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大门口,展昭翻身上马,杨戬负手而立在台阶上含笑看着。展昭眉梢微微一挑,露出孩子般的神气催马上前,那马儿却不知为何只是打着响鼻不能移步。展昭双腿稍一用力,马儿不满的嘶鸣一声。
杨戬招招手,那马儿便看懂了一般顺从的走到了杨戬身边,展昭笑道:“我的坐骑居然都要看二哥的手势行动,我当主人的是不是太失败?”
杨戬道:“不,是太优秀,就连天上的神仙也心甘情愿为他牵缰带马。”
展昭弯下腰身贴近杨戬的耳畔,低语道:“下一次,二哥什么时候来?”展昭问的时候心里是惴惴的,往日他这句话一般都是问“下一次我什么时候来”,杨戬总是回答说“你什么时候来我都在”,现在展昭已经很清楚杨戬不会一直都在了,自己再也不会说见就能见到杨戬了。
杨戬什么话别寒暄都没提,让展昭心底暗存一丝期冀,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想要一个答案,就算是让自己彻底死心也好。
杨戬沉吟了片刻,展昭面色已经淡然的准备接受时,却听杨戬温存柔声:“也许,在你大婚的时候吧……”
展昭神情微微一滞,带着惊喜道:“也许,会很快。”
杨戬不经意道:“那样不好吗?”
展昭笑起来,笑容一如素日那样灿烂,杨戬看着恍惚间只觉得真的看到一缕阳光穿透阴云射透心田,将他血脉里所有的热情都蒸腾出来,也许展昭就是他漫长生命中的一缕阳光,在自己最平淡无聊的命运转轮里带给自己最灿烂的时光。
展昭拍马而去,笑声隐约传来:“甚好。”
再不回头,他想要的已经得到了最圆满的答案,他留住了二哥的记忆,留住了二哥的心,留住了再次会晤的机会。
作为一个蝼蚁般存在的凡夫俗子,展昭真的很满意了。
杨戬安静的立在门口看着展昭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内,依然巍然不动。开始起风,冬日的北风席卷起地上的残雪飞舞成一片云雾。所有的雪雾在接近杨戬身侧三尺远的地方就纷纷转向坠落。
展昭那深蓝色的身影早就已经消失了,直到最后展昭也没有再回头,也许知道回头也不会再改变什么,所以不如就此潇洒离去,只给杨戬留下来一个身影深深的印到杨戬的眸子里。
雪雾间有淡淡的身影浮现,杨戬唇角一跳眉梢已然带出萧索,淡淡道:“怎么?陛下还不放心,特意派你前来催我启程吗?”
身影飘忽了一下,似乎是被杨戬的语气惊到,迟疑着渐渐现形,却是华山东帝君。此刻东帝君是一脸的无可奈何,慢慢弯着腰靠前几步,叹道:“真君这是在打趣老道吧,就算是陛下借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跑到您面前催促不是?”
杨戬终于把视线转向东帝君,忽然微笑:“我这一趟老道付出良多,该说一声感谢才是。”
不知为何,东帝君见到杨戬的微笑只觉心底发颤,远远赶不上他板着脸看起来好说话。杨戬是在微笑着,可是周身凝起强烈的气场压迫感却使得东帝君感到此刻就算是和杨戬面对面都有些吃力了。
下意识目光闪躲,东帝君终于苦笑着叹道:“哎呦,真君饶了老道吧,我就是凡间散仙上不得台面,哪位上仙到了我都得恭迎不是,真君体恤老道好歹还陪您下了几盘棋,就不要让老道为难了。”
杨戬收回目光,淡淡的扫向天空,手掌一翻一柄上古神剑便已经落在掌中。
东帝君认得,这是自己送过来的,但是不知杨戬何意也就只好装作没看见,等着杨戬的下文。
杨戬却好像一下子又忘了此刻还有东帝君在场,他只是仔细的看着宝剑,默默感觉着此剑那股厚重的古朴气息,纯铜的剑鞘上铭刻着一些古老的文字,因为年岁久远剑鞘已经没了纯铜的光泽。轻轻握住剑柄,剑柄却是软木的,入手温热,看起来和剑鞘仿佛不配套。腕间用力一泓寒水无声息的流淌而出刺入眉目间,这亘古的寒意激入眉梢令杨戬也忍不住轻轻蹙眉。
