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钰闭了闭眼睛,眼前这人一向都是有分寸的,从来不会往旁人心口上戳刀子。今日既然提起这个人,想必定是有缘由的。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表情已经恢复到了平常的宁静,只是脸边的肌肉偶尔会不受控制地抽动一下:“你为何会突然问起他?”
“叔父您是真喜欢过他,还是只是一时兴起?”司徒瑞视线不敢有一丝错开的盯着司徒钰的表情。就见到自家叔父风轻云淡地回了一句:“自然是一时兴起了,龙阳之好本就不登大雅之堂,难不成谁还会记一辈子不成?”
司徒钰话赶话的说到这里,突然一个激灵,眼睛猛地瞪大了,他这次是彻底的惊到了:“你……你!”
看着司徒钰惊愕的表情,司徒瑞露出了一个很微妙的笑容。司徒钰还没看仔细,他就已经低头喝茶了,避开了司徒钰探究的神情。厅内一时间寂静无声,只能听到司徒钰由于脑供氧不足而出现的呼哧呼哧喘气声。
“你……”司徒钰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思量想去却又通通咽下,最后只是看着他不住地摇头叹气:“龙阳之好不是什么好习惯,戒了吧!”
“要是想戒我就直接请旨赐婚了,又怎会来叔父这里?”司徒瑞细长的手指摩挲着手里青花双凤茶碗,笑着说了句:“连待客用的茶具都是双凤,我也想如同叔父这般的潇洒自在呢!”
司徒钰懒得理会司徒瑞的打趣,他焦躁地站起身转了好几圈,半晌才停到了司徒瑞面前,语气铿锵有力:“指婚是个好主意!赶明儿你有了妻儿老小,自然不会想这些了!”
“叔父您不必哄我,若是真能那么简单就不想了。当初您和婶娘就不会相敬如冰,也不会在婶娘去世后一直形单影只孤苦伶仃的到如今了,更不会单单对那个小旦宽容忍耐。”京城人都知道忠顺王爷是爱玩爱热闹的,家中养了许多娼优。其中一个唱小旦的因为长得妩媚温柔,更是十分得忠顺王的喜爱,时常带他出游玩乐。
只有寥寥几户人家才知道,那小旦能得司徒钰另眼相看,不是因为他妩媚温柔,而是因为他叫琪官。
琪官,丌宣。
如若丌宣泉下有知,不知是该高兴他到现在依然牵挂着他,还是该难过他竟然将这份纯净不能亵渎的思念投射到了一个倡优身上?
被司徒瑞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丌宣,司徒钰再好的性子也有些微怒了。这个名字在忠顺王府是个禁忌,就连自家几个孩子都不敢多说多问的,今日竟然被他破了例!
“莫要扯上丌宣!丌宣是个极为傲气的人,又天生聪慧风流。我可不认为你结识的那些个江湖人物能比得上他!”司徒钰怒气冲冲地说了这一番话,就看到司徒瑞微笑看着他,语气柔和优雅:“那可真是不凑巧,我喜欢的这人,和丌宣也差不多。不然,我也不会特地跑来向叔父取经了。”
“丌宣谢世已将近二十年,你何苦非要提起,让他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司徒钰神情瞬间变得极端阴郁。他一直疼着宠着琪官,潜意识里依旧不愿意相信丌宣的逝去。今日被司徒瑞如此干脆利落的打破他的自欺欺人,司徒钰额头上青筋爆起,这人哪壶不开提哪壶呢!
司徒瑞沉默了下,“我只想听听叔父您的经验教训,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并无打扰死者安宁的意思。”
再说您不觉得您把琪官当成了丌宣在宠,是更加打扰丌宣的一种不道德行为吗?
