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水思源,吃果子拜树头。贾琏在书局走上正轨之后,先让底下的伙计们印刷了少量的话本。甫一印出来,就先被闻讯而来的薛蟠拿走了几本,贾琏又挑了那文理细密的,想着有机会遇到林恪,再送给他也算是自己的一份心意。
熟料他无意和凤姐说起这事,这厢就拍着胸脯应下来了。贾琏素知她平日办事最为妥当,也就痛快地将事情交代给了她。本以为不过是件小事,谁知道那日里他才回来,就听到一个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这人竟然将那书给了林妹妹,还让她转交给林恪!
这哪里是送人情,这简直是招恨呢!贾琏默默不语地看了凤姐半晌,又看看旁边发痘疹哭的焦躁的大姐儿,最后长长叹了口气:“你往后也多认几个字罢。”
出了这档子事,贾琏夫妇不免闹些小别扭,近日办事就有些心不在焉的。这日里晚间,凤姐刚处理完了琐事,就被老太太身边的鸳鸯喊到了上房。过去就看到老太太屋子里王夫人、邢夫人、李纨、迎探惜并宝钗、史湘云、贾兰贾环,满满站了一地。
王夫人正欠着身子笑说道:“二十一日就是宝丫头的生辰了,宝钗丫头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是将笈的年分期了。要是在他们自家院子里,定然是清寥寥孤单单的过去了。我想着咱府上姊妹们也多,云姑娘也在,不如到了那日让他们娘俩过来,凑一处热热闹闹的吃席看戏,也让咱们跟着沾沾光歇息一天。”
王夫人如此说了一番,贾母眯着眼睛听着,笑眯眯点头:“合该如此。”她说完这话,又看了宝钗问他爱听何戏,爱吃何物等等。宝钗原本心底正忐忑着,听得贾母这么痛快就答应了,心底反倒怔了下,但面上却依了贾母爱吃甜烂之食、爱听热闹戏文的习惯,一样样说了出来,果然逗得贾母更加开怀。
次日,周瑞家的便亲自往林府来了。此时黛玉正和清柏凑在一起玩闹,柳絮也像个粘皮糖一般的跟在两人后边。黛玉听到老管家林忠报来的消息,忍不住皱了眉:“也不知又是所为何事。”
清柏很干脆:“管它什么事情,你不爱去就不去了。现在满京城谁不知他贾府的规矩最是古怪,自家规矩稀疏平常,偏偏对外人还老爱拿治家严谨说事。那个薛家为了攀附贾府,更是连脸面都不要了。你最好少和他们来往,人言可畏,别跟着惹一身非议。”
“听听再说。”黛玉不置可否,招手喊了一个嬷嬷去带周瑞家的过来,一会儿就看到周瑞家的走进了屋子里,穿着弹墨绫薄绵袄,外面套着青缎夹背心,先问了好之后,这才说起了正事:“过几日就是宝钗姑娘十五岁生辰了,二太太正在操办着,因想着素日里姑娘和宝姑娘最是要好,便让老奴来和姑娘说一声,看姑娘是否有空闲。”
这次周瑞家的学乖了,将王夫人原本不大客气的话语挑拣着能说的说了,语气力道都弱了许多。黛玉面色如常的听完了,正打算开口谢绝,外面又有动静传来,不一会儿白嬷嬷带着喜色走了进来,俯身在她身边耳语了几句。
黛玉脸上也多了几分讶异之情,连忙招呼:“快快请人进来!”