宝剑出鞘,东帝君的眼皮不自觉的一跳,想说什么却也只是张了张口终于没发出声音,却见杨戬一抬手把剑鞘递给了自己。东帝君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剑鞘冰凉,东帝君一接触硬生生的打了个寒战。
杨戬静静端详着宝剑,手指轻轻拂过剑锋,那温柔的表情温柔的手势似乎都在说明此刻杨戬心底流淌怎样的情绪。
就在东帝君心里忐忑不知所以的时候,杨戬忽然反手一把握住剑锋猛地划过掌心,殷红的血液一下子涌出,沿着剑锋流淌。东帝君神色大变,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见剑锋一下子银芒闪烁化作丝丝流光瞬间便把杨戬所流出的血液给缠绕包围,不过眨眼之间恢复如初,剑锋如泓再不见一丝血色。
但是东帝君还是看得出此剑已然不同。
东帝君咽了口气把所有想说的话统统咽回肚子。
杨戬不再看他,静静的将手中宝剑递过去,声音也飘渺起来:“把这把剑给展昭送过去。”没有前因没有解释,杨戬仿佛只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只是在吩咐一件需要东帝君去做的事情。
东帝君偷瞥了杨戬一眼,见杨戬的视线已然开始飘落,想了想咬牙接过还剑入鞘,点头道:“好,这事情说起来也是老道惹得头,真君要让老道做什么老道必尽全力。”
杨戬似乎笑了一下,但是身形已经开始模糊,东帝君只听到杨戬清晰的声音遗留:“谢谢。”声音里带了清淡的感情。
东帝君心里忽然涌上一股类似伤感的情绪,不好,看来修为还是不够啊……
眼看着杨戬的身影已经飘渺不见,东帝君微微叹息喃喃自语:“陛下都说了此为一劫,真君何苦……”
有清晰的声音想在东帝君的耳畔:“我便是爱上了我的劫数,情愿为此束缚……”
东帝君终于动容。
瑶池泉畔,玉帝眉眼微抬,笑容里有这极淡的讽刺:“咱们的司法天神回来了……”
王母顺着他的语气笑笑,道:“需要叫他过来吗?”
玉帝冷哼:“他是最有数的怎么还需要咱们去叫……”正说着,瑶池星官已经前来禀报说司法天神杨戬求见。玉帝斜眼看看王母:“朕方才怎么说的?”
王母端庄了表情做了一个“有请”的手势,看着星官离开的身影犹豫道:“臣妾该怎么应对?”
玉帝仿佛没有听见,只是眼神不由自主的飘向瑶池入口,慢慢拈起一枚蜜饯放入口中品着,道:“朕什么都不知道。”
王母微一欠身:“明白了。”
三言两语之间杨戬已经大步而来,他穿着那件素日里常穿的黑色银纹大氅,脸色略带苍白但是神色一如既往般平和到了没有表情的地步,他的目光深邃冷淡客气中带着疏离,到了玉帝王母面前礼数周全,仿佛凡间那一年的光阴根本没有出现。
王母一本正经道:“你来有何要事急于求见?不要紧的等明日凌霄宝殿上朝会时再禀奏好了。”
杨戬撩起袍角认真的行了一个极大的礼,玉帝王母都没有阻拦客套,只听杨戬难得的声音柔和:“别的事情尽可以等明日朝会,这个谢礼却是杨戬真心实意的耽误不得。”
王母偷眼去看玉帝,玉帝却恍然未见,王母暗自撇嘴,语气依然平淡:“罢了,回去吧。”
杨戬也就没有再客气,起身略一示意便转身而去了。
直到他的身影全然消失,玉帝方才拧眉苦笑道:“娘娘瞧他这个架势可像是专程前来谢朕的样子?”
王母却轻声叹息:“能令他如此心甘情愿的俯首,连本宫也对那个展昭好奇起来。”
玉帝倏然一笑:“有展昭在手,以后杨戬一定会认真听好朕的每一句吩咐了,细算起来也不算吃亏,省得他阳奉阴违咱们还得和他算心机。”
王母正色道:“陛下慎言,咱们谁认识什么展昭?”