43第 43 章
他和司徒钰两人相识于微末,结交于市井。当时一个是荒唐王爷,一个是落魄少年。最先知道司徒瑞身份的是司徒尧没错,但最先青眼与他,并将他送入暗卫的,是司徒钰。
两人的关系并不仅仅是叔侄,更算是忘年交。司徒瑞和司徒钰样样都能谈得来,唯独不能理解他独宠琪官的行为。即便后来司徒瑞从别处知道了这桩陈年旧事,也依旧不能理解。琪官是倡优之流,这对丌宣是种侮辱。
以前他想劝也无从说起,今日难得有这个机会,一来为自己求些经验,二来能劝他从梦里醒过来也是好的。
丌宣就是丌宣,琪官就是琪官,除了名字并无一点相同。
司徒瑞心里暗自琢磨,司徒钰也斩钉截铁地说着:“你要是问我的经验教训,那就必须娶妻生子!我当初想带丌宣远离这个漩涡。小舟从此逝,江湖寄余生。结果呢?身为皇家人,你是逃脱不了的。”
“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年少轻狂,我试过了,结果你也见到了。你要是个聪明的,就该知道世间事大多身不由己,抗争中求妥协,妥协中求解决才是最好的法子。”司徒钰如此说了半天,司徒瑞也都默默记下,等到司徒钰气呼呼地坐到椅子上喝茶,他这才笑着起身长长一作揖:“叔父的教导,侄儿铭记在心。不过侄儿今日也有几句知心话想与叔父一说,若是唐突了叔父,改日等侄儿府邸建造完毕,定亲自来邀叔父过府一醉方休。”
司徒钰警惕地睁开了眼睛,等看到司徒瑞笑眯眯却眼露坚持的模样,他无奈地摇摇头:“罢了罢了,说吧,我看你今日就是为了唐突我来的!”
“叔父近日不常出府,可能不知府上的琪官,经常与各个世家公子相聚嬉闹呢。据说行为很是放纵,令人侧目。长此以往,怕是会惹出一些风波。”司徒瑞无视司徒钰瞬间铁青的脸色,语气一转继续侃侃而谈,“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只是不知道叔父这种行为,到底是多情还是无情?琪官是个聪明人,一直得不到盼不到。时日久了,铤而走险也是有的。”
“如果叔父您对琪官是诚心诚意,那侄儿上面一番话可能又唐突了,改日必将扫榻以待亲自作陪为您斟酒。”该说的都说了,也得到自己想要的了,司徒瑞见到他沉思的模样也不去打扰,起身行礼之后就准备离开。
谁知他刚走到了花厅门口,就听到身后传来司徒钰的戏谑声音:“你喜欢的那个人,莫不是林恪?”
司徒瑞脚步停顿了下,转身抬头大方方地看着司徒钰,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是。”
司徒瑞和司徒钰叔侄俩互相残杀的时候,林恪已经回到了家中。他刚进了院子,就听得黛玉房中传来了一阵打打闹闹的女儿娇语,听动静似乎是迎春等人。
林恪喊了秋巧过来问问,果然如此。秋巧此时脸上也带着欢喜之情,说话都变得俏皮起来:“回大爷的话,是清柏姑娘来了!”
得,这人还真不禁念叨。
林恪面上也多了些亲切的笑容,让秋巧将早就准备好的礼物送过去,又嘱咐小厨房多做些淮扬菜系,留他们几个姑娘用饭,让她们玩的热闹些。等到发现无甚可叮咛的了,这才回到了自己院子。
这边黛玉屋子里面,杨清柏正落落大方地笑着站在黛玉旁边,黛玉眯了眼睛拉着她的手,挨个指着眼前的几个人介绍着:“这位是迎春姐姐。”
“这位是探春妹妹。”
“这位是惜春妹妹。”
“这位是宝姐姐。”
……
几个姑娘含笑互相见礼之后,这才重新团团坐到了一起。宝钗今日过来原本是想托黛玉求求林家哥哥的,谁料竟遇到了远道而来的客人,也只好按下了心中的心思忙着招呼客人不提。
这边迎春几人说起京城习俗、时兴新景,那边杨清柏说起扬州景致、城内趣味,中间又有探春和宝钗极其善于周旋捧场,一时间气氛倒是热闹许多。黛玉看到这一幕心里也是高兴,在一边边招呼客人边时不时地插句话。
年轻姑娘们凑到一起,自然是欢声笑语不断,再加上彼此都是未出阁,所以说话间更加亲切亲密许多。就连一向不怎么爱说话的迎春,这会儿也变得笑语盈盈,难得妙语连珠起来了。众人正说得热闹,突然就听得门口传来一个声音:“嗳呦,我可是来的不巧了!”
