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主日理万机,如何常来搅扰?”叶修笑了一笑,道,“我要走,只要带一样东西。”
陶轩冷哼一声:“却邪不能让你带走。”
“我不要却邪。”
“沐橙更是别想。”
“她年纪已大,这事情得她自己做主。”
陶轩听得不高兴,心想你还真要将沐橙带走了似的:“那却要什么?”
“老东家可记得早年沐秋做过一柄千机伞?你答应他若有闲暇便整修起来,可直到今日也无闲暇”叶修顿了一下,道,“我便要那柄伞。”
陶轩定定看他片刻,道:“那柄伞自是无关。只是你想带它走,便答应我三个条件。第一,不可对外人称你是嘉世门人;第二,将却邪留在嘉世、不再用一叶之秋名头;第三,一年之内,不可复入他人门墙。”
——陶轩本以为,这三个条件刁难至极,叶修无论如何也得说几句软话。若叶修服了软,他再改口,拿出准备好银钱,劝慰几句,总也不枉这相交一场。
却没想叶修只是一点头,道:“好。”
叶修走的那天,其实陶轩是在的。他在书房里坐着,明知道听不到外面动静,明知道自己和叶修之间已经将话说绝将事做绝了,绝无转圜可能,却仍是等着。
直等到过了正午,才有刘皓偷偷摸摸进来,小声对他说:叶修已是走了。
陶轩看他一眼,让他出了书房,转身看见自己案上笔架,竟是发了狠一把掼在地上。
他想高僧说过的怨憎会,大抵如此。
七
等到嘉世败落、大事抵定之时,陶轩先是遣散人众,又将山庄挂名出售。别人以为他已走了,他却还留在杭州郊外一栋小小别院里,直到所有人都离去了,他才偷偷摸摸回了山庄——却见昔日繁华盛景,一时只剩下空落落亭台楼阁,他一个人走在院子里,也不知怎么,三转两转,竟绕到了演武场边。看见一旁兵器架上还立着几支战矛,他也过去抄起一柄,挥了三两下。
“——没想到老东家当年也还练过武。”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陶轩一定神,回头看见叶修并苏沐橙两人,问:“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看看。”叶修道,“——见老东家还挥得动矛,安心不少。”
“去你的。”陶轩道——此时他不再摆庄主架子,忽然就觉得轻松不少,忍不住刺了叶修一把,“看见这样,你心里可高兴?”
叶修却看他一眼,难得坦诚道:“心情复杂。”
“我想也是。”陶轩将矛随手一丢,道,“跟我来罢。”说着带头便走,也不管叶修苏沐橙跟上来没有,径直到了书房,拿钥匙开了锁头,去架上暗格里取出一只箱子,递到苏沐橙眼前:“——这是你的吞日。拿去吧。”
苏沐橙道:“也要约法三章?”
陶轩只将箱子往她怀里一推,又回身,从架子底端翻出一只灰突突小盒,打开后递给叶修:“给你这个。”
叶修一看,脸色也凝重起来:“——此乃西域凝碧之精,老东家你如何弄来的?”
“我只知道是苏沐秋那张单子上东西,你拿着吧。”陶轩道,也不解释。
叶修将盒子揣在怀里,问:“嘉世散了,你此后又去哪儿?”
“我?大把银钱揣在怀里,又哪里去不得?倒是你们兴欣,百事待兴,我看是过不上这般舒服日子了。”
叶修道:“那便祝老东家心想事成。”说着一拱手,竟是和苏沐橙去了。
陶轩静静在他书房里站一晌,终于叹了口气,颓然坐在了太师椅之中。
就仿佛之前不过一枕黄粱,现在他只得醒来,回到“陶轩”那枯燥无味的现实之中去。
可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就,怪不得人。
八
后来陶轩真入了蜀,在江边买了栋不大不小宅院,气候水土均是养人,每日但见青山绿水,之前种种,就在山水之中化成浮云也似梦境,他再念起“一叶之秋”、“沐雨橙风”名字,只觉说不出的遥远陌生。
后来他听说天下动乱已是为一众江湖英雄画上句号;听说朝廷官家终是崩了,英王上位,又一片血雨腥风;听说西北战事又起;听说江湖再起波澜但陶轩却从未探问过,便连偶尔上城,茶馆里说书人说这些,他也充耳不闻。
直到有一天,家人说有人错过宿头求借宿一晚。这已是寻常事情了,陶轩说你先接待,我整整衣衫便去。于是他重换了长衫,正往前厅走,却听见一个熟悉声音。
他以为自己不会记得,却没想全然相反。
于是他扯过老家人,说只对前厅客人说家主有恙便好,若要问起家主姓名,不要回答。
老家人懵懵懂懂,问:可要将他们赶走了?