清柏见黛玉这个反应,起身拉着柳絮就准备避到另外一个屋子。经过周瑞家的身边之时,见她仍呆在原地也不知避讳,忍不住投去了鄙夷的一眼,这才拉着柳絮施施然走了。
不一会儿一个利索的嬷嬷走了进来,穿着玉色缎子小袄儿,外面罩了一件白底红枫叶滚边的对襟棉夹褙子,手里还拿着一份帖子。见了黛玉之后,先利落地行礼问安之后,这才恭敬将帖子递了上去,口中说着:“前日子一位柳家公子登门拜访,我家郡王妃才冷不丁想起当日和贾夫人也是手帕之交,又得知姑娘少爷已经在京城呆了大半年时间,更是又懊恼又后悔,急忙催促了我来给姑娘送帖子,请姑娘过几日到府一叙。”
黛玉此时也刚把帖子看完,“郡王妃相召,又如此郑重的下了请柬,作为晚辈的本不该推辞,但……”黛玉说道这里,眼睛就看向了周瑞家的那边。周瑞家的此时听了前因后果,见黛玉望过来,慌忙将身子弯的更低,恭敬表态道:“宝姑娘的生辰只是小事一桩,姑娘既有要事要办,那老奴自会禀明了太太,太太和老太太也必定不会怪罪姑娘的。”
谁敢和郡王府抢人?周瑞家的回了贾府之后,将所见所闻一一和王夫人说了。听到郡王妃给黛玉下帖子之后,王夫人口中叨咕了几句什么,神情多了几分怅然:“知道了,你下去吧。”
周瑞家的走了不久,西宁郡王府的嬷嬷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也跟着起身告辞了。黛玉这才起身朝着西边屋子走了过去,又和清柏闲聊了起来,“你方才为何说薛家为了攀附贾府,连脸面都不要了?”
“你不知道?”清柏嗤笑了一声,“贾府那个大观园前前后后砸进去了大约五六十万两银子,贾府内里什么样子你该比我更清楚,仅凭他们东西二府之力,怎可能修的如此富丽堂皇?人薛家可是出了大力的,整整十万两呢!”
“十万两?”黛玉还真没听说过中间的内情,闻言目瞪口呆:“亲戚之间帮衬一把倒也说得过去,但一下掏出十万两,别是道听途说吧?”
“那个薛家大傻子自己喊的人尽皆知的,怎可能是道听途说。”清柏眼睛里熊熊燃烧着八卦之火,忍不住凑近了黛玉低声问着:“你说这次薛家姑娘在贾府里过生日,府里老太太是怎么想的,莫不是终于打算退步了?”
“不可能。”黛玉摇头,那样一来贾府里面可就有三位王家的主子了,外祖母也不可能有今日这般说一不二的地位。再说让外人看着,还以为贾府找不到别的亲家,只能和王家结亲呢。
不过这些都是贾府的私密事,黛玉也不好和清柏说的太清楚。她看着清柏闪闪发亮地眼睛,只是含糊了几句就略过不提了,惹得清柏跳脚:“你问我薛家的事情,我都和你说了,现在我问你贾府的事情,你反倒支支吾吾的。”
“没出阁的姑娘家,整日里关心这些嫁啊娶啊的事情,也不怕你母亲训斥你。”黛玉笑说着,转头看着旁边安静聆听的柳絮:“清柏姐姐羞不羞?”
柳絮伸出小手做了个刮脸的动作,惹得黛玉娇笑不已,清柏也忍俊不禁地扑了上去,“连你也笑话我,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
此时京城郊外离别亭边,林恪看着一身青袍素净打扮的司徒瑞,半晌方开口问道:“身边的侍卫都够了么?东西都带齐了么?”
“都安顿好了,你放心。”司徒瑞看着这人难得露出的担忧模样,觉得暖呼呼的,一句憋在心底许久的话冲口而出:“等我回来,咱们好好相处可好?”不要时冷时热,也不要时远时近,更不要若即若离的。
林恪沉默一会儿,点点头:“可以。”
等他回来那天,如果还是感情不变的话,如果彼此心底还有对方的话,他可以考虑和他安稳度过一生。一生一世一双人,只羡鸳鸯不羡仙,那都存在于戏文里,当不得真。
司徒瑞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意,大步走了过来用力抱了他一下,“三五个月我就会回来了,安心等我。”这才意气风发地转身上船,在甲板上用力挥手。
眼见得船渐渐离开了岸边,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小小的黑点,消失在江面之中了……林恪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岸边。远处林清看到这送别的情景,心底边感慨着边走上前去:“大爷,船都行远了,岸边风大,咱们也回去吧。您要是真担心瑞王爷,日后多写写信问候下也就是了,三五年一晃也就过去了。”
林恪慢慢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对你说,他这一去就是三五年,希望我来送送他?”