黛玉抬头便看到凤姐笑语晏晏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的自然是平儿。杨清柏见到一个衣着华丽富贵的年轻妇人进来,刚站起身来就听得黛玉笑着介绍:“这位我家二嫂子,你别看她笑嘻嘻的,其实可会打趣人呢!”
清柏先跟着喊了声二嫂子,这才笑着和黛玉说:“就许你牙尖嘴利的,就不许旁人伶牙俐齿了!”
这话说的满屋子的人都笑了,凤姐更是笑得喘不上气,连连夸赞清柏慧眼识人。只有黛玉恨恨地看了清柏一眼,跺脚不依:“姐姐怎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我的底!”
迎春几人笑的愈发热闹了,难得也有林妹妹词穷的一天啊!宝钗冷眼看着黛玉不同于往常的娇憨,幽深的眼神在清柏身上打了几个转,也移开了视线。
凤姐来的心思和宝钗的一样,是为了贾琏的事情来的。但进屋见到客人,便也跟着随意坐了坐,东拉西扯了一番,这才起身告辞了。她本想直接回到自己屋内,但走到半路想想还是转到了贾母屋里,告知了她这件事情。
“虽说年纪不大,但毕竟是外客。我想着还是告诉老祖宗一声的好,免得旁人还以为咱贾府不拿人家当回事呢,连个招呼都不打的。”凤姐只想着周旋妥帖,却不料贾母听了这话倒是精神起来,仔细问了那个姑娘的家世,之后才叹了口气:“原来是他家!”
“谁家?”凤姐愣了下,刚才听黛玉说这个姑娘是她在扬州结识的闺中密友。但是家中情形却是不大清楚的,也没仔细打听。怎么今儿听老太太这意思,仿佛是知道些什么?
“苏州杨家当初也是显赫一时,只是后来嫡脉不旺,子孙恣意妄为,就渐渐衰败下去了。好在还有几个有能耐的旁支庶族支撑着,要不然怕是连今日的光景都撑不到呢!”贾母叹息了一回,“你说这个姑娘,怕就是旁支庶族里面的了。看样子他父亲也是个有能力的,不然也不能攀爬到今日这个位子。”
凤姐恍然大悟,这边贾母招呼鸳鸯说着:“把我那个赤荔枝手镯并赤金双鸾步摇取出来,一会儿给杨姑娘送过去,就说都是江南旧族中人,昔年也都有交情的,请她无事过来玩耍。”
贾母挑选见面礼的时候,黛玉屋中也已经到了用膳时辰。等到菜品端上来,见得几乎都是淮扬菜系,杨清柏又是高兴又是激动地拍了拍黛玉:“本来离了扬州来京城,我就想着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吃到家乡菜了,谁料竟然这么快就与它们再见面了!”
杨清柏说到这里,神色有些腼腆:“只是难为姐妹们陪我一块儿吃了,也不知你们吃得惯不能?”迎春几人原本听她说的有趣,都竖耳听着。此时她说道自家身上,都纷纷客套起来。
“我们也爱吃的很呢!杨姐姐千万别同我们客气!”探春笑说着,迎春在一边微笑点头,惜春看着清柏眼露羡慕:“江南菜品味道都这么好么?怪道杨姐姐和林姐姐都出落的像是不食人间烟火一样!”
杨清柏笑着抿嘴看了眼黛玉,倒不是江南菜系味道都这么好,只是这位妹妹有个极疼妹子的好哥哥,爱屋及乌之下,自己也能常常沾光罢了。
当然这话不能和眼前几位贾府的姑娘们说,清柏也只是瞄了黛玉一眼笑笑,两人互相心照不宣的时候,就听得宝钗也笑盈盈接了句:“是啊,林妹妹这里的吃食从来都是好的,这几个馋嘴猫吃惯了,常过来凑热闹,怕是比吃府中的饭菜更加来的顺口呢!”