陶轩摇头,道:好好接待。说完便自己回了屋子。此时已是傍晚,天色却将将在深蓝中掺入暮色。他立在院里一晌,听见远处江上几声欸乃渔歌,为对面山峰拢住回响一刻,又远远沿江去了。
终是晚了。
第38章 番外 丹青会、八卦王和小话本
一
事情是从雷霆院主肖时钦的来访开始的。
常年脸上不见怒容的机关师照样一双手拢在宽大袖口里,可叫李艺博老师无端端打了个冷战。
“听说丹青会广知能晓,对江湖诸事,无不是了如指掌。”
“肖院主谬赞了。”李艺博陪着小心,“纵使是我们,不知道事情也甚多。你看,若问冯宪君冯盟主新娶第三房小妾最爱用的胭脂水粉为何,我们便不知道。”
“却不是东吴钱家的?”
“听说她原来是大名人,因此只买大名王家的,不知有几分真”李艺博说到这儿却是不自觉滞了一下,抬头一看,肖时钦正似笑非笑看着他。
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
李艺博又打了两个冷战,充分感觉到了四大兵家之一的魄力。好在肖时钦终于决定放过他:
“总之,我今日来,是想向李老师你讨教一件事。”
“若我知道,必然言无不尽。”李艺博忙笑道。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肖时钦道,从袖子里摸出个小本子丢到案上,“李老师您可见过这东西?”
李艺博乍看之下有点眼熟,伸手拿起来一翻——第一页上不知谁的手笔,写了《江湖闻见录》几个行草字儿,揭过去便看见密密麻麻两栏刻的小字,第一回回目正是:“寥落秋风鸳鸯两处,杏花春雨院中重逢”——李艺博酸得牙倒,心想这不知哪儿来的酸腐文人,也不看什么引子诗直接翻了几页,入目却是:“那孙二翔早是一颗相思的心儿悠悠荡荡,见了肖时清哪还叵耐得住,伸手扯了他衣角,低声叫了一声卿卿”
李艺博吓得手都抖了,颤巍巍险些拿不住书——这名字虽然改了个字,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是影射谁和谁,偏偏还写得这般他搜肠刮肚半天,愣是找不出一个形容词;对面肖时钦正咳嗽一声:“李老师?”
李艺博干笑两声,缓缓把书放下、合上,推到几案中心,然后才道:“这东西,我确实,从来没见过。”
肖时钦微微一笑:“那看来,还要劳李老师费神了。这册子后面,”说着,他已经把书从后翻开,指了指最后一页,“——可还写着‘丹青会监修’字样。”
李艺博瞬间就觉得后背汗湿了:“这、这恐是人乱用的”
“我劝李老师还是将这事情好好查一下。”肖时钦叹口气,“您知道,我还算是好说话的。若是叫韩大当家和了张新杰找上来,只怕”
李艺博声音都有点儿抖了:“——你是说,这、这里还、还有,韩文清——?”
“可不止他们两人。”肖时钦摇摇头,一副遗憾神情,“——我劝您还是好好读读,将这件事解决了才是。”
李艺博干笑着:“自然、自然。”
好容易将这位大神请走了,李艺博才回到桌前,正想打开那本艳情话本,想了想,还是先起身将四面门窗都关好了,才重新回到桌前,颤抖着手指重新翻开了第一页。
此后的半个时辰内,丹青会会长的人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严峻考验。
最后他终于长叹一声合上话本,出门右转,一脸严肃地找到了正在隔壁布置工作的潘林:“小潘,和我过来一下。”
潘林这儿正阐述如何做好新一轮情报工作呢,一抬头看见会长表情什么词儿都忘了,他咳嗽两声:“会、会长?”