“是啊。”林清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唾沫,他家主子身上怎么又冒杀气了?
“可他刚才和我说,他就去三五个月。”林恪语气温柔地看着林清,“从三五年变成了三五个月,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68第 68 章
林清这个倒霉蛋最终还是被罚了好几个月的月例,才让林恪稍稍消了气。而另一边听闻周瑞家的在林府碰了壁,贾母、王夫人两人问清了缘由便消停了。
李纨凤姐两个妯娌一个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另一个近日为大姐儿操碎了心,管家之权都丢给了王夫人,更加不会八卦这些小事。
迎探惜三姊妹都不是爱听闲事的人,各自在房中画画写字下棋不提。唯独宝钗知道了黛玉不来府里做客,回到院子里就拉着湘云的手哭诉了一通:“就算我往日里有做的不当的地方得罪了她,也不至于如此绝情,连姊妹情谊都不要了!”
宝玉此时恰巧走到院子外面,无意间听了这话,想着年前大家还是好端端的,这过了年却变得冷清疏离起来了,也忍不住心有戚戚焉,站在墙外跟着洒了几滴眼泪,也不进屋,无精打采地又走了。
众人各怀心思的到了二十一日,便在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又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
众人一时饭毕,贾母便先让宝钗点戏,宝钗推让半天才点了一出《西游记》。之后王夫人、邢夫人、凤姐、李纨、迎探惜并宝玉、史湘云也都各自点了,接出扮演。戏刚开了场,凤姐忖度着接下来不过是看戏吃酒,并无大事可忙。便走到贾母身边告了罪,趁众人不注意抽身回了院子照顾大姐儿去了。
这边众人热热闹闹地看完了戏,至晚间散时,贾母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作小丑的,命人带进来,细看更是可怜见儿的,一问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大家叹息一回。贾母又令人另拿些肉菜与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吊。
这会儿史湘云和贾宝玉一人一边正挨着贾母撒娇玩闹,一边王夫人细看了几眼那小旦,笑道:“老太太可真是爱屋及乌。”众人从那小旦上来各自瞄了几眼,就都看出了些门道,此时闻言不由地莞尔一笑。唯独湘云懵懂地抬起头来打量了一番,心直口快地嚷了出来:“原是如此!是像林姐姐的模样儿!”
此话一出,满屋俱静。王夫人垂下了眼皮,手中的佛珠也时快时慢地转动起来。宝玉、宝钗、邢夫人、李纨几人瞬间都变成了得道高僧,一起入定了。迎春见此眼底闪过一丝波动,抬头嘴唇动了几下,刚想弱弱的开口,却不料旁边的惜春噌的一下站了起来,瞪着湘云眼神发亮、脸色涨红:“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了。”史湘云原本正得意于自己的明察秋毫,见到惜春如此,莫名其妙地望了过来。她这神情更将惜春气了个倒仰:“哪家小姐会这般肆无忌惮的在私底下议论旁人!”
惜春嘴上说了这话,眼神却十分认真的看向了众人。大太太和林姐姐来往不多,隔岸观火很说得过去;宝姐姐近日和林姐姐不大对付,不出声也应当;可笑二哥哥素日里林妹妹长林妹妹短,到了这时候竟然也不反驳几句;二姐姐除了下棋时候能露出些天真烂漫的性子,平日里也是明哲保身的;三姐姐最是能言善辩,但今儿这场风波牵扯到了太太和湘云身后的老太太,她谁也不敢得罪,也跟着当闷葫芦;贾兰还在林府读书,林姐姐上下帮了多少忙?这会儿大嫂子竟然也不吭声,实在让人心冷……
惜春一个个的看过去,又一个个的给各人都找好了借口,一时间犹如身处闹市、人声鼎沸,却身上发冷打颤。上从大嫂子下至他们姊妹几人,素日里哪次去知语轩,林姐姐不都是尽心尽力招待,有的没的小玩意儿更是次次不落。
即便是这样,到了这个时候,竟然除了她也没旁人说句公道话!惜春嘴角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今日她们对林姐姐尚且如此,他日轮到她呢?到头来,也不过曲终人散,食尽鸟归林!