探春和惜春都隐蔽地皱了皱眉头,只有迎春神色不动。黛玉又客套了几句,见得探春和惜春神情都舒展一些,这才招呼众人都坐下用膳了。
一行人吃的心满意足,又玩乐了一回,方各自散了。黛玉挨个送众人出了院子,这才松了口气进了屋里,边揉肩膀边看着清柏埋怨着:“你也是的,好歹下个帖子告诉我一声。咱俩清静地说会儿话不是更好?就这么大咧咧地跑来了,偏巧还碰上我这边一屋子人。”黛玉说道这里,又神情欢喜起来,“不过以后你家在京城,咱俩将来见面的机会有的是,倒也不拘这一日半日的了!”
杨清柏神情落寞的笑笑,身子懒洋洋地靠在青罗软香榻上,也不知在寻思着什么。她今日穿了件粉色亮缎圆领薄褙子,□是件蓝底白梅花拽地罗裙,头上一对玛瑙海棠簪在日光下灼灼生辉。比起上次见面的活泼开朗来,似乎温柔沉静不少。
“刚吃完别总躺着,小心积食,起来咱俩说说话去去乏。”黛玉手里抱着一个松竹梅纹的匣子走了过来,放下匣子又推了推她:“这是我央求了哥哥,亲自出门挑的呢。都是些京城里的小玩意儿,你看看,还挺新奇的!”
杨清柏不忍拂了黛玉的好意,笑着坐起身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叙述着别后之情,边把玩着黛玉从街上买回来的小钗环小泥雕之物。可巧这时鸳鸯又来了,见了清柏送上了见面礼,又将贾母的原话转述了一遍,这才笑着退下了。
杨清柏神色复杂的盯了鸳鸯的方向看了半天,直到黛玉喊了好几声才缓过神来。她见到黛玉有些担忧的神情,正要开口说几句话岔过去,就听得黛玉问道:“你有什么心事?”
心事……这个林妹妹还是一如既往的性子,对着关系亲近的人,就爱打破沙锅问到底。杨清柏露出了个苦笑的模样,“刚才那个是府里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
“是啊。”黛玉虽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关注鸳鸯,但还是顺着她的话说了,“在老太太身边伺候多年了,是不是举止有度,很是妥帖合宜的?”满府里面,能够让白嬷嬷和苏嬷嬷另眼看待的丫鬟,也只有鸳鸯一人了。
杨清柏点点头,拿了个红绳无意识地绕着细嫩白皙的手指缠圈,又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过些日子你外祖母府中大概就要有喜事了。”她抬头见到黛玉不解的模样,笑笑补充了几句:“当今前几天在凤藻宫歇息,听说看中了一个女吏,那人叫贾元春。”
贾元春?那不是宝玉一母同胞的大姐姐吗?黛玉心头转了几圈,想想和自家似乎关系并不大,和杨家关系更不大,便笑着说道:“看中谁看不中谁,与咱也并无相干的。你何时也变得如此爱看热闹了,我记得以往这些消息你比我知道的还晚呢!”
“我怎能不关心?”杨清柏悠悠叹息了一声,“我都要进宫了。”
44第 44 章
紫禁城,宁寿宫。
司徒尧看着座位正中的老妇人语气亲昵:“母后下次别做这样的事情了,孩儿自己能处理清楚的!”
老妇人笑笑指了指他:“你怎得处理?你亲自去找皇后要人?知道的你是为了人家背后那点儿家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那个女吏多么的上心呢!后宫事物本是我与云宁管着,那个女吏也是我赏赐过去的,我来安排是最妥当的。将来你对她好也罢坏也罢,旁人也说不出话来。”
老妇人说到这里,语气满是赞赏:“说来皇后真是个好的,听到你说宫中缺钱,马上就说要捐献私房钱,又带头缩减用度。前朝的事情你既然拿定了主意,我老太太管不到也懒得理会;后宫这里,就交给我们你也放心。”
司徒尧面容讪讪,他怎能不知抄家对自己名声不好。但是奈何国库银子都快见底了,林恪那天说的几个法子都不错,多审计查核账目,减少宫中庆贺,减少土木工程。但这节省下来的钱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只能勉力维持罢了。他是个性急的,总想着找些理由赶紧弄点儿银子填补了国库空虚才好。
可巧那日云宁说起捐献自己的私房钱,他思维一发散,猛然想起林恪说过的‘藏富于民’的话语。于是灵机一动,便有了个来钱虽不快但很多的法子。反正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