这种方法?”不像是我儿子这么纯洁天真的人想出来的。
“是艾伦想出来的”
果然!
我接着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哈尼雅斟酌着词句:“因为……我想要,回应。”
我看着带着他明媚笑颜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儿子真是长大了。
早上九点,我、哈尼雅和艾伦整装完毕,向圣殿进发。
似乎是因为第一次面圣,艾伦还有些紧张,早餐也没吃下去几口,说话间就已经把衣襟上没有的褶捋平了好几次。
我想调笑他两句,却想到当年自己初进圣殿时也是这般紧张兮兮地一遍遍缠着路西法,路西法也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地安慰我。而艾伦只能一个人自己纾解心中的紧张,我在心底轻叹口气,不免觉得心酸。
“你不要紧张,神是慈爱的。”哈尼雅出门时拍拍艾伦的肩,微笑着安慰。
艾伦点点头,脸上一派强作镇定的浅淡表情,跟着我们一起出去。
他今天穿得比较隆重,应该是弗伦街那家烧钱店出品的:华丽丝绸制成,缠绕至脚踝的笼鞋。他依旧不戴多余的饰物,只是胸前悬挂绯红宝石十字架,手腕处系着月白色蕾丝。
越是靠近圣殿越是有烟波浩渺的感觉,绕过宏伟的罗马柱,金色恢弘的殿门近在眼前,我回头看了看艾伦,他的红发丝丝缕缕垂在脸颊,清秀的眉目看不真切,却十分清晰地呈现出温柔的悲伤。
温柔的悲伤……我想起那一夜梅丹佐没有套出拉斐尔的下落,怒走之后,艾伦坐在光耀殿长长的石阶上,眺望着远处浮云幻散、眺望着天上看不见的恒星闪耀,也眺望着阶下六天,万籁俱静。
我走过去,他敏锐地抬头,欲起身:“米迦勒殿下……”
我摇摇头,同他一起坐下,我问:“梅丹佐没对你怎么样吧?”
艾伦单手支颔,纤长浓密的睫毛在他脸上投出阴影,眼神变换俱不真切。半响,他说:“没有。”顿了一会儿又道:“我是不会告诉他父亲在哪里的!”
我不解,“为什么?你父亲和梅丹佐的关系你想必是知道的,而你为什么要这么敌视他?”
艾伦微微笑了,却没有不到一丝笑意:“我没有敌视他,我只是把他给父亲的都还给他。”
梅丹佐,给拉斐尔的?
——我几乎是立即就想到了,那次我从人界回来,梅丹佐背对着门说:“不是让你走的吗!”
这算是自食恶果吗?可我转念一想,梅丹佐给拉斐尔的更多的是恐怕是□吧,难道……
我还是赶紧打住!
我正天人交战的胡思乱想时,艾伦笑着说:“米迦勒殿下,我一直都生活在二重天,一直但一百岁父亲也不许我上五重天。直到我一百岁岁生日那天他带我去了希玛,只去了那么一次。那天,父亲问我:‘希玛漂亮吗?’我说漂亮;父亲又问我:‘想在希玛生活吗?’我说,父亲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不管几重天,但是希玛真的很漂亮,我们可以常来玩吗?父亲抱着我飞上希玛的上空。他指着上方的金光说:‘那里就是帝都圣浮里亚,是所有美丽的创造者、我们伟大的父神所在之处。世间一切的美丽事物都是由神所创造的,那是因为神有最美丽的心。艾伦,你要记住,你也要有一颗美丽的心,才不辜负美丽的景。”
他叹了口气,眼含清愁:“我总会想起他站在圣光里对我说‘要有美丽的心’的样子,温柔和悲伤是并重的,我再也看不出他的笑里有几分是温柔又有几分是悲伤。我一直不知道父亲的悲伤从何而来,直到有一天——在二重天的别院里,我站在楼上的窗帘后面看着楼下。父亲在别院里种下一片玫瑰海,微风拂过时,花朵摇曳一地的娇丽……”
顿了顿,他接着说:“我就是在那天才第一次见到梅丹佐殿下的。梅丹佐殿下走进来的时候,父亲的笑里喜悦盖过了悲伤。我听不到他和父亲说了什么,我只看见他很轻松地就脱掉了父亲的衣服——白绸衣铺到石桌上,残枝碎叶被拂下地,只有一束剪好了的玫瑰盛放在父亲的耳边。父亲衔了一只在在嘴里,双臂环住他的肩,他开始抱着父亲的腰,一直晃动……父亲的叫声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痛苦、欢愉、魅惑……玫瑰花在父亲的唇边四散坠落,片片落红如雪落,像极了父亲看着他时那样脆弱绝望的眼神。”
“每次父亲露出这种表情我都感到很心痛、很悲哀,能让父亲露出这种表情的却只有他。所以——我讨厌他!”