宝玉见惜春只站在那边神情恍惚,连忙起身劝解:“不过是玩笑话,史妹妹也不是有意的,四妹妹不必如此动怒。”只可惜宝玉这话不啻于火上浇油,惜春闻言轻笑一声,看着宝玉大笑几声连连点头:“玩笑话?原来把书香世家的小姐、三品大员的嫡女比成戏子是玩笑话!既如此,史妹妹也十分的像小凤仙呢!”
史湘云咬牙切齿地看过去:“你浑说什么!”
“你也知道心里不痛快?”惜春笑嘻嘻地看着史湘云,毫不相让。
宝玉见这两人又掐了起来,细想自己原怕他二人心生嫌隙,方在中调和。熟料并未调和成,反又引起了又一轮的争吵。眼下这两人尚且未能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何为?一时间无趣至极,闷闷坐下也不吭声了。
眼见得惜春语气越发激烈,探春担心她说了更加过火的话语惹的老太太、太太动了气,赶忙插科打诨劝着,“祖母向来对林姐姐爱护有加,这才起了爱屋及乌的心思,太太也就跟着凑了句热闹。你们三人这是掰扯到哪里去了!什么戏子不戏子的,谁也没把林姐姐比成戏子!”
探春如此说着,方渐渐将场面圆了过来,也意外得到了老太太、太太赞许的眼神,只有湘云冷冷看了她一眼,倒也不做声了。
一时间众人散去,迎探惜三人各自闷头走了半路,探春才开了口:“你今儿也太大胆了!”平日里这人都是冷冷清清的,今日如此也真是百年难遇。
惜春抿紧了嘴,半晌才开口:“我胆子不大,也不会说话,更加不会讨太太、老太太的好。但知恩图报、不颠倒黑白我还是懂一点的。左不过绞了头发和智能儿作伴去,还能如何?”
“什么叫绞了头发做姑子去!大正月里的说这些也不怕忌讳!”探春连呸了好几声,这才继续幽幽叹了口气,“话头是太太先提起的,你这么一说,不是得罪了两个人!”
更何况今日里太太那句话……老祖宗的确是爱屋及乌的意思,太太往日里都是不吭声的,那会儿突然开口凑了趣,到底是真在奉承老祖宗,还是吃准了——史妹妹必定会嚷出来?老祖宗再中意史妹妹,见到她这般大咧咧的性子,怕是也要再掂量几回吧?
探春脑子里转着这些念头,想着日后会更加的热闹,自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事情也会更多,不由地哀怨一叹,恨不得也绞了头发做姑子算了。
黛玉并不知道贾府发生的这些事情,她半上午到了西宁郡王府,不一时就见到了郡王妃。只见这人和先母差不多年纪,朱唇粉面,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一身玫瑰紫立领中衣,鸡心领的鹅黄杭绸褙子用朱红丝线绣着小小的竹叶梅花,松绿马面裙上,亦是朱红丝线绣的梅花竹叶。裙角一溜绣的仍是小小的梅花连续纹样,头发随意的绾成兰花髻,斜斜的坠到耳边,一支金累丝嵌红宝石蝶翼点翠步摇斜插在发髻里,在日光下灼灼生辉。
她眼神一瞄即收,刚规规矩矩行了礼,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下一刻就被一双手柔柔拉了起来,伴随着一句淡淡的话:“多年不见,敏妹妹家的姑娘也这般大了。”
这声叹息让黛玉也跟着鼻头发酸,半天才缓和了心情。李芸看出了她的拘谨,拉着她的手含笑说道:“我与你母亲小时候也是过往甚密,谁知大了大了,反倒不常相见了。后来你母亲去了扬州,这一别竟是阴阳永隔……”
她幽幽说着这话,一手携了黛玉到屋里的塌边坐了。不一会儿就有个模样沉静的丫鬟走了过来,递上了一个檀香木的匣子。李芸当着黛玉的面将匣子打开,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