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两旁有一盏没一盏挂着灯笼,将叶开的身影照得不甚清楚,只见少年迎上了另外一道身影,两人靠得很近,站在一处说话。
萧别离看了一会儿,无声微笑了一下,又慢慢退回了门内。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行为和心态已经有些像个老人了。这些年来,恐惧和害怕已经将他的内心折磨的日渐不堪。
他怕死吗?或许也未必的。
他只是一颗心无处放个安稳。
萧别离脑海中忽然想起了张狂骄傲、纵横天下的那个男人,他一把快刀,十年未逢敌手,是那个时候江湖最鲜明的传说。
如今他的儿子已经长大了,他说,我已经饶过你。
萧别离苦笑,是吧,他是该放过自己了,一切总该有个结束。
***
“红雪走了?”
“嗯。”
“孙小红呢?她没缠着你?那女人肯定哭了吧?”
“小红是个好姑娘,你别总是这样针对她。”
叶开见李寻欢愿意跟自己说这么多字,一颗心总算放下了不少,连带着整个人都活泼了起来,笑道:“我看她不顺眼,你横竖总是知道原因的。”
李寻欢方才遇上了马芳玲,一时间对上叶开,心绪更为复杂。没对他摆出冷色,接着就被人给得寸进尺了。
叶开又道:“阿飞呢?林仙儿也没见着……”
李寻欢微微皱眉,道:“他走了,去找海外仙山,给红雪留了口信……至于林仙儿,似乎是同他一起去了。”
叶开挑眉,长长地哦了一声。
“你告诉了他海外仙山的所在?十年前我们不是已经让王怜花给带了信吗?沈浪当真绝情,索性当做没看到?至于林仙儿你可以稍稍放心,这些年,她是怎样的人,我大抵还是能摸得清的。”
李寻欢长叹一口气道:“或许是少林心相大师所言吧。沈浪恐怕没有想到白飞飞不能好好照顾自己的孩子……何况朱七七……”
一封书信,又能改变多少?
叶开很是感慨,用一双剔透的眼睛盯着李寻欢瞧,仿佛在质问这些年李寻欢有没有像沈浪一样遇上一个白飞飞,让他在某种程度上沦为朱七七。
十年后重逢,叶开已经许久不敢像小时候一样这般直勾勾打量他了。
李寻欢叹气。
面对这种人,当真是一步都不能让,退一步,登堂入室;一退再退,恐怕又是一场全心交付。
李寻欢也无奈。
他恐怕永远都无法对叶开真的死心,正如叶开对他一样。
两人沿着长街走了一段路,长长的影子倒映在路前。
“路小佳是金钱帮的人?怎么回事?”
“我之前提过,这些年来,江湖并不如表面所见的一般平静。”叶开想了想,全盘托出,“魔教这些年一直在边城驻扎,在江湖上虽然有渗入势力,但到底是鞭长莫及。金钱帮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些年其实隐隐又恢复了几分气焰。”
“上官金虹武功当真被废了?”
上官金虹一身绝世武功被废,多年来一直是武林传言。李寻欢当初抱着天机老人的尸体先走一步,并没有看到后来上官金虹与荆无命之间发生的事。
叶开点头,“被废了,我给了荆无命化功散。”
李寻欢微微蹙眉:“这便是你们的交易?”
叶开道:“对,我和他想要的都很简单。”
一个想要李寻欢的安全,另一个想要留在上官金虹身边。说到底,叶开和荆无命是相像的人,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李寻欢发现自己又不能责备眼前的人了。
“你要做什么,便去做就是了,未必都要瞒着我。”李寻欢道,“何必弄到像现在这样,你我之间连半点信任都没了?”
他们原本该是彼此最信赖的人。
叶开心中一痛,去拉李寻欢的手,“我都知道错了。”
他的声音低下来,轻声道:“这些年来,我没有一日不后悔……师父,我好想你。”
话到最后,竟是隐隐带上了哭腔,又变了那个会脆弱会撒娇的小孩。
李寻欢没有挣开他的手。
夜深,一盏黄灯笼,光芒暗淡,照在他们身上,显出一点温情。
良久。
李寻欢低声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叶开身高已经跟李寻欢差不多了,得寸进尺地把脸埋进师父的肩颈,像小时候一样,却是一个亲密地交缠地姿态。
“和你在一起。”他理直气壮。
李寻欢无奈,“我问你,如何应对上官金虹?”
叶开呼吸着李寻欢身上的气味,笑了笑,满足道:“其实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你同我在一起,就可以了。师父,我们一起去对付上官金虹,好吗?”
李寻欢闻到了叶开身上的清冽酒气。
他从前如何都醉不了,现在却是仅这样,就似乎要沉醉了。
何必否认自己也想着他,放不下他呢,为什么人总是要选择自己折磨自己?为什么告诉别人要宽恕,却总是过不了自己内心的槛?