少年的声音是黄昏里浮动的暗香,幽静惆怅,徐徐娓娓。
感情无非爱恨,却又不能单纯以爱恨区分。一如一直向前从不回头的梅丹佐和苦苦追寻的拉斐尔:爱恨交织,缠绵成胸口的伤,尝不出甜苦、理不清思绪、分不清悲喜。
幸运
艾伦在殿外等候,我和哈尼雅先进去。
哈尼雅其实应该早到,但这几天他故意与我同行,坐在右座上的神情也一直不安分,眼神一次次飘向御座,次数频繁,把庄穆的朝会都搞暧昧了。
我站到七大天使首位,路过梅丹佐身边,看他还带着围巾,低声对他说:“都两天了吧,艾伦咬你那口还没消?”
——梅丹佐打了艾伦的直接后果是艾伦一口白牙把梅丹佐左颈咬出了血。
梅丹佐整了整围巾,苦笑:“我之前是瞎了眼才觉得他和拉斐尔像,他整个就是一只吸血鬼!”
我想了想艾伦今天的装束,挑眉:“那你今天可能要再瞎一次。”
朝会进入正式阶段。
路西法和我结婚后天魔两界就签了停战协议,期限是一千年。在此停战期间双方互派使者,展开包括经济贸易、文化教育甚至是恋爱婚姻方面的交流。
和平时期也没有什么事,一走神,朝会就接近尾声了。哈尼雅一如当年路西法向神提醒召见我那样向神道:“父神,你不是说要见艾伦吗?他已经在殿外等候了。”
神说:“让他进来吧。”
不多时,艾伦走进圣殿。规规矩矩地行礼:“参见父神。”
神依旧让耶稣代表发言。耶稣说:“艾伦,你已拥有撒拉拂的法力,可以擢升你为座天使,等你在神法毕业,能够熟练操纵风系究极魔法,你可升为炽天使。”
艾伦垂首:“感谢神。”
耶稣又道:“从今日起你的真实身份可以公布于众,待你成为炽天使便可接替你父亲拉斐尔的风之天使之位。”
耶稣此言一出,除了我和梅丹佐,其他的天使无不讶然。艾伦平静地道:“感谢神。”
此时,梅丹佐却出列:“父神。我有一个疑问。”
耶稣看了看神,转回头对梅丹佐轻轻点头。
梅丹佐看了看身边的艾伦,说:“父神,艾伦将接替了拉斐尔的位置,若是有一天拉斐尔回来了怎么办?”
我也才反应过来——耶稣说的是“接替”而不是“代理”。
耶稣沉默不语,艾伦侧过头看了眼梅丹佐,笑得诡异。
一时间,静默的大殿上唯有飘飘仙乐回荡,更显空寂。
不知过了多久,神在纱帘后轻轻叹息:“拉斐尔不会回来了。”
什么,意思?
神将这句话作为朝会的结束语,耶稣走下来对着呆愣原地的我、梅丹佐和艾伦说:“跟我出来,我告诉你们。”
右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