玉帝已然恢复成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道:“娘娘所言极是。”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十四章、回乡
八十四、
又是一年夏至,温度刚刚开始热起来,这是一个适宜的季节。骑马走在回乡的路上,展昭的脑子里还是有着几分恍惚的,前几天说了什么怎么包大人忽然就想起来要放自己的婚假了?连深宫里的九五之尊也放下旨意,满朝皆知他展昭要奉旨回乡完婚去了。
于是从宫里到府上,从皇上到开封府的街头小贩,送来的贺礼装了满满一车,再三推辞不得,只好先雇请马车将东西送回到百花岭遇杰村,很快展家的当家展昀便已经飞鸽传书告知家里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就等他回到展家大院迎娶丁月华了。
松江茉花村丁家的丁兆兰和丁兆蕙更是早早便传来讯息,告知展昭一切按部就班,展家和丁家的庚帖已经交换,丁家更是广撒武林贴,如今整个江湖上最热闹的事情就是南侠就要大婚!
作为事件主角的展昭便这样恍惚的上路了。
一路上总能遇到一些往昔的江湖朋友在商议着要去茉花村或者百花岭喝喜酒。展昭怕被他们认出来惹一些不必要的繁文缛节,只好盘算着抄近道回去遇杰村。
这一段时间过得很快,展昭一如既往的在开封府尽着自己的职责,跟着包大人放赈巡按,按时到皇宫内执勤,还和范博又去了一趟北辽送去大宋的岁赋,以一些金钱买得宋辽边境的和平,虽有些无奈但是总是让老百姓过上了太平日子。
展昭大婚,白玉堂说要准备一份厚礼,于是先行回去了陷空岛。说来好笑,一向看不起展昭那身官服,一直嘲笑展昭从“南侠”变成了“御猫”的白玉堂居然也被包大人招安,成了和展昭平级的一名带刀护卫,可惜虽然接了官封穿了官服,白玉堂还是那副锦毛鼠的脾气,为人行事还是自己那一派。白玉堂甚至连皇宫例行的值夜都不肯去,展昭无奈替了他多次之后还是包大人出面到皇上那里免了他的值夜才算作罢。
总算开封府上的事务白玉堂没有推脱。
唯一令展昭头疼的就是白玉堂总喜欢和自己搭伴查案,又总爱明里暗里的和自己较劲。展昭不明白包大人到底看上了他哪一点硬是把他招进了开封府来。
就像这次,展昭是明明白白休婚嫁的,白玉堂居然也堂而皇之的告假离去,展昭真怀疑他有没有点儿做护卫的操守。
想起来这一段日子过得繁忙而充实,展昭几乎已经忘了杨戬。只是几乎,却在每个午夜梦回痴痴的醒在迷蒙中,那短暂的时光一幕幕的相守却清晰如昨。
展昭把这一切深埋在心底从不提前。
关于杨戬的一切都已经消弭了,没有人知道杨戬曾经来过曾经存在,曾经和杨戬有过交集的开封府上的所有人都不记得有过那么一个人出现。
展昭也几乎以为那不过只是自己的一场梦罢了。可是当白玉堂端详着自己手绘的一幅杨戬的画像时拧眉苦思半晌,口出恶言道:“这是谁?看起来像个鬼影子!”展昭听得心头一跳,也许,做过那一场梦的人不止自己一个。
展昭到蜀中查案的时候也曾到灌江口的二郎神庙去瞻仰,那泥塑的一丈高的神像威风凛凛,却没有半分记忆里杨戬的模样。二郎神庙香火鼎盛,展昭默默焚香跪拜,他不知道九天之上的杨戬能不能听到自己的心声,但是还是把那些无言的思念细细的在心底说了一遍,他长久的跪拜和虔诚让庙里的庙祝深为感动,甚至亲自奉上一盏清茶聊表心意。
展昭笑笑接过一饮而尽。
每到月圆的时候展昭都会抱着自己的宝剑坐在屋顶上痴痴的望着那一轮圆月不语,当思念在心头蔓延的时候手中的宝剑总会发出轻微的低鸣,仿佛合着展昭的心律,将那深埋记忆中的情景清晰再现。
有时候白玉堂会作陪,但是也少有的沉默不语。