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江湖,都是天涯。
那就这样走下去吧,时间总会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收尾。
第二卷结束。
全文应该是三卷,另外番外可能也写在第三卷里面……咕咕哒~
62、【叶开番外】
01
林仙儿第二次见到叶开,是在丁白云的郊外小筑中。
还不满六岁的男孩有一张精致的脸孔,粉雕玉琢,沉默着垂眸时,宛如一个漂亮羞涩的小姑娘。
若不是第一次见面时,这位男孩吐出的话语冷酷无情,姿态咄咄逼人,林仙儿恐怕只会把他当做一个长得特别好看的普通孩子对待。
虽然她自己就是长得特别好看的孩子。
丁白云这些年来性格无常,甚至几近疯魔,派人捉来叶开之后,自然想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位昔日眼中钉的儿子。
没想到几句话下来,却是被这个小孩气得发狂。
林仙儿在一旁看着,她自己也不过是半大的孩子,心里凉凉的,面上却是很配合丁白云。当年武林的第一美人说,美色才是最厉害的武器。
林仙儿明白,她最大的资本也不过就是美色。
然而余光却瞥见了叶开,男孩撇过脸,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林仙儿嘴上说:“谢谢师父,徒儿明白了。”心里却在想,这当真是无往不胜的武器?那么何为,连一个五岁稚童都打败不了呢?
02
边城,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魔教中人都以为林仙儿是少主心腹,派了林仙儿去照顾昏迷不醒的叶开。
男孩鬼门关来去了几回,半点不假,若非意志坚定远超旁人,恐怕一条小命早就交代了。叶开身体逐渐好转之后,每天坐在窗前发呆。
他日复一日瘦削并且苍白,几乎像是个玩偶娃娃。
林仙儿总以为他坐着坐着,那双剔透出尘的眼睛就会落下泪来。
然而叶开从来不哭。
他的眼泪从来都只流给一个人看。
冬天快到的时候,叶开让林仙儿到窗外练剑。
她的资质算不上极好,胜在头脑灵活,饶是纷繁复杂的招式,也能记得清清楚楚。
只是这么一点优点放在叶开面前全然不够看,六岁的小孩几句话就能一一指出林仙儿的不足,好像他已经将这套剑法烂熟于心,成为一代宗师。
时间越长,林仙儿就越是害怕叶开。
他根本就不像一个孩子,他冷漠、果断、聪明绝顶,像是早已将整个江湖运于掌中。
冬末春初。
花白凤离开边城,去京城寻找傅红雪的亲生父母。
魔教内部有人策划了一场叛乱,四大天王之末的东海玉箫,目标直指下一任教主叶开的命。不过是个六岁大的孩子,哪里能够与这位成名已久的高手一争高下?
那天月光清亮。
林仙儿第一次杀人,用的是叶开教的剑法。
她找到叶开时,男孩静静立于树下,整个人在树阴的笼罩下,看不清神色。
东海玉箫已死。
他的喉咙上插着一把银亮的小刀。
飞刀。
那日魔教火光漫天,势力又是一番洗荡,从此无人再看小觑这位来日掌门。
03
叶开十四岁,移玉大法已经练到第七重,放眼历任魔教教主,第七重时多半已经年过而立。这种武学天赋,说出去可算得上是惊世骇俗。
十四岁,或许可以独步天下。
叶开选择出了一趟远门,一路往北,目的地是京城,紫禁城。
一去两个月,回来时个头都长高了不少,已经有些挺拔少年的样子。这个年纪的他若是作女装打扮,足以倾城。
叶开千里迢迢带回来了一份试卷——正是当年李寻欢在京城参加科举,后来高中前三甲,被封为探花的卷子。
小李探花精通各家书法,自己写的是飘逸俊朗的行楷,堪为当世大家。
那年的试题是仁。
并非林仙儿知道的太多,而是叶开在这份卷子上耗费的时间委实不少。
何为仁?
李寻欢潇潇洒洒,开头四字:仁者无敌。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是谓仁。然而如何把握“直”和“德”的区别?多少人做到最后不过是在以德报怨?又难道非要牺牲自己已成全他人最后才能称作“仁”?
那么这种仁又有什么意义?
君子立于天地,但求无愧于心。心中澄明坦荡,方才可以成仁。
“直”和“德”原本就没有明确的界限。
追随本心。
心中有仁,方才可以做到仁者无敌。
这篇文章最后批卷的大学士给的评语很简单:天下有斯人欸。
天底下有这样的人。
叶开每天将这篇文章写上两回,早上练功前写一次,晚上练功前写一次,这样写上了一年,移玉大法进入了第八重。
从前魔教未有人能突破第八重。
李寻欢的想法,或许天下没有人可以比叶开更清楚,什么是仁,这位魔教的第一人每天都会复习至少两遍。
然后他继续去走自己的路。
04
十六岁生辰那天,叶开接过魔教教主之位。
那天是冬末,一大早,林仙儿练完了半个时辰的剑法,就看见叶开独自坐在窗前发呆。她过去,唤了一声:“主人?”