“过来一下。”
李艺博极其坚持地将他叫了出去。两人回了屋,潘林还没问呢,李艺博就已经把桌上话本往潘林面前一推:
“你看看。”
潘林一瞅:“您从哪儿弄来这东西的?”
“等会儿,你知道这是什么?”
“您不知道江湖上有些闲人,最好揣度名门大派故事做文章,尖酸起来极是厉害,想当年阮成就是靠这个起家怎么?”看着李艺博又把小本子往他眼前推了推,潘林着实一头雾水起来。
“——你只看看。”
看李艺博坚持,潘林也拿起来,翻了两下,险些把本子滑落在地:“这、这、这——”
“肖时钦、孙翔、张佳乐、孙哲平、韩文清、张新杰也真不知这写书的人吞了熊心还是豹子胆,这些个全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也真敢写。”李艺博唏嘘一番,“这次还只是肖时钦找来,你能想象要是韩文清找上门来是个什么架势吗?”
潘林顿时有种要将丹青会攒下来那点儿家底当场奉上的冲动,好歹定了定神,才道:“会长您意思是?”
“这件事要查。不但要查,而且要彻查。”李艺博道,“而且你注意了,”他说着,从潘林手里捡起本子翻开几页,“这一段说张新杰韩文清旧事,有鼻子有眼,他怎么知道的?”
潘林凑过去看:“还真的。”
“再加上这一段,讲林敬言如何去蓝雨遇见方锐,也是非江湖中老人不可能知道的。”李艺博翻了两页,又指了一段文字道,“你看这段,写二人如何如何在羊城相遇虽不全确,也有六七分真。”
潘林看了也点点头。这下两人一时都沉默起来,半晌,潘林才试探着问:
“——您觉得,可是咱们会里人写的?”
李艺博满脸肃色,斩钉截铁道出两字:
“彻查。”
二
楚姐姐,你上次转我做笑话看的话本,不知怎地被我家院主看见了。他似乎去找了丹青会李艺博
小戴再拜
小戴,没记错的话,那本里有你家院主和孙二?
楚云秀上
正是。不过,我家院主好像给孙二写了符书。
小戴再拜
三
说起来张佳乐也是赶巧,才“不慎”弄到了那本书。
这事儿一开始还要从他旬日出去赶集说起。没几个人知道百花谷前谷主的一大乐趣是吃蜜饯果子,这事儿虽然无关大局,听起来也多少有点不体面,因此张佳乐每次总是自己偷偷出去买(当然,若是孙哲平在便是两人一起去了)。那天他照例跑到相熟店家里称上半斤香津桃脯,正一边往嘴里丢一边往霸图会走,就看见前面正有一个丹青会弟子,东张西望地钻进了书铺。
若要是那弟子堂堂正正进去,恐怕也就没什么事了。偏偏他行踪诡秘,又加上张佳乐好奇心盛,自然跟了过去。可惜人多话杂,书铺又大,张佳乐装作在那里翻新刻的南华经,只听见丹青会弟子正和书铺老板说着“没有”“小册子”“不行”之类的话。过一会儿老板叹了口气,从下面抽出一摞书递给那弟子,张佳乐眼力好,自然一眼瞅见上面《江湖闻见录》几个草字,于是忙蹑上那弟子,到了市集拥挤处,故意一撞——丹青会弟子正闷头走得快,被一碰就踉跄起来,连忙抱紧怀中一摞话本——却是已经神不知鬼不觉,被张佳乐摸走了一册。
张佳乐揣着小册子回了霸图,一边就着蜜饯一边翻看起来,开头第一回便直将他笑得险些掉下凳子,再想想肖时钦和孙翔站一块儿他开始觉得写这东西的人真神了,也不管文笔多么酸腐无趣,就一个劲儿往下看着。
偏偏这位还兴趣广泛。除了雷霆院主和轮回新秀,张佳乐不出意料地发现了自家大当家和军师的八卦(他研究一回发现,好像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就连老林老方这么隐蔽也被拎出来酸文假醋地写了一回(张佳乐又笑到地上之后准备一会儿拿这个去嘲笑他);甚至这位好事者还很是揣度了一番叶修和嘉世前庄主陶轩的爱恨情仇张佳乐当即决定这本子一定要珍藏来作为取笑叶不修的上佳材料。
直到他真翻到了自己和孙哲平那篇。
说句实话那文笔还是糟糕透顶,编的小故事本也没什么可信(单看叶修那块儿就知道),可是这人也不知怎地,写起“孙辙平”当年怎样怎样黯然出走百花,心里想着“张嘉乐”却又不敢回去见他虽然前前后后不到五行,却教张佳乐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半天,连桃脯都忘记了。
最后他索性还是将书随便往桌上一扔,爬到屋顶上去给孙哲平写符书(他总觉得这样符书能走得快点儿):
——老孙,你当年走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孙哲平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回符书回得很快:
——你发烧了?