展昭很感激白玉堂,他似乎知道些什么但是从来不问,能让好奇心重的锦毛鼠按捺住性子真是不容易,也许是因为白玉堂早就把自己当成了最知心的朋友吧。
这把剑不是展昭的巨阙,这把剑也不陌生,当年在山东赈灾遇到劫匪的时候曾经见过杨戬施展,好像记忆里杨戬只用过那么一次,更多的时候这把剑都是挂在杨戬的房间有小玉细心的保养着。
所以,当华山道长送来这把剑的时候,展昭毫不犹豫就收了下来,这是杨戬留给自己的一个念想,也是杨戬唯一留在展昭身边的东西。正因为有这把宝剑在手,才时时提醒着展昭过去所有和杨戬有关的事情并不是一场梦而已。
道长没有说这把剑叫做什么,展昭就为它取名为“戬”。白玉堂头一个发现展昭换了宝剑,问了一句,展昭含糊解释说“换了定情物”,于是很快江湖传言他已经和丁家交换了定情信物,便是彼此所用宝剑。展昭无言,原本担心丁月华会误会,倒是没想到丁月华真的送了自己惯用的家传宝剑“湛卢”到了展家,听到消息时展昭有些尴尬,因为他的巨阙已经不在自己手中了。
好在大哥展昀机灵,也转送了展家家传的一把宝剑过去算是遮掩了。
包拯是第一个知道展昭新换宝剑的名字的,称了一声“好”,说这个字是极讲究的,有着歼灭的霸气意思,也有着吉祥的祝福意思。这些展昭不太懂,但是很高兴。
展昭期待下一次可以见到杨戬的时候,能够叫一声“戬”,就像杨戬平素里唤自己“昭”一样就好。
现在,巨阙就放在杨戬的书案上,乌木的剑架支撑,略有些陈旧的剑穗一丝不乱,杨戬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见,一伸手就可以摸到。
原来书案上放的是什么杨戬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当东帝君闪闪躲躲的传讯让哮天犬下去一趟,只记得哮天犬莫名其妙的抱回这一把宝剑的时候,杨戬有些不能自控的猛然夺到手中。
这是展昭的巨阙,杨戬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据说此剑自从展昭离家习武就已经跟随身边,从剑柄到剑刃全部都是展昭的气息。
轻轻合眼,杨戬心底流淌着温存的气息,记忆里展昭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仿佛就在眼前,有时候心底会忽然流淌出阵阵悸动,一股子又酸又甜的味道弥漫心田,杨戬知道那是展昭的思念缠绵让饮了自己鲜血的“痴”剑发出共鸣,那一刻多么想立刻到达展昭身畔,哪怕只是看一眼也好。起手杨戬也明明知道只要张开天眼抚开云镜就可以看到展昭此刻身在何处,正在做什么想什么。
可是杨戬不敢。
是的,不敢。
因为杨戬拿不准凌霄宝殿只是那个眉眼低垂好像一切都事不关己的人物会做出怎样的反应,杨戬不敢尝试,他宁愿这样合了眼在记忆里一遍遍把展昭温习。
当杨戬接过天眼银饰收回属于自己的那一身浩瀚法力的时候,他就已经屈服在玉帝那有些残忍有些冷淡的目光中,他愿意俯首愿意被缚愿意做出任何退让,只要能让展昭好好活着,只要能让自己还可以回到展昭身边……
这是杨戬自己的选择,他从不后悔。
当相思泛滥搅乱了心绪,杨戬只要轻轻抚过这把巨阙就可以稍加慰藉。
所以当哮天犬笑嘻嘻的领着瑶池星奴过来传旨的时候,杨戬难得的微笑起来。
回乡的路不紧不慢的走着,居然会算错了时辰错过了宿头,展昭有些哭笑不得,明明是自己安排好的行程竟然也会露宿荒郊野外了?好在夏日里野外住着也不遭罪,展昭便认命的下马随便寻了一处靠溪水的斜坡,放任马儿自己去吃草饮水,自己掏出干粮吃了几口便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