叶开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随后说:“取个火盆来。”
林仙儿取了过来,然后站在叶开身后守着。
两年下来,李寻欢的科举卷子被叶开临摹了近千次,一张张纸叠了一尺多高。他面无表情,点了火,一叠叠往火盆里面送。
他的字迹写到最后,几乎与李寻欢无异。
林仙儿看得暗自心惊,火苗窜上来,她却感觉叶开整个人越来越冷。
他问:“你还记得他的样子吗?”
叶开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提过李寻欢,但是林仙儿很清楚他说的“他”是谁。
林仙儿想了想,老实道:“记不清楚了,只觉得气度潇洒,是个很英俊的人。”
“是的,太久了。”叶开烧掉了最后一张纸,眼睛盯着火盆,火苗讲纸张吞掉化作灰,“为什么我却偏偏,越来越记得清楚呢?”
因为你放不下。
林仙儿在心里回答。
叶开也没有在问,也没有再看那火盆,示意林仙儿不用跟着,一个人穿过长廊,独自走了。
林仙儿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身影,良久,喃喃道:“太久了……十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木有暴露过自己是叶开粉咩……
要赶榜单字数,写番外比较快,所以我挣扎一把,晚上可能还更。
63、【阿飞&林仙儿番外】
01
官道。
长长的道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两道身影。
“你要去哪里?”
“……”
“你是为了什么参加英雄战?”
“……”
“我可以跟着你吗?”
“不。”
林仙儿跟在阿飞身后,少年走路的步伐不快,她不用吃力也可以轻松跟上。
“我想跟着你。”她说。
阿飞停下脚步,道:“为什么?”
林仙儿微微蹙眉,她皱下眉头的样子极为好看,美艳的脸孔上也露出一丝疑惑,最后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只觉得一见了你,就想与你亲近。”
阿飞冷漠道:“别跟着我。”
林仙儿道:“我已经离开了魔教,天下之大,却没有我容身之处。你如今又受了内伤,我们结伴同行,我照顾你,你给我个去处,不好吗?”
阿飞道:“你父母呢?”
林仙儿脸上的表情一滞,笑了笑,道:“我父亲在边城开了一家小店,不过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阿飞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母亲呢?”
“她死了。”林仙儿看着阿飞,少年虽然还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可是身上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不知何时,似乎已经淡去了,“关于她,我知道的很少……你愿意听我跟你讲讲我的母亲吗?”
02
林仙儿姿容绝世,其母自然是个美人,说到底,她那满脸麻子的父亲的确是生不出这种女儿的。不过林仙儿的父亲究竟是谁,大概只有林仙儿的母亲清楚。
与她来往的男人太多了。
她对每个人都是笑意盈盈,含情脉脉,谁也看不出她对谁用来真心。
因为她是个妓/女。
二十多年前京城最豪华的妓院里的头牌花魁,说到底,也就是个妓/女。卖身不卖艺,那是幌子,这种幌子打上了两年,也就可以待价而沽了。
这些话是林仙儿的麻子父亲说的。
林仙儿在妓院里面长大,她小的时候长得虽然好看,却得不到母亲的喜爱——她的母亲厌恶她。老鸨惹不起这个摇钱树,生下林仙儿又给老鸨折损了太多生意,哪里能待见她?
于是她被扔给了一个麻子。
这个麻子成了她的父亲,是妓院的杂役,对林仙儿的母亲很痴情。林仙儿三岁开始记事,打记事起,每天晚上,麻子都会带着她躲在母亲的楼下。
大多数时候母亲在小楼里接客人,各种各样的男子,他们笑,他们闹,他们在繁华世界中沉沉浮浮。
有时候母亲在发呆,或者弹琴。
极少数的时候,她在哭。
“她在怨命运?还是想你父亲呢?”麻子说,“她到底还是留下了你,我真是摸不透她的心思。”
麻子很少那么认真。大多数时候,他是个平凡无奇的俗世小人,贪生怕死,趋炎附势,在世人的眼中,是个没什么脸面的人。
林仙儿关于母亲,并没有太多的记忆,因为母亲留给她的故事,原本就少得可怜。她六岁的时候,林仙儿的母亲染了病,把一些积蓄给了麻子,然后叫来了林仙儿,对她说:“对女人而言,这世上根本没什么露水情缘,哪怕妓/女,也是如此。”
她有一张很美的脸。
她的手慢慢地划过林仙儿的脸颊,眼中浮现出愤怒和恐惧,仿佛想要用尖锐的指甲毁了女儿的脸。
最后她叹一句:“愿有人真心待你。”
那是母亲给的祝福,林仙儿愣愣地看着她,心中忽然就原谅了。
03
关于母亲,林仙儿轻描淡写,戛然而止,几句话后,便不说了。
两人在官道旁的茶铺里,面对面坐着。阿飞听到林仙儿母亲染病时,脸色微变,嘴唇微微抿起。
林仙儿察言观色的功夫极好,似乎与生俱来。
“我从没跟人提起过她。”她轻声问:“你呢?你的母亲呢?”
阿飞道:“她死了。”
林仙儿略作犹豫,柔声道:“你……能不能同我说说她的事?”她说话的语态极为温柔,细致而美好,明亮的眼睛里写满了