张佳乐举着那符书看来看去,觉得自己脑袋果然被那本奇怪小册子搅糊涂了。却是没过一会儿,孙哲平又来了一封符书:
——明日南下,不数日便至你处。有什么要我带的?
张佳乐坐在屋顶上,看着第二张符书,忽然就有点儿明白,偷偷笑了半晌。
偏偏这时候林敬言正进他院里,也不知他为什么一个人在屋顶上笑得跟个疯子似的,只扬声道:“老张,我问你再借点符纸?”
“拿吧拿吧!”
张佳乐正趴在屋顶上给孙哲平写符书,就随口应道。林敬言推门进去,在桌上看见几张符纸,正准备拿走时候便看见了边上扔在那里一本小册子。他好奇地拿起来翻了两页,眼睛睁得直有铜铃大,连忙揣在怀里一并带出去了。
四
——给你看这段:只张鑫杰半推半就,韩文青心知他心里实是乐意的,嘴上一径卿卿叫着
——老林,你那字那么大就别摘抄了!快把书名告诉我我立刻去找!
——哎不摘抄不能显示此书的妙处。你知道里面还真有咱俩呢?
——扯淡吧谁要跟你在一块儿啊?
——那小方瑞但见林敬严模样端正,像个富家公子,心里便欢喜,叫声大哥,上去牵他的手
——谁叫你大哥啊呸!我从来叫你老大的!这谁写的!不尊重事实!
——试着叫声大哥来听听呗?
——老林?刚才出事了。你抄的那几段被叶修看见了。
——我这边才出事了张新杰过来问我要公文,顺手将那本小册子卷走了。
五
张新杰发现那本话本却比林敬言想到的还要久些——虽然当他翻到这本子的时候,他就立刻明白了这两天林敬言张佳乐鬼鬼祟祟的原因。不过,在他翻开本子之前,他还以为这又是阮成之类写的捕风捉影文章——但显然,就算是神机妙算的军师大人,也不能诸事皆尽料中;而且,昆仑来的杏林道士,显然对这种东西比林敬言张佳乐这类的老油条更没有抵抗力。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张新杰嘀咕着,却禁不住开始脸红。若要是别人也就算了,为什么还有自己和韩文清的?偏偏这笔者遣词造句虽然酸腐可笑,写到春宫时候却好像换了个人,简直就是
张新杰连忙把书扔到一边,心道这种诲淫诲盗的东西到底怎么来的?他心里正恼火,恰好韩文清进来,看见他脸色,问:“你怎么脸这么红?”
“啊?许是上火。”张新杰忙道。
韩文清不放心,还是伸手摸摸他额头,知道确实没事才放心。结果他一转身,就看见桌上那本《江湖闻见录》,咦了一声道:“你怎么找来这本书?”
“怎、怎么了?”张新杰难得有点磕巴。
“——只是昨日丹青会李会长给我传书,说这书里面极是不堪,他正在组织弟子收回销毁,叫我碰到了便交给他弟子就好”韩文清说完,拿在手里作势待翻,道,“你看过了?又是酸腐文人写的?”
